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邵廷回了一礼,跟着比手相请。
裴玄思眼瞧着他大方无比的踩着石阶往里走,她也欣然应邀似的,双手轻提着裙摆跟上。
刚巧就在离月台还差两步的时候,她蓦然一脚踩空,惊呼着便要向后仰倒。
紫袍的大袖斜刺里伸出,顺势一拂,有惊无险地将她揽在臂弯里。
这一跌一护之间,两人自然而然挨在了一起,几乎就像拥着似的。
裴玄思只觉那口气猝然顶上来,仿佛全身的血都要冲进了脑子里,双眸也陡然张大瞠开,捋着树枝的手愤然一甩,拂袖大步便走。
姜漓不明白,这已经走了不下百遍的舒缓台阶怎么会让她失足摔倒。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作怪。
稳住身子的那一刻,她毫不迟疑地退了两步,与跟面前的人撇开距离。
“姜漓失礼,多谢薛将军……”
话音未尽,几道虚影便飘到眼前。
她不自禁地转眸,才看清是些黄绿斑驳的树叶,见其中一片悠悠地飘到身边,就顺手一拦,由它落在掌中。
那叶子只是尖角微微泛黄,几乎还是原样新鲜的,但中间却有一道半弯的印痕,像生生掐进纤薄的叶肉中,汁液都抠了出来。
姜漓一阵心惊,猛地转头朝对面的山头上望。
那里密密层层的林子正被风吹得攒动不止,数不清的叶子雪片般飘撒而下,却不见有人影。
“怎么,看到什么了?”
彬彬有礼的语声划过耳畔,
姜漓回过身,不着痕迹地把那片叶子攥在手心里,摇了摇头:“没什么……突然起这风,吓了一跳而已,薛将军莫怪。”
薛邵廷刚才分明看到她神色有异,只一霎的工夫又风平浪静了,显然是藏掖了什么,但这时也不好追问,当下也没说破,“哦”声一笑:“那……咱们还是入内说话。”
姜漓微微颔首,手里紧攥着那片叶子,闷头往里走,同他一道上楼来到厅里。
薛邵廷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唇边也一直挂着和煦的笑,待她坐下之后,便温然问:“这几日……你好么?”
之前要降旨和离的事,是他透的信。
旨意也是前日刚宣的。
所以,这个“好”字的意思,便有种不言自明的味道。
姜漓知道这的意思,也知道他期待的答案是什么。
但即便已经是身处自由,她还是无意回应这种期待,从前如此,现今也没有丝毫别的念头。
“多谢裴将军关怀,我向来孤单惯了,没什么好不好的。”
薛邵廷笑容微滞,目光仍旧停驻在她脸上。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第44章 山亭柳 哪怕是块顽石,也会有焐热的时……
刚才还只是委婉暗示, 现在便更进一步,干脆问起“以后的打算”来,就差没把话挑明说了。
姜漓没料到薛邵廷居然会如此直截了当, 不禁有些暗悔。
先前念着他曾经出手相帮,也一直算是谨持守礼, 碍着情面, 不好老将人拒之门外,心一软就放他进来了, 如今这状况,反倒让自己为难。
说起来, 她还不满十九岁, 大好年华, 如无意外,以后还有好长的日子。
人生漫漫,的确是该想想以后的路究竟怎么走。
照常理, 对女人来说, 当然要落到“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这句话上。
他是有诚意的, 就含在那双望过来的眼中, 她看得出来。
何况又是国公世子, 东宫近宠, 如此位极人臣的身家地位,几乎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若说丝毫无感,那倒纯是骗人了。
只不过,对姜漓而言,这样的些许触动就像落叶点水,只让那片平静荡起微漾, 却激不起心悸如酥的波澜。
前尘已散,旧梦也醒了。
事到如今,她绝不能把此生的悲喜荣辱再随意交托出去。
所以,还是趁现在把话说清楚些,于人于己都好。
姜漓抿唇酝酿了一下,故意缓着声调道:“义父执掌东阳书院已近二十载,年纪也不小了,近来常常都说心力不济,又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掌,早前就曾问我愿不愿长留在这里。那时候一身牵绊,没敢答允,如今境况不同了,以后我自然是以书院为家,侍奉义父左右,多多少少做个帮手,也算尽一份孝心了。”
淡然的话侃侃说来,和着窗外微凉的风,拂面过耳。
薛邵廷眸色微黯,两道剑眉不由扭结在一起。
这算什么?
一时旧情难忘,心里装不下其他人?
还是怀疑他的真诚,故意对这示好视而不见?
但不管是哪一种,总不该拿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对。
他注目凝望,那双眸明亮澄澈,清丽的脸上有着光风霁月的洁净,竟然是从前也不曾发觉的,纤尘不染的美,没有丝毫虚情假意的伪饰。
他有一霎的怔迟。
哪怕是旧情难忘又如何?
这不恰恰就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没体味过的么?
倘若有一天,这份对裴玄思执念似的爱意,能转而倾注在自己身上,那将是怎样的人生快事?
想来识得她不过三两个月,为了能有那一天,就算再过三两年又如何?
哪怕是块顽石,也会有焐热的时候,无非就是个“等”字罢了。
想到这里,薛邵廷心绪豁然一畅,微锁的眉头也舒开了,展颜一笑。
“也好,京里到处纷纷扰扰,暂时还是这清净的地方更适合你,省得烦恼,反正我也奉旨在书院教习,以后常来常往,总是个照应。”
姜漓听得一诧,原本是让他别再枉费心思的,怎么倒跟得了什么像样回应似的,反而更心切了,连这种含情带意的话都当面说出来了。
她颦起眉,不由犯愁,心想不能真叫他继续误会下去,刚要把话挑明,对方已经站起身,施礼告辞了。
薛邵廷几步就到了门口,忽然停步回身。
“才想起,离下月祭扫送寒衣也没几天了,听说你把令尊令堂的牌位迁到了西郊潭拓寺,我母亲生前是礼佛之人,刚好也敬奉在那里,既然如此,不如同去,朔日那天我来接你。”
说着,又和然笑了笑,挥着手道声“留步”,转身出门而去。
姜漓愣在原地,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全堵在喉咙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并没有伤人的意思,也没有逾礼的举动,又凭什么去伤他?
至少赶在这时候,那些断然决绝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要不然,还是想别的法子吧。
说不定国公府对他的终身大事早有安排,又或者见她一直冷着,时候长了,自然也就淡了,慢慢地就再不会有什么烦恼……
姜漓默然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忽然觉得手心里有些异样。
垂眸摊开手,见那片树叶早不知何时被攥成了一小撮残絮,淡绿的汁液像变了色的血,几乎染遍了整个手掌。
她那颗心仿佛被揪扯着发紧,不由自主地就往外走。
下楼奔出院子,一路沿着小道上山。
林中幽寂,满地泥泞被落叶覆着,看不出半点被踏足的痕迹。
但她却恍惚有个感觉,这里有人来过,而且就在之前不久。
四下里望过去,目光不由定在那块丈许高的山岩上。
她快步过去看,那后面空空的,旁边有一株望春玉兰,花早谢了,枝干上只剩稀稀落落的叶子,莫名显得孤寂。
最低处的那根折了半截,连着一丝树皮耷头垂在那里,断口处还新鲜的。
她只觉胸口一震,望着那棵残树,手心里捻揉着那片早已不成样子的残叶,呆呆出神。
再回到院里时,没等上楼,就听到迎儿的嬉笑声。
等拾级走上去,滴水般叮咚悦耳的乐声越来越清晰。
姜漓循声走到梯道对面的隔间门口,见迎儿托着腮帮子蹲在地上,双眼盯着红漆箱上一只方匣子傻笑。
那匣子精美华丽,但手工纹饰一看就不是中土所产的东西,上面还雕着一个满头金发,背生双翅的小娃娃,手里提着法杖,随着清脆的乐声旋转起舞。
迎儿半天才发现她,慌不迭地招手:“娘子回来了,快看,快看!这西夷番邦的玩意儿还能奏曲儿,好听着呢!瞧不出,那姓薛的还真有心,特地送这些来给娘子解闷玩。”
姜漓刚走进去,乐声就戛然而止,提杖“边飞边舞”的小娃娃也僵住不动了。
“咦?这是怎么了,突然没声了?”
迎儿不明其理,又拍又按,那匣子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咂着嘴一丢:“这什么破东西,才一会子就坏了?”
姜漓看她不得其法,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掩唇笑了笑,过去把匣子拿在手里,用指甲从底下抠开一扇小小的暗门,跟着扯出形似锁匙的机括,自左向右拧转起来。
“哇,原来是这样弄的?”迎儿没想到这里面居然暗藏玄机,立时转嗔为奇,瞪着眼凑近看。
“其实这些西夷的东西就是里面装个绞盘,整条拧紧了,一放手,牵动簧片就能发声,等停了再拧一遍就成,初见时不懂,觉得新鲜,其实也没多少心思。”
姜漓说得轻描淡写,大约拧了十几转,便放回箱子上,刚松开手,泉水流觞般的乐声立时又响了起来,上面的小娃娃也像攒足了劲,展着那对翅膀,飞舞的愈发欢快。
“哎,真的,真的响了!”迎儿喜得拍手叫好,又忍不住好奇,“娘子你从前见过这玩意儿?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没到家里来……太久了,都快记不得了……”
姜漓叹笑着,语声淡而无闻。
那时候的事,真的几乎都记不得了,四岁还是五岁?大概就是这么个差不多的年纪吧。
有次父亲外出归来,带回一只西夷乐盒给她贺生,样子就跟眼前这个差不多,只不过上面的雕像是个披纱半露着身子的西夷女子。
当时裴玄思也在,两人便一同玩了起来。
同样是一曲终了之后,便没了声响,刚巧父亲又有事出门去了,两个孩子哪里闹得清如何摆弄,一时都傻了眼。
裴玄思仗着蛮劲又拍又咂,死活弄不清名堂,急脾气蹿上来,一下把上头的人像砸成了两截。
见父亲刚送得礼物顷刻间被毁了,她自然不依不饶,直哭得惊天动地,抓着他没命的打,赌气从此再不搭理了。
后来,记不起过了几天,他顶着一双黑眼圈又找上门来,捧着那只修复如初乐盒,手把手教她如何打开暗门,如何挑出机括,再如何拧转发声。
毕竟是孩子心性,见东西又回来了,气也就消了,自然而然又和他玩得娓娓望倦……
现在那只乐盒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了,就像这些往事,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若非偶然,再也不会记起。
“哈哈,真好听,真好听!原来我还以为只有咱们中原才有好东西,没想到那些西夷人里也有手巧的,竟然能做出这玩意儿来。”
迎儿又在旁边拍手赞叹,说着又皱起眉:“就是这上头做得小人太不识羞,也不知道遮掩,果然还是蛮夷性子,啧,不成,回头我缝套小衣裳,多少得给他披上点。”
姜漓听得好笑,恍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说。
而裴玄思却不以为然,信誓旦旦的说,长大之后要做大将军,带兵征讨海外,抓几个番邦匠人回来,专给她做一只大大的乐盒,然后再照她的模样,雕个人像放在上面。
那一脸的坏笑的样儿,自然又引来她一顿好打……
“娘子,你怎么了?”迎儿看出她神色有异,关切问,“刚才你去送那个姓薛的么?他不会又跟你说了什么吧。”
姜漓回过神,被她问得愣了下,那棵断折的梅枝不自禁地又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既然已经和离,自然就该两忘。
像这样牵着心算什么?
她暗叹了一声,决意不再去想,掩着心绪道:“我不是送人,觉得气闷了,出去走走而已,你叫书院的人把这些搬走,交给义父处置。”
迎儿一诧:“都搬走?这……”
“对,另外预备一下,我不等下月了,这两日便去潭拓寺祭拜。”
第45章 山桃红 阿漓,是我错了!
迷迷糊糊间, 耳畔一声清脆的爆响。
姜漓枕腮的手肘一歪,朦胧睁开眼,见四下里仍是暗的。
时节越来越冷, 日头也渐渐犯懒,迟迟不肯出来。
坐在舷侧的窗边看, 漫天都是浓墨般的沉灰, 茫茫江面的尽头刚被剖开了一线浅白,中间弯弯的隆起, 宛如褪尽了颜色的虹,掩映在云霞中, 离散出迷离倘恍的光。
动身时是寅末, 现在八成已近卯, 居然还没有听到城中召唤臣工的钟鼓声,想必今日又辍朝了吧。
为了赶道去潭拓寺,今日起得太早, 这会子人还有些昏沉。
她乜眼看了看伏在旁边补瞌睡的迎儿, 索性吹熄了灯, 靠着椅背阖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传来停船靠岸的号子。
迎儿这时倒早醒了, 轻声叫起她, 两人提了东西登埠头。
外面天光大亮, 桥下早有辆老蓝布罩衣的马车等候在那里。
姜漓思忖着避开耳目,特意吩咐不从城里走,而是选了条循着江岸边的小道,一路向西。
这样走,不免绕得更远,她倒不在乎, 但求不要节外生枝,眼见离城越来越远,人慢慢也松了下来,只是颠簸的厉害。
听着车轮转动的吱扭声,头不禁开始发痛,她只能忍着不适,靠在那里闭目养神。
迎儿却是一副活脱性子,今日终于寻到机会出来,连沿路看景都看得兴致盎然,走着走着,忽然扭过头来问:“对了,娘子可想到稍时在老主人跟前求些什么了吗?”
“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