张若琳:“我没怪过他,我没有资格,也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了。他没出事的时候,也不怎么在家,都是您在照顾我……”
张若琳顿住了,觉察此时说这话已无意义,徒增尴尬。
陈母摩挲着茶杯的手指轻颤,眼神空茫没有焦距。
张若琳咽了口唾沫,转了话头:“陈叔叔还好吗?”
陈母视线回归:“挺好的,就是脾气还是暴躁,在外边好好的,回家就爱发脾气,这一点好在陈逸没有随他。”
张若琳抿抿嘴,也挂上浅淡而不及眼底的笑。
陈母敛了敛神,略微郑重地说:“若琳,当初也是身不由己,按我们两家的关系,如果没有及时斩断联系,不管事实上有没有牵扯,都会被人揪着不放,我是个妇人,不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有些联系一旦断了,再恢复也回不到从前,你能明白吗?”
既然陈家能够知道她父亲提前出狱的消息,也就是这么多年一直暗中关注着,但是又能怎么样呢,隔阂一旦有了,就很难消弭,也许会一直存在。
“我明白。”
陈母重重叹气,“孩子,如果你们能够走到婚姻那一步,这些往事这些关系也许会让你们为难,渐渐地消耗情感,而如果注定走不到那一步……”
“我明白。”
第58章 58
陈母仔细端详对面女孩的神色,初闻父亲消息时的惊愕与悲戚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就连眼中的晶莹也不见踪迹,双眼清亮,已然通透。
有那么一瞬,陈母快忘了,对面不算稚嫩的脸庞,其实也不过19岁。涉世未深的年纪,承担着与年龄不相匹配的经历。
心口的撕痛感一闪而过。脑海中浮现那个娇俏可爱肉嘟嘟的脸蛋,难以和面前的人相重合。
时过境迁,终究物是人非了。
张若琳看了看手机,嘴角轻弯,说:“阿姨,您吃好了吗,我下午还有课,大概得走了。”
陈母恍然回神,点点头,起身,“走吧。”语气里有恍惚,也有释然。
两人相携出包厢,陈母拍拍张若琳的肩膀,“一会儿加上微信吧,有什么事你随时联系我,生活和学习有什么困惑也可以和我聊聊。”
张若琳怔了怔,轻轻点头。
她们在电梯里道别,到达步潼家的楼层,张若琳出了电梯,回头,在电梯门缓缓合上时,与陈母四目相对微笑着,像是达成了某种谅解和约定。
电梯继续上行。张若琳收回视线,也敛起笑意,敲开步潼家的门。
她还有课要上,她还有钱要挣,她没有多少伤春悲秋怀念过去的时间和精力。
步潼啃着一个苹果来开门,张若琳来不及收敛的情绪展露无疑,步潼啃苹果的嘴顿了顿,没啃下去,含糊地问:“小老师,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干什么去了?和陈逸吵架了?”
张若琳听这个名字,竟奇异地觉得恍如隔世,明明昨晚才视频通话过。
她进门,低头换鞋,换上一副教导主任的表情,“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肚子痛。”
“啊?中午吃什么了?”
“没什么,女生的那种肚子痛,你不懂。”
步潼挠挠头,嘀咕:“谁说我不懂,那你多喝热水吧。”
张若琳忍不住轻声笑了。
讲题的时候,步潼又搬来一把软绵的凳子,“坐,站着跟灭绝师太似的。”
她接受他笨拙的好意,弹了弹他的脑门,“你的题,大多都是因为粗心,但是,粗心其实就是不稳,不稳就是不会……”
讲了一下午,已经超时了,张若琳非要今天给他讲完,步潼有点无语,推了推她胳膊:“你不是应该多休息吗,这么拼干什么,回去躺尸吧。”
“我这不是对你负责吗,都快中考了,抓紧吧你。”
“谁要你负责,有的是人想给我负责,你好好说话。”
张若琳饶有兴致地:“你这么早熟你妈妈知道吗?”
“别总是老气横秋地跟我说话,好像真是我长辈似的,不就大个三四岁。”
三四岁啊,真的不算多,可她一直是把他当小孩子看的。
其实自己又有多成熟多年长呢?
张若琳笑意凝住,不再多言,“我回去了,明天见。”
步潼若有所思追上来,“你是不是跟陈逸吵架了?”
张若琳看着他,似乎已经需要仰视他了,感觉仅仅这半年,他又长高不少。
步潼看起来顽皮,其实心细如发,忽然觉得,这瓜娃子再长几岁,不知道又是哪家少女的青春。
“没有。”她答。
“果然,你们在一起。”小孩换上贼兮兮的脸,比了个“耶”,“套路成功!”
张若琳扶额,她收回刚才什么少女的青春那种鬼话。
“你怎么知道的?”她不打算再反驳,之前不就是担心步潼的父母知道,陈家父母也就知道了,现在已然没有这个必要。
步潼“切”一声,十分不懈,“你们很明显啊,一个望眼欲穿一个含羞带怯,一个暗送秋波一个欲拒还迎,简直欲盖弥彰。”
张若琳:“保持这个成语应用水平,你的作文一点问题都没有。”
步潼“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张若琳摸摸鼻子,灰溜溜独自回学校。
晚上照例接到陈逸的视频电话。
他开着后置镜头,画面里没有他自己,而是夜色中流动的暗色水波,两岸的灯火映照,波光粼粼。
他住的酒店在水岸边,镜头转回来,死亡仰角中他俊朗如旧,画面晃动,他边往里走边说着话:“你们云南,风景真的不错。”
张若琳用笔筒支着手机,低头备课,一心二用道:“嗯,应该是吧。”
云南幅员辽阔,西有高原南有热带雨林,山川湖泊风情各异,只是她都没去过。
十年前到了滇市,她就没离开过。
陈逸似是察觉,脚步顿了顿,转而半躺在床上,专心看着她,“以后一起好好到处看看。”
张若琳手中的笔在卷子上拉出长长的痕迹,她长睫颤动,视线转向屏幕里。
陈逸放大的俊脸正看着她,嘴角含笑,神态悠闲,莫名勾人。他手臂往脑后一搭,“在忙什么,能转过来让男朋友好好看个正脸吗?”
他此时举着手机半躺的视角,在她看来是仰望着她的,配合他温淡的声音、浅笑的眉眼,还有些缱绻。
张若琳忽而心跳加速,耳边挂上红霞。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陈逸:“想我了?”
她的脸微微发热,暗暗嫌弃自己没出息。不是说三个月是情侣新鲜感的消弭点,倦怠期的起点吗?她怎么还时常被他十分正常的举动影响。
肤浅。
没听见她说话,陈逸轻笑两声,随即竟大笑起来,朗朗笑声从视频那头传来,张若琳莫名:“你笑什么!”
陈逸忽然低声:“张若琳。”
张若琳:“嗯?”
陈逸:“张若琳。”
张若琳:“干嘛!”
陈逸:“宝宝……”
张若琳:“……”
“真的是个宝宝,成年人哪能这么爱脸红?”
逗她大概是很有意思,陈逸脸上的笑意就没收敛过,“你如果很想的话,我可以早点回去。”
在他以为她又习惯性嘴硬的时候,女孩说:“那你早点回来吧。”
这似乎是她头一次向他提出“要求”。
陈逸笑意凝住,察觉她目光中的郑重,“早回去,大忙人赏脸约会吗?”
张若琳抿了抿嘴,抬眼,点头:“好。”
“回去是工作日怎么算?”
张若琳:“翘课。”
陈逸微讶,挑了挑眉,“翘课?拭目以待。”
通话挂断后,张若琳看着屏幕发呆,直到屏幕熄灭,映出一双怅然而迷茫的眼眸。
她回过神,低头继续刷高中数学题,一道证明题读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不过脑,她索性念了出来,越念越大声,到最后耳边只有自己念题的机械声音,脑海里却空白一片。
忽然试卷上落下几滴水渍,字迹缓缓晕开,模糊成一个个小圆圈,视线也混沌成一个一个交叠、变幻的圆。
那些圆圈里逐渐晕出一个轮廓。
俊朗的,疏离的,含笑的,还有情难自控时深沉的,他的脸。
到底要怎么才能对着这张脸坦然说再见?
她终于把头埋进臂弯,让眼泪陷入衣袖里,仿佛不曾滴落过。
压抑的声音在静谧空间里拉扯,台灯氤氲出纤瘦的身影,在墙壁投下巨大而落寞的黑影。
陈逸坐在床上出神,没由来的,心里有些慌乱。
怔坐半晌,他捞过外套拔腿出门,不想刚开门碰上正要敲门的项凌。
“要出去?”项凌敲门的手落回去,讶然问。
陈逸:“找你。”
“巧了,”项凌指了指楼下,“出去走走?”
陈逸:“是有什么安排吗?”
“难得悠闲,这儿的酒吧别有特色,去坐坐。”
私下里,项凌没把陈逸当晚辈看,陈逸也很少叫他姑父,两人更像是兄弟。
游客如织,“两兄弟”人高马大,在西南小镇拥挤的酒吧街上鹤立鸡群。
他们选择了一间二层清吧,楼很矮,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左耳听驻唱歌手烟嗓低吟,右耳还能清楚地听到过路游客的交谈。立于其间却不觉嘈杂,反而有种深隐市井,洗净风尘之感。
“这里变化挺大的。”项凌望着窗外感慨。
陈逸:“您来过?”
“这是我老家,”项凌见陈逸果然讶然,笑了笑,“也不算,这是镇,我老家,是归属这个镇管辖的小村子,昨天采风我们有路过。”
服务员来送酒,闻言道:“看不出来这位先生是咱老乡呢,一看就是大城市精英!”
项凌礼貌笑着,却与平时不同,带了些许亲切,用方言回道:“谈不上,出去混口饭吃罢了。”
“不用这么谦虚,咱这净是出人才,”服务员又看了看坐在项凌对面的陈逸,“还带这么一帅哥,蓬荜生辉,给你们打八折,我们这里酒水是从来不打折的哦!”
项凌:“那太荣幸了。”
服务生离开,项凌看着她的背影,“旅游业发展得好,在我们这,多的是初中草草念过就出来干活的。”
陈逸由衷说:“姑父很优秀。”
陈逸此前并不知道项凌的情况,但大概听说他在一些人眼里算是凤凰男。步姑姑条件优越,当她的凤凰男上限比较高,陈逸以为项凌只是家境普通。他也不爱区分这些,只靠自己的感觉识人,所以未曾在意。
项凌并不一味谦虚否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抿了口酒,似乎把峥嵘岁月都藏在了酒里,“当时之所以招若琳给潼潼做家教,其实就是因为她来自滇市,算半个老乡。”
忽然听到张若琳的名字,陈逸握着酒杯的手轻轻转动着,像是无意识一般。
项凌自顾自说:“后来我和你姑姑都发现,她的情况和我如此相像,有时候看到她给潼潼讲课,会想到大学时候做家教的自己,我不如若琳,因为兼职比较多,我的课业没有她现在那么好,只排在中上游……生活下去和保持优秀之间,真的很难平衡,能够做到的只有极少数人,我资质不高,只是胜在努力,但现在想想,我还不够努力,至少没有努力到忽略幸运这个因素的地步。如果没有遇到你姑姑,资助我留学,也许我也能找个相对体面的工作,做大企业里一颗螺丝钉,也可能回到这里,做个小老板?大体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陈逸明白项凌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于是默默无言。
“所以我能想象到,张若琳有多么竭尽全力。她和我不同的是,她好像没有什么目的性,只是崩着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不计前程不奔名利,只是习惯如此。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把别人当成救命稻草,只想自己救自己。”
陈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添满。
项凌与他碰了一杯,“小逸,你和若琳,在谈恋爱吧?”
陈逸抬眼,目光深炯,“很明显吗?”
项凌笑了声,点点头,“少年少女那点心思,藏不住。”
“姑姑知道吗?”
“她不知道。”
“那您是怎么?”
项凌:“你姑姑从小就是自我中心的人,很少注意无关紧要的人,我大概是对同类比较敏锐。”
陈逸:“那您是有话嘱咐我了。”
项凌想起陈母的嘱托,又是叹了口气,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嘱咐,你是有主见的人,只是想做个横向比较,张若琳不是我,你也和你姑姑不一样,我最终把遇见她归于幸运,可张若琳不一样,如果你要的是一种依赖,到最后可能两手空空。”
陈逸笑起来,往椅背一靠,“我知道她很强,我只是个旁观者,也想做个见证者,见证她更强。”
不是要强,是强。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张若琳太过中庸。在大众的刻板印象里,家境贫寒的人,要么做菟丝花,依附他人生存,要么就是倔强刚烈,自尊极其敏感,要强到了极致。两者都是极端的,也正因极端而被注意。
张若琳都不是。
她用一种模糊不清的人设,让人觉得她完全不介意,让人感觉她还挺轻松的,对待什么都是淡淡的,仿佛毫不在意什么差别、距离,他见过她最激烈的情绪就是上次约会,哭过之后,很快又恢复如初,不是故作坚强,她是真的很快就能与自己和解,迅速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