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因为裴玄思喝下这种药,不知会是什么心境……
对面一阵“噗、噗”的声响。
姜漓猝然回神,见细砂釜内突突地窜起白汽,溢出的水顺着外壁流进灶膛里,原本黄中泛紫的一下子变成了鲜艳的血红。
她盯着那触目惊心的颜色微愣了下,才拿棉巾包了手,揭开盖子,见里面药汤已经滚沸,汹涌的热气蒸得人眼前发晕,浓浓的苦辛味儿霎时溢满了小小的隔间。
姜漓被这股冲人的药气呛得咳嗽了两声,蹙眉扇了扇手,等热气稍稍散去,看了看药汤的成色,又添了碗水进去,换做文火继续熬。
火苗不再蹿跳,但仍旧是红的。
那颜色仿佛已经透进了木炭中,竟像是烧着一团血肉。
她枯坐在凳子上发呆,眸光不由自主地定在鲜红的火团上,氤氲在呼吸的药味儿蓦然显得异样刺鼻。
这种药,自来多是风尘女子欢场逢迎之后,特地用来免除麻烦,以绝后患的,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都不会轻易去用,更不必说像她这样官宦人家的闺女。
现在这么做,其实便等同于自辱。
倘若父母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因为裴玄思喝下这种药,不知会是什么心境……
望着细砂釜里又渐渐渗出的白汽,姜漓忽然生出畏惧退缩的心来。
要不,算了吧?
兴许就像迎儿说得那样,未必便会有什么事。
之前受得折辱还不够么?何苦再自己作践自己一回。
姜漓想掩了火,手伸到半截,又顿住了。
万一真的出事了呢?
肚子里怀着孩儿,再转回头去找裴玄思?
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就此跟孩子相依为命么?
原本也是条路,可惜她和裴玄思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就算和离了,仍旧牵涉着太多人和事,哪怕躲得了一时,也难保将来不会母子分离。
那种惨况,单是想想都觉得痛楚难当。
她承受不了。
所以,还是趁一切都未开始,就先做下决断。
釜中白雾熏熏,看样子差不多了。
姜漓起身,揭开盖子看,里头的汤水已煎干了大半,果然到了该起灶的时候。
她熄了火,静待片刻,等釜壁不再烫手,就拿纱布蒙着前口,浓浓地沥出一碗药来。
终于该了断了,借着这一刻,一了百了。
姜漓端起那碗几近绛中带赤的药汤,颤抖着捧到唇边,含泪合眼,仰头灌下去……
天际间云气攒动,风一刻不停地刮。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终于在高远处透下一片光亮,顺窗洒进房内,映出帐幔里蜷缩在榻上的人影。
迎儿从屏风后转出来,轻手轻脚的走到近处,抿嘴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唤道:“娘子,娘子……”
帐幔里半晌没有动静,她暗叹了一声,正要走,就听到微微翻身的窸窣声。
“有……事么?”
迎儿赶忙回身:“没事,没事,我……哦,燕窝莲子羹煮好了,想看看娘子如何,要不要吃一碗。”
姜漓向后靠了靠,仍旧半蜷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你这丫头撒不得慌的,说吧……又是谁来了?”
迎儿脸上一红,讪讪道:“娘子好厉害,一猜便中,嗯,来的山长,像有要紧事,我也不知怎么好?”
她说着又立刻改口:“我这就去回了,娘子身子不舒服,有什么事,回头等见了再说。”
“慢着。”
姜漓立时叫住她,撑着身坐起来:“义父亲自来,定然不是平常的事,还是得见见,你请他老人家稍后,我这就来了。”
迎儿刚撩开帐幔,搭眼就看到她那副苍白如纸的脸色,不禁吓了一跳。
“娘子,你……你这……哎呀,不行,你快躺着吧,等我去回了话。”
姜漓摇手一笑:“义父是何等眼力,凭你怎么装也瞒不过去的,反而更招疑,我没什么事了,你不必担心。”
她起身换了套衬脸色的衣裙,稍稍梳洗打扮了一下,才出房来到前厅。
饶是这样,秦阙一见她也是满眼惊愕。
“没见你才一两天,脸色怎么如此之差,生了病么?”
他不由分说,伸手拉住她的手,就将手指搭在腕上,很快,轻蹙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尺脉既慢且弱,血气亏也亏成这个样子……你吃了什么药?”
姜漓赶忙趁机把苍白的手抽回来,笼进袖筒里,故作没事地淡淡一笑:“没什么,最近身子不爽利,想自己调理调理,没曾想药用的有些偏差,结果闹得肚痛……让义父见笑了。”
“用错药?”
秦阙摇头一叹:“以你在医方药理上的造诣,若是调理身子也能用差了药,那我这个师父可就是让人见笑了。”
说着,脸色便沉下来,直望着她双眼:“裴玄思又硬闯进来找你,是不是?”
他没直接说破,但显然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姜漓也没料到这么快就瞒不住了,这时被打量得无处掩藏似的,低眸咬着唇,仍旧回了个笑脸:“义父来,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么?”
她不愿提及,还故作淡然,倒让秦阙默了声。
半晌幽幽吁了口气,在她头轻手抚了抚,和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身子不好,好生歇息,让我来处置就成了。”
姜漓不由奇怪,若是能处置,便用不着找来,这事显然跟她有关,而且还有几分隐秘。
见他起身要走,赶忙问:“到底是什么事,义父不妨说出来让我知道,不妨事的。”
秦阙眸光略略一转,撑在椅扶上的手又放了下来。
“是这样,昨日后半晌,岛上有渔家见到一名女子伏在江滩上,便抬了回来,送到药堂去救,人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叫你。我叫人问过了,她自称姓刘,名攸宁,是裴玄思的表妹,称你为表嫂,说有几句要紧的话,务必要当面告诉你,本来无意告诉你,奈何她哭哭闹闹,没个消停。”
说到这里,见姜漓蹙眉深凛,脸上带着厌恶,便叹声一笑:“我料你也不想见,罢了,这事不必管了。”
姜漓的确不想见,但却知道刘攸宁的脾气,既然这么坚决地要来,自己不见的话,说不准会闹得整个书院鸡犬不宁。
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听听,反正她也不敢有什么过分之举,于是道:“义父不必为难,让她来见我就是了。”
秦阙略觉以外,看她目光坚定,点点头:“这事不急,你先好生歇息,过几日再说。”
言罢起身,眼底已沉着冷色,自言自语道:“裴玄思,老夫好言相劝你不听,那别怪到时吃苦头了……”
第40章 照碧桃 裴玄思,以后学乖些
秋雨连绵, 一下就是好几日,却又不肯畅快淋漓,氤氤氲氲的, 仿佛天也藏着无尽的愁。
刘攸宁下船登上另一处岛域时,夕阳刚刚沉到山下。
借着最后那片霞光, 能望见被引流到此的江水, 在不远处的山崖前汇聚成开阔的碧潭。
石砌的汀步蜿蜒曲折,一直伸向潭中央那座六角攒尖的木亭。
引路的书院仆厮抬手朝那边指了指, 没容她说话,就将把撑开的伞递到她手里, 一言不发地驾船去了。
刘攸宁跺脚骂了几句, 只好气鼓鼓地自己举着伞往潭那边走。
汀道极窄, 仅仅只够一个人走。
虽说潭水清澈,看着并不算深,但对她这个不久前才泡在江水里差点丢了性命的人而言, 还是不由地望而生畏。
小雨淅淅沥沥拍打着纸伞, 左右两边的水面上涟漪不断, 更叫她心里惴惴难安。
见人而已, 为什么偏偏安排在这吓人的地方?
她此时已经进退两难了, 没别的法子,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并不长的路, 像这样捱着步子走,也用了许久。
迎儿站在檐头下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嗤起鼻子,见她到了,连眼皮也懒得翻,抱着膀子往旁边挪了挪,不情不愿地让出条道来。
刘攸宁暗骂“狗仗人势”, 却又不敢发作,忍着气往亭里走,经过旁边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一到里面,就看姜漓倚在对面的美人靠上,支颐望着亭外出神。
许久没见,她似乎略见清减,但又不显憔悴,依旧是丽而不俗,艳而不妖。
就连着副半倚半卧的坐姿都瞧不出丝毫浅薄的媚态,反而更有种让人惊叹的绝美风致。
“来了,坐吧。”
正愣愣地打量着,姜漓已回过神,正身坐好,朝石桌对面比手示意。
“多谢表嫂……”
刘攸宁点头坐下来,觑着她的表情,先说了句寒暄话,跟着又微微倾身:“从前攸宁无礼,对表嫂……多有得罪,还望表嫂念攸宁年少不懂事,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也不用弯弯绕绕。”姜漓摆了下手,提壶在她面前的茶盏里注水,“有什么话,直言不妨就行了。”
难得自己这般低声下气,没曾想人家却毫不领情,刚一上来就是无意多言的意思。
尽管早有预料,刘攸宁的怒气还“蹭蹭”地往上顶。
她翻眼盯着对面云淡风轻的脸,暗想不能输了气度,硬生生压住那股火。
“那好,我便直说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表嫂这些日子不在,府里出了不少事,就说那天皇上下旨把老太君封了诰命,本来好好的,谁知宣旨的还没走,府上偏又来了人。这个人,表嫂你绝对想不到是谁。”
她眼蕴神秘,把身子凑近:“原来竟是什么潞王府的昌乐郡主!这可不是怪了?我起初也疑惑,堂堂的皇亲国戚,会跑到咱们府上贺喜来么?等跟着老太君去迎了才知道,原来她早便看中了表兄!那天去就是为了要让老太君做主的。”
说到这里,满以为姜漓定然大吃一惊,没准儿还会懵然心伤的不知所措。
谁知对方却好像全无所觉,眼中连一丝微诧都看不出。
“表嫂,你这是……”
“没什么,昌乐郡主和他的事,我早就知道。”
姜漓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着别人的闲闻。
“什么,你……你知道……”
刘攸宁惊得合不拢嘴,心说难不成她就是因为这事才离开裴府的?
可听说她走的时候伤心得不行,怎么这会子又变了副模样,究竟是故作淡然,还是真的看破放下了?
正暗地里猜度,姜漓已经提起茶壶,放回温筒中。
“你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个?那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不,不,表嫂且听我说完。”刘攸宁赶紧摇手,“下面这事,表嫂一定不知道了。那天老太君把那郡主请进房里之后,就把我支了出去,两个背着人悄摸摸地说了好一会子话,我没听出仔细,但也知道是要在表兄身上使手段。果不其然,那郡主假装起驾回去,其实人根本就没走,老太君跟着也装起病来,似模似样地叫人去传信,结果表兄还就被骗回了府。”
她像在说一件极其诡异的事,顿了顿,继续道:“我亲眼见表兄进了后院厅里,可恨拦不住,也没法跟进去,只有干着急的份,也就是半盏茶的工夫,里面便摔摔砸砸地响起来,还有女人浪声浪语的笑,嘁,什么郡主,跟勾栏里做皮肉生意的也差不多!我当时急得不行,以为表兄着了道,没曾想这时候他突然破门冲出来,手上血淋淋地就往外跑,弄得满院子鸡飞狗跳。我悄悄跟出去,想上前扶,他却红着眼跟疯了似的,根本近了身,满嘴只是‘阿漓、阿漓’地叫,我一路跟到埠头,才猜到他是要去找你,于是也租了条船随着,在江上走了一段,远远望见有座岛,心想是了,谁知这时候渡船的艄子却起了坏心思,要把我……我没法子,只好跳江逃命,天幸被冲上了岸,带出来的东西全丢了,现在人生地不熟,连个搭理的都没有……”
刘攸宁绘声绘色,一气说到这里,口都发干了,端起茶一饮而尽。
再看姜漓,坐在对面依旧没受什么触动,就像刚听了段淡而无味的笑话。
这油盐难进的样子,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正不知如何是好,姜漓又轻叹着开口道:“你在岛上无亲无故,也确实呆不下,这样吧,我请人安排车船,送你回裴府……若是不愿的话,便赠你些盘缠,是回乡还是去哪里,随你的便。”
刘攸宁听得一愣,不知是自己刚才末了那两句话太过着意,还是她趁机要赶自己走,不由着急起来。
“表嫂误会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老太君人老糊涂了,居然帮着外头算计自己人,表嫂你可是裴家明媒正娶的嫡孙媳,这时候须得赶紧回府去,把住门户才对,你想想,表兄那时候还忘不了你,你又怎么能放下他?夫妻情深,说什么也不能让那郡主横插进来,占了便宜!”
一不留神,意思就露出来了。
姜漓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
原来她如此“用心良苦”,是想借自己去跟昌乐郡主和裴老太君拼斗,无论哪边败了,她都乐观其成。
就算不行,只要也能给这些人招气添堵,也能解了心头之恨。
这般浅薄又自以为是的心机,还真合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老话。
她不由好笑,看壶口里冒出热气,便拿棉巾裹手,提起来,给自己添了半盏。
“连裴玄思都没法子让我回去,你觉得自己成么?”
这句暗讽的话,让刘攸宁终于憋不住气了,霍地站起身,指着她:“姜漓,你呆了还是傻了,那个什么郡主可是要抢你的男人!你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不管?要是我的话,非跟她斗一斗不可,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要!还有那个裴老婆子,成天这山望着那山高,无情无义,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