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花月鹄
时间:2021-11-24 00:36:08

  裴老太君执意不肯罢休地吼着,但毕竟火遮了眼也只是片刻。
  想了想之后,似乎也觉这种马后炮似的傻事没什么用处,只能干瞪着眼把手边的矮几拍得山响。
  “罢了,且由她去,等过了眼下的坎,这笔帐慢慢再跟她算!”
  她鼻息浓重的“呼呼”喘着气,终于把那股无明业火压下去,定定神道:“不过,你还是得出去一趟,去潞王府那里探探虚实,郡主眼下如何,若有什么动静,马上回来禀报,回头我亲自去谢罪。”
  说到这里,不由叹气:“你说思儿这孩子,蒙昌乐郡主垂青,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不光不好生领受,还如此不识抬举,这不是把裴家往火坑里推么?”
  她恼得捶着额角,摆手示意他快去。
  老家院没法,只好应了声,刚走到门口,就听外面高声传报。
  “公子安然回府了!”
 
 
第38章 金浮图   那种药
  这声喊突如其来, 却像场及时雨,隔着那扇门,厅内厅外的人都如释重负得浑身一松。
  老家院欣喜不已, 正要出去迎,门就从外面轰然推开, 裴玄思昂然高大的身影裹着一阵风跨进来, 当面将他吓了个趔趄。
  见自家少主人衣袍崭新,神采如旧, 跟昨晚踉跄“逃”出门的样子全然不同,老家院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刚要问安, 那两道目光已经垂下来, 眉眼间的阴沉劲儿, 竟比平时还要凌厉,不禁一颤,那两句到了嘴边的话也噎在喉咙里, 只讷讷叫了声“公子”。
  “去备车。”裴玄思低沉着嗓子吩咐, 脚下迈出半步, 又回头加了两个字, “大车。”
  才刚回来, 这又要出去?
  可就算要去哪, 在城里也断乎用不上大车。
  老家院抽着脸, 闹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敢往深处想,赶忙唯唯应着退了出去。
  裴玄思大步走进厅内,旁若无人地坐到对面椅子上。
  这里早已经收拾利索,看不出半点昨晚一番生死纠缠的痕迹,也闻不到“美人醉”甜腻的花香, 原先那股佛檀味儿就显得格外浓重。
  他此刻有点受不得这股味道,深蹙着眉,一边嗤弄着鼻子,一边抬手在脸前扇着风。
  “你还知道回来?”
  裴老太君见他既不请安,也不说话,还一副吊儿郎当,浑然不觉大祸临头的样儿,刚压下的那股火顿时又燎了起来。
  “昨晚究竟怎么回事?你丢下郡主不管,弄得全家鸡犬不宁,是不是想气死我这老婆子!”
  裴玄思翻了一眼那张气得煞白的脸。
  当年在北境的冰天雪地里,每当习武懈怠时,这样的神情便会伴随着督导上进的责骂出现,让他又敬又怕。
  而现在,这副面孔似乎再看不出什么可供尊崇的地方。
  他撩唇似笑非笑:“你老不是病体沉重么?这一宿工夫就好了,是新请了哪位妙手回春的郎中,还是郡主抱来的那盆花有奇效?”
  “你少拿话来噎我!”
  裴老太君“啪、啪”捶着矮几,把茶盏也震翻了,水溅得一榻湿淋淋的。
  “不这么着,就凭你那犟驴似的臭脾气,能肯听话地回来么?”
  裴玄思目光下沉,落在左手虎口上。
  咬伤处已经上了药,深入肌理,触目惊心的齿痕也被棉纱层层缠住,外面半点也看不出来,但隐隐牵扯的余痛却不断让他想起那一刻无法言喻的愤恨。
  “所以呢?你老干脆就跟人家串通好,一道对付我这个亲孙儿?”
  “什么对付,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裴老太君横着他瞪眼,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盛怒:“难得郡主一片诚意,怎么还跟亏了你似的?仔细想想!潞王府何等尊贵,若是你能做郡主的仪宾,就算比皇上的驸马,也没什么差别,这是裴家祖上积德啊!从今往后赐爵封侯,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咱们裴家就真的东山再起了!你父母泉下有知,必定安慰,我也能安心闭眼去见你阿翁了!唉,你……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拗着这个理?”
  她一连声地骂到这里,那口气接不上,扶着罗汉榻的侧栏“呼哧、呼哧”的喘息起来。
  好容易稳住气,对面却始终不言不语,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你聋了?没听我说话么?”
  裴老太君气不打一处来,把翻到在地的茶盏扫落在地,碎裂的瓷片飞溅在对面绯红的袍摆上。
  “我看你不是傻就是疯了,潞王府是什么势力?人家把登天的路好好地铺在面前,你偏不肯上,还敢对郡主动手,是想自毁前程,还是要咱们再家破人亡一回?”
  她像是真的骂累了,仰面靠在罗汉榻上不住叹气,手颤颤地指点着对面,全然没留意那双眼中的冷色越来越沉。
  “罢了,管你听不听得进,去……你现在就去,备上礼品到潞王府负荆请罪,要打要罚都认了,只求殿下开恩宽恕……哦,关键是郡主,我看她走的时候虽然生气,倒也不像真恼了你,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好生想想法子,哄得她回心转意,你的前程,裴家的气数,才能保全!”
  “疾风暴雨”后,裴玄思凛蹙的眉反而舒展开了,像终于放下心中的挂碍,一派淡然平静。
  “来人。”
  清朗的唤声随气送出去,厅门很快被推开,老家院进来瞧了眼情势,近前呵腰。
  “车备好了么?”裴玄思平声静气问。
  “呃……备好了。”
  老家院瞧不出他的意思,只能照实回话。
  裴老太君只道他要安排去潞王府谢罪,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正不放心地还想再嘱咐几句,就见裴玄思撑手起身,唇间抿着淡薄难辨的笑。
  “既然京里这么多是非,让祖母跟着遭罪,实在于心不忍,孙儿思虑过了,颍川那里也不合宜,还是送你老回刘家乡间去颐养,往后无论孙儿在京里惹出多大乱子,都不会连累到你老人家。”
  条门口那道日影偏了又偏,越来越长。
  屏风后的沐桶,也渐渐被笼在斜直如刀的光斑中。
  迎儿侧着膀子进门,把满桶热水放在地上歇手。
  “娘子,都好几个时辰了,你再这个洗法,身子都要……”
  抹了把汗抬头,却猛然发现沐桶里空空的,除了细缕的热气外,什么也没有。
  她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四处去寻,里里外外找了半间屋子,一回头才瞥见坐在隔间里的人影。
  “娘子,你怎么在这里?可吓死奴婢了。”
  迎儿跑过去,看自家小主人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一只木箱上翻书,并没什么异样,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吓你什么?难道怕我犯傻轻生?”
  姜漓没抬头,倒像自嘲似的一笑,拿着书翻了几页,轻手放在身边,又从箱子里捡出一本来看。
  “娘子可别说这种话,弄得我心里怪不踏实的。”
  迎儿纠着脸,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见她翻翻找找,都是些医书药典,诧异之下,随即恍悟:“娘子,你,你不会是想……”
  她没真说出口,可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姜漓低头没做声,算是默认了。
  “娘子,那种药伤身子的!弄不好,以后也难再怀上孩儿了。”
  迎儿脸色一变,急忙扯住她:“你虽说是被……也未必就一定会出事,依我说,还是先等段日子再看看吧,兴许就过去了呢。”
  用药避子的害处,姜漓当然清楚,可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愣了下,摇头道:“真到了那时候,我怕就硬不起心肠,伤害那个孩儿了,倒不如趁现在就及早了断……你放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迎儿又费了半天劲,还是劝不住,替她难过之余,不由又记起恨来。
  “那天杀的裴玄思,自己做了恶,却叫娘子你来受罪,老天爷不收拾他,真是不开眼了!”
  骂了两句,转而又哼道:“幸亏圣上就要降旨让娘子跟那畜生和离了,以后再嫁个如意郎君,早晚不踩死他,也气死他。”
  听她又提起这个,姜漓翻书的手不由一顿。
  降旨责令和离?
  就算父亲曾经身居太傅,位高权重,但整整四年过去,这盏茶早就该凉了,大内宫城里的皇帝怎么会平白无故,想起她这个故去旧臣的孤女来?
  不用深想就知道,肯定是有人故意提起的。
  谁会做这种事,其实也不用思量。
  上次在昌乐郡主的车驾上,话已经说得不能再清楚了。
  说不准哪天,裴玄思便会和郡主成婚。
  所以,和离之后的她,更不能再和他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姜漓愣了下神,又翻了两本书,便起身回到房中,到条案前坐下。
  其实,她幼时跟着义父秦阙也读了不少医经药典,算是粗通岐黄之术。
  这时一边叫迎儿研墨,一边把书上的载录的各种方子在心里融汇贯通,加上自己的推敲,觉得应该万无一失了,就铺开纸笺写起药方来。
  毕竟不是什么好事,除了她们主仆二人,谁也不能知道,为了掩人耳目,姜漓又特地斟酌加了几味药故布疑阵,表面不易瞧出端倪来。
  想了想,索性再把几味温补调养的药杂写进去,顺着溜儿瞧了一遍,愈发叫人不识庐山真面目了。
  誊写好之后,她又拿在手里反复检视了几遍,确定一点错漏都没了,这才放心。
  只是一会的工夫,窗外已是晚霞初绽,淡淡的赤金色压着天地间最后那片光亮,不大的阁间也随之沉入其中,浸染出沉闷的颜色。
  姜漓把纸笺折了两折,刚要交给迎儿去抓药,想想自己呆在房里无也趣,索性便说一道出去透透气。
  迎儿知道她急着用药,更不放心叫她一个人留下,自然满口答应。
  这会子正该是书院散学的时候,为免麻烦,两人都换了套士子襕衫出门。
  岛上的药堂并不算远,顺势走下去,过几座横跨水路的石桥就到了。
  “娘子别管了,在这里等我片刻就好。”
  迎儿怕她尴尬,抢着拿了药方跑进去。
  姜漓没去拦她,游目四顾,蓦然发现不远处的道竟有一株天香台阁,枝头粉莹带金,重花藏蕊,正开得娇艳无比。
  颍川府里亲手种下的没法带来,京城自家的那几株早就枯死了,此刻看见这树,恍然就像老友重逢。
  她不由自由便想过去看,刚走出两步,就有人斜刺里冲过来。
  “借光,借光!有人落水了,着急请郎中救,借光让一让!”
  姜漓差点被撞到,闪身避到便上,不自禁望了一眼,只见两个渔夫打扮的人正抬着一名少女匆匆往药堂奔去。
  那少女的容貌瞧着眼熟,再细一看,竟然是刘攸宁。
 
 
第39章 碧云深   裴玄思,别怪到时吃苦头了
  刘攸宁怎么会在这里?
  姜漓不禁又惊又奇, 要知道这座岛因东阳书院而兴,一切也都以东阳书院为重。
  为了让攻读的士子抛除杂念,心无旁骛, 岛上除了日常供给,历来都绝少与外界互通有无, 寻常人更是不准随意登岛。
  这个刘攸宁并非京城人家出身, 应该和岛上没什么牵连,就算是有, 也断乎不会一个人冒险跑出来。
  莫非裴家出了什么大事,有人故意安排她来的?
  谁会这么做?
  倘若真是这样, 人又为什么会落水?
  姜漓满腹疑窦, 眼瞧着那两名汉子在路人侧目下, 匆匆将她抬进了药堂。
  过没多久,就看迎儿从里面奔出来,没等到身边就急火火地问:“娘子, 娘子, 你瞧见了么?我方才看见刘攸宁被人抬进去了, 听说是叫江潮冲上岛来的!”
  说着便忍不住笑:“瞧她那副死狗似的样儿, 真不知能不能活呢, 哈哈哈……我猜八成是那裴老婆子又看中了谁家的娘子, 就把她也冷了。哼, 想想从前她那副趾高气昂的神气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呢,如今这就叫‘雷打张继宝,一报还一报’,呸,活该!”
  姜漓听这丫头骂得越来越起劲, 显然还记着之前的仇怨,恨不得对方立时死了才好。
  她自己倒是心绪平静,说到底,刘攸宁也不过是颗受人摆布的棋子,合之则用,不合就弃如敝履,既可恨又可怜,只是自己浑然不觉罢了。
  迎儿正骂得快意,见她不言语,赶忙拉着提醒道:“别怪奴婢多嘴,管她是死是活,娘子你可别心一软,便理了这闲事,到时候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来呢,咱们就权当没瞧见,由她死了更好!”
  姜漓当然无心过问,暗想这岛上民风淳善,不论救得活救不活,终归算是她的造化,当下转了话头:“不说这个,药都买齐了么?”
  迎儿拎起手里那一长串油纸包晃了晃:“一样不少,全在这里。”
  “那回去吧。”
  姜漓不愿多呆,扭身便走。
  两人沿原路上山,回到半崖上那座小楼。
  姜漓只让迎儿生火起灶,便打发她去了,亲手仔细配好药,倒进细砂釜里,加水放在炉上,自己搬张小凳坐在一旁守着。
  炉火越烧越旺,浓重的熏热烘在她身上,却暖不亮苍白的脸色。
  上次这么煎药是什么时候来着?
  应该还是在颍川那会子,为了侍候裴老太君的病,每日里收集露水,分拣抓配,再上炉煎好,亲手送过去,大半年的工夫,几乎从未间断。
  再往前呢?记忆便模糊了。
  或许是父亲入朝归来,染了风寒,又或许是自己小日子不爽利,日常做些调理。
  那时节她还尚算年幼,做这种事,总也不觉腻烦,甚至可以当作闲暇无聊的消遣。
  时过境迁,恍如隔世,只有些许支离破碎的记忆留作思念。
  有时姜漓会想,倘若父亲真是陷害裴家的罪魁祸首,为什么还一定要她嫁进裴家,难道就没预料到今天的局面?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