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照面,就各自坦明了身份。
两人却没再开口,落座之后,又不动声色了。
不多时,之前的店主端着托盘上来,摆上一只青瓷大碗,拎起茶壶倒得满满的,再奉上一碟炒西瓜子,道声“慢用”,便退了下去。
那半老书生垂着眼,在自己面前的杯中填满浑黄的酒。
“一别十年,没曾想还能见到故人之子,裴公子风采卓绝,更胜裴太尉当年啊!”
他说话时,口唇只是微颤,若不在近处,根本看不出半点动静。
言罢,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借着酒气慨然长叹。
裴玄思眉梢微扬,也端起自己的茶盏,晃着里面浮着碎梗的茶汤,嗅了嗅,似乎尚算满意,便凑到唇边。
“前辈太过奖了,凭我这点本事,怎敢与家父相提并论。”
那半老书生见他一口接一口地在喉间吞咽,居然还能气息不断地答话,不自禁地露出惊讶之色,搁下杯子,眼中渗着冷意。
“过奖?一夜之间居然将老朽七八名兄弟尽数抓去,如此武艺和手段,如今这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话里已全是兴师问罪的意思。
裴玄思刚好解了口渴似的,托着那半碗茶酣然轻叹:“人在其位,就像箭在弦上,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前辈见谅。”
话刚出口,对方就鼻中一哼。
“好个‘不得已而为之’,人都杀了,说得却轻巧,裴家是开国重臣,满门忠良,令尊当年还是故太子殿下的伴读,你既然有这身本事,不思继承他的遗志,光复我朝正朔,反而投效簒逆叛贼,助纣为虐,难道不觉得有辱先人么?”
被人当面奚落,裴玄思脸上却丝毫不见怒气,悠然吹着茶上的浮沫。
“能担大任的人,从来都是审时度势,忍一时之屈,谋定而后动,这是我在边地十年悟出的道理,前辈同样蛰伏十年,却仍在逞匹夫之勇,还妄想成事,实在可笑,唉……看来我是找错人了。”
他说着,搁下茶盏,手便探向怀里,一副要付钱走人的架势。
那半老书生坐着没动,眸光却凛起来:“你……当真愿为故太子殿下尽忠臣节么?”
“尽忠臣节这种事,我阿耶当年已经守了,什么下场,你也知道,今日不提也罢。”
裴玄思做样拂了拂外氅前襟上皱起的褶:“前辈只须知道,在我心里,没什么比家破人亡,一生尽毁的大仇更要紧的。”
那半老书生听到他薄唇抿动间牙齿磨蹭的轻响,愣了下,随即深以为然地微微颔首。
“这倒算是句实话,可虽说如此,老朽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兴复正朔的大计,还有身边几十条性命都交托到你手上吧。”
“彼此,彼此。”
裴玄思也不由撩了撩唇,拈起瓜子放进嘴里,嗑出瓤肉,把黢黑的外壳顺势吐在地上。
“我若是信错了前辈,身家性命固然不用想了,那些个深仇大恨也只好到阴曹地府里,再找阎王爷告状去咯。”
两人交锋到这里,都多信了对方一层,各自不由都笑了笑。
裴玄思的笑意一瞬即逝,目光瞥着周围的动静,口中做样继续嗑着瓜子。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前辈。”
“请说。”
“恕我孟浪,既然十年前故太子殿下就已经薨逝,前辈这‘兴复正朔’的话从何说起?就算真的夺了皇位,又找谁来坐?”
那半老书生眼中闪过警惕,捋着乱糟糟的胡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脸上却是泰然自若的神秘。
“这个么,老朽只能告诉你,故太子殿下自有后人,至于其他的,眼下还不便相告。”
果然是老江湖,关键时刻便会留一手,以防万一。
裴玄思本来也无意知道仔细,这句话也足够解释心中的疑惑。
毕竟还没到踏踏实实相互信任的程度,彼此心照不宣。
于情于理,这时候就得拿出点诚意来了。
他把左臂枕在桌子上,挡在身前,右手从怀中摸出一条细细叠好的纸笺,悄无声息地推过去。
那半老书生也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顺手接过去,垂眼取开半幅看了看,立时眉头收紧。
“你这是……”
“若没有贼簒逆自立的事,潞王怕连个郡王的帽子都捞不到,所以从犯中就数他出力最多。当今陛下龙体违和已久,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又不是明君雄主的性子,潞王府的势力却越来越大,憋了这十年,怕早晚都要耐不住性子,仔细品品,不俨然就是当年那态势么?”
“听你的意思,莫非……”
裴玄思丢下那把瓜子,拂了拂手,又端起茶来喝。
“前辈卧薪尝胆了十年,我的大仇也隐忍了十年,不论为谁,都绝不能功亏一篑,只要牵出潞王府谋反的证据,就能让他们先斗起来,咱们不妨坐山观望,相机而动。这张纸上便是线索,前辈看完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半老书生一直暗中凝着他,没看出什么异样,听到这里终于终于点了点头:“那好,老朽就信你一次,后会有期。”
“且慢。”
裴玄思见他要起身,立时开口叫住。
“还有话说?”对方已经半转的肩头又扭了回来。
裴玄思没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中的茶盏上。
那茶里的碎梗此时都坠在盏底,黑黢黢的聚了一层,像水下的淤泥沉积在那里,再泛不起来似的。
“我现在开诚布公,前辈是否也应该帮我一件事?这事与兴复正朔的机密无关,只是我心中一个疑团,前辈若是知道,恳请如实相告。”
“你说吧。”
那半老书生打开酒壶的盖子,乜眼往里瞧。
终于要开口问出来了。
裴玄思只觉心跳陡然加速了几倍,耳畔能清晰地听到那种鼓点般的“砰砰”声,全身的血都像要冲到脑子里,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结果。
若是所知的没错,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若是错了。
那这十年的坚持算什么?
他做过的那些事又该如何挽回?
或许,眼前这个人也不知道。
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
裴玄思心里纠缠了半天,甚至想就这么算了,可无形中却有个声音在催逼着,一定要他开口。
“当年……家父把故太子殿下藏在京城北郊的大山里,出事那天,我……亲眼见到有个人从他们藏身的另一条密道里爬出来,那个人……就是御史中丞,太子太傅……姜云瀚……”
说到这里,话像突然堵在喉咙口,竟然说不下去。
他深吸了口气,稳住鼻息,正要再开口,余光却瞥见对方正惊异难解的看着自己。
“怎么?原来这么多年,你都以为姜太傅是出卖你父亲的罪魁祸首?”
裴玄思脑中“嗡”的一震,手里的碗打起晃,茶水泼在手上,淋淋漓漓的往下滴。
“那地方隐秘的很,没有人知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从没觉得如此费力,面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牙关竟然磨得生疼。
那半老书生叹声带笑地端起半盏残酒,一饮而尽,跟着起身拎起书箱,挎在肩上。
“不瞒你说,当年的事,老朽再清楚不过了,呵,想知道的话,先看你今后如何表现吧。”
第43章 桂枝香 他不信她真就能忘了他,放下他……
清晨, 天开始放晴。
听了一夜雨声,这时终于可以敞窗透口气了。
可惜廊檐遮了半片天,望不见日头, 莫名碍眼得厉害。
姜漓索性叫迎儿把炉灶搬到院子里,添炭生火, 再把冷水浸了整晚的花瓣捞出来, 滤净之后,选两捧最厚实饱满的放进陶罐里。
这些花, 是她亲手从药堂门口那棵天香台阁上摘来的。
眼下天时近冬,万物已近蛰伏之期, 它却还是满树金韵, 开得正盛, 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除了色彩明艳撩人外,这花更有妙用。
只须加上糯米,红枣、赤豆, 上灶熬煮成粥水食用, 便是女子理气养血的佳品。
自从服了那碗药之后, 见红的日子便提前到了, 连着七、八天都腹痛难忍。
那种疼, 就如同有把刀剪在肚子里绞, 外头有像打了结, 一下一下死命地勒紧,纵然用了那些温补的药,一时间也难以缓解。
岛上毕竟人多眼杂,她不敢再去抓药,便只好将就先用这类食补的法子来调理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罐内响起粥水滚开的“咕咕”声。
姜漓又多加了半碗水, 掩了两分火,继续熬煮。
这回没等多久,白森森的热气便又蒸氲起来,甘甜的味道飘散在院子里,引得在楼上拾掇的迎儿也连赞“好香”。
揭开盖子,拿长箸搅了几搅,挑起来看,米汁已经起了浆。
她怕火候不足,索性敞着罐子,边搅边熬,又过了片刻才熄火起罐,盛出两碗,叫迎儿下来一起吃。
软糯的粥米融进了清新的花香,缠绕在唇齿间,沁人心脾,热热的吃进口中,肚腹间立时暖了起来,纠缠坠胀的疼痛也大大减轻了。
迎儿像是没吃过这么好的粥,勺子还没见动几下,就扒了个干干净净,兀自回味无穷似的咂着嘴。
见她垂眸不语,闷闷不乐地一口一口慢慢挑着往嘴里送,不由颦起眉。
“娘子,和离的旨意你都接了,现在最该高兴才是。以后咱们可得好生活出个样儿来,气死那个姓裴的!反正现在也不用再躲着他了,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不如去岛外走走,就当散心游玩,你说好不好?”
和离本就是从此两忘,再无瓜葛,不必烦恼,也不生悲喜,在这丫头口中,却好像还要互相眼盯着,暗地里继续斗气一样。
姜漓抬眸瞧了她一眼,正想揶揄她是不是想着张怀,在这里呆不住了,身后的柴门忽然被清脆地叩响。
不经意间,一滴露水落在鬓边,穿过细密的发丝流淌下来,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留下一道晶莹透亮的长痕。
凉意习习的山风扑面而来,撩乱了衣袍和额边的碎发,拂着头顶枝条交错的树杈,窸窣作响。
这一切,裴玄思都浑然不觉。
目光透过山石参差半露的缺口,定定地望着下面不远处的院子。
坐在炉火边的人未施脂粉,身上是件杏白色的窄袖织锦云肩袄,把本就娇细的身段衬托得愈发纤瘦,支颐斜靠的样子,像晨间的慵懒,又像是身子不佳的无力。
他不知道呆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
当人站在这里,面对这座院落的时候,才发觉迈不动步子进去。
纠结了许久之后,他最后选择了这个地方,静静地等到天亮,静静地等到她从楼下走下来,然后静静地看。
一切都悄若无声,唯有那只小炭炉中间或有火苗跳动,隐隐似能闻到一股微甜的香气。
不知她在煮什么,但这份宁寂却和现下的她恰然相契,让他不愿,也不敢再去打扰。
所以,他还是静静地看,直到见她起锅盛碗,开始安然享用这顿朝食。
倘若此刻坐在她身边的不是那个贴身丫头,而是他,哪怕只有一碗清粥,心里也必定是暖的。
那样的相濡以沫,还会有么?
昨日,他鼓足勇气去问真相。
尽管对方并未明言,也没拿出一丝证据让人心服口服。
但那副活像在看痴人傻汉的神情,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恍然就连当年那件事真正的来龙去脉,都显得无关紧要,不必再去深究了。
裴玄思胸口起伏,似乎又有什么东西阻滞了鼻息,不得不张口喘气。
凉风倏然灌进去,刀一般直戳进喉咙,呛得几乎咳嗽起来。
他向来是不愿信命的,对自身如此,别的也是一样。
月尽都还有再圆的时候,何况是人呢?
即便有那道和离的狗屁圣旨横在中间,他也不信她真就能忘了他,放下他。
只是这会子,他有些呆不下去了。
并不算响的叩门声猝然惊破宁静。
裴玄思已经迈出了几步远,闻声猛地回身,顺着山石的缺口,看到院门口站着那个熟识的紫袍身影。
赫然竟是薛邵廷!
在他身旁还跟着两名挑夫,前后扛着一只纹饰精美的红漆大箱。
裴玄思嗤声闷哼,鼻息陡然急促起来,放轻步子靠过去,探着身子,几乎把脸贴在那道缺口上。
早就知道这厮讨了圣命,借机赖在东阳书院,为的就是近水楼台,可以时常来见她。
按说这种意料之中的事,不该如此让他沉不住气。
就像当初在颍川,即便知道这厮直接闯入家门挑衅,更亲眼见他们两个人独处了片刻,也依旧能心平气和地将计就计。
可现在,他却不自禁地心乱如麻,郁塞在胸口越胀越凶,一股想立刻上去动手的冲动油然而生。
但瞧那一身杏白的人背影只是侧头微瞥,连身子也没动,裴玄思脑中闪过的念头瞬间又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索性坠着唇角,冷眼旁观。
只见旁边丫头站起来,过去开了门。
几乎没什么阻滞,薛邵廷一步跨入院中,倒像是外出归家似的,随即招呼身后的挑夫把箱子抬了进去。
上次那一晚缠绵才过了不久,这厮到东阳书院也就是之前两天的事。
短短十天八天的工夫,就已经亲近熟络到这个地步了?
裴玄思额角抽跳,攥紧了拳头搓捏着,树枝拂蹭的窸窣声遮盖了骨节间的爆响。
他有意无意地抬起手,攀在半空里,揪住近旁垂下的枝条捋弄。
那杏白的背影此时也起身见礼,没有迎上去挨近,却也隔得不远,两人都是口唇微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很快,她温然点了点头,侧身让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