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手,重新撑着下巴,有点遗憾地说:“这是可是夏夜,夏夜诶——没有这些的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了。”带着水汽的风吹起她的睡得翘起来的发梢,月亮的光芒亲吻她的脸颊,于是她想了想,又说,“有夜风,有皎月,也足够了。”
说着,她忽而转头,看向萧蒙,眼睛亮晶晶的:“萧王爷,我觉得我们还需要一坛好酒。”
她兴致勃勃,那样的目光让萧蒙根本无法抵抗,但萧蒙还是坚持道:“病中怎么能饮酒?”
“好吧。”杜阮说,她显然就是那么一说,是突发奇想,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场景很适合罢了。
虽然这么说,但她嘴唇往上翘,眉头却垂得很低,被夜风吹得粉红的小鼻头微微皱起,那是一个有点沮丧的表情。
萧蒙心里一动,将抓在手心的梧桐叶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起初是几个很晦涩的音符,显然萧王爷并不熟悉这个“乐器”,但不过一会儿便吹出了几个婉转的鸟鸣。
杜阮还以为萧蒙悟性好、学得快,不一会儿就掌握了技巧,但她很快发现那显然是个意外,就像是门外汉弹奏乐器时也会瞎猫撞上死老鼠一样弹对几个音,因为很快地,萧蒙又吹起了晦涩的音符。
他皱着眉,把叶片夹在手指之间,对着月色很认真地看了又看,像在研究什么世界难题一样。
杜阮噗嗤一笑,说:“原来萧王爷也会有不会的事情吗?我还以为您什么都会呢。”
因为萧蒙总是一副很可靠、什么都会的样子,杜阮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会在月色下对着一片梧桐叶犯难。
杜阮从他手里拿过梧桐叶,轻轻地放在嘴边,让树叶的一端靠着自己的下唇,然后微微鼓起脸颊,让气流平缓地顺着叶片滑出去。
她很顺利地发出了一声鸟鸣,一声接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梧桐叶尖,汇聚成悦耳的歌曲。
于是杜阮放下叶片,说:“就是这样——像这样,把叶片贴住,然后轻而缓,最重要的是平静。”
她转头,只见萧蒙背对着自己靠在窗边,他仰着头,似乎在看远方的夜空。
“很好听。”他轻声说,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美丽的梦境。他说不出来更华丽、更能讨人欢心的词藻,只是诚恳又笨拙地夸赞。
乐声又起,杜阮吹起清平调,也仰起头,夜风眷恋地吻过她的发梢,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萧蒙微微偏过头来,专注地凝望着她的那双落满星辰的眼睛。
她看着星空,而萧蒙只看着她。
远方一望无际的夜空仿佛也在回望他们,一瞬间星光垂落而下,只有它们知晓萧蒙的目光有多眷恋而温柔。
第54章 醋坛子
月色下,一个人影越过篱笆,轻巧无声地落在院内。
待看清楚院内的景象,他微微一愣,唤道:“小姐。”
飘扬的声音忽而一停,杜阮放下嘴边的叶片,看向声音的方向,惊喜道:“龙凌!你回来了。”
龙凌看着站在一旁朝自己投来一个不悦的眼神的萧蒙,若无其事地道:“小姐,属下打扰到您了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当然没有!”杜阮说着,先是跳下了美人榻,她鞋也没穿,龙凌与萧蒙本来皱着眉想说几句,却见她又像是觉得太麻烦,重新踩上塌。
那窗户本就比美人榻高不了多少,她踩在踏上,窗户连她膝盖都不到。
站在一旁的萧蒙连忙伸手,想去扶她,但她没有注意到,反而张开双手,向龙凌做了一个“抱”的姿势,说“龙凌。”
而龙凌也低声应是,十分理所当然地将她抱起来,放在窗户边。
他头颅低垂,动作十分恭敬,完全没有任何越界的地方,就像真的是一个公事公办、对主人毫无念想的仆从一样。
但在萧蒙的眼里,龙凌就差把对杜阮的觊觎写在脸上了。
杜阮却是毫无察觉的,她坐在窗边,青色纱衣长长地一直垂落在地上,一缕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下来,她对龙凌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点事情,耽搁了。”龙凌低声说,把她的长发挽在耳后,他已经从迎春处知道了杜阮身上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杜阮恢复了记忆。
但他没有问,这对主仆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龙凌只是说:“小姐,夜晚风大,您应该早点睡。”
窗户有些高,杜阮低着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龙凌的头顶,于是她拍了拍对方的脑袋,说:“我想等你回来啊。”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一旁还站着一个萧蒙,于是她将方才攥在手里的梧桐叶放回萧蒙的手心里:“萧王爷,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去吗?”
萧蒙知道,这便是在客气地赶人了。
深夜在杜阮的居处外停留,的确太说不过去了,萧蒙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何为会来到她的屋外,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要为他留下一个美丽的梦。
但此刻也该醒了。
萧蒙清楚地知晓他现在应该离开识趣地离开,但另一种冲动在这一瞬间击垮了他的理智,他没有接话,而是起了另一个话题,说:“我会跟你一起去。”
杜阮一怔,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去灯会。”这完全是萧蒙忽然想起的话题,他自己也觉得突兀,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绝不能让杜阮看出自己真正的心思,他十分自然地道,“今天下午,杜小姐你的侍女来邀请我跟你一起去灯会,不是吗?”
“……”杜阮想起来了这码事,心说:那只是客套话!谁会把客套话当真?迎春到底怎么跟他说的,看他表情,居然还很认真的模样?
“萧王爷,您公务繁忙,其实不必特意抽出时间陪我……”
萧蒙打断了她,说:“杜小姐,很久之前我便邀请过你一起去灯会。”
“……嗯?”杜阮想了想,那实在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当然,如果单纯按照时间来算其实并不久,但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事。
但此刻,经过萧蒙的提醒,她想起来了,应当是她刚来到萧王府时,萧蒙邀请过她。
萧蒙说:“过了这么久,杜小姐还能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很高兴。”
杜阮尴尬地笑了笑,不敢说自己完全忘了这件事。
萧蒙又说:“后日傍晚,我在门前等杜小姐。”
说罢,他接着道:“杜小姐,希望你能早些睡——晚安。”
杜阮完全插不上他的话,几乎是被迫接受了这个安排,只能也说:“晚安。”
萧蒙朝她礼貌一笑,像是野兽含蓄温柔地收起了獠牙,转过身去。
他一转身,在杜阮看不到的地方,那笑容又立刻变成了面无表情,昭示着主人的坏心情。
因为萧蒙知道,他们虽然互相道了晚安,但杜阮还不会休息,杜阮今夜在这里等龙凌,他们主仆之间肯定还有话说。
萧蒙走出院落,最后一眼回望,只见杜阮坐在窗前,身上还披着自己的黑色大氅,那样宽大的衣服让她显得娇小又柔软,夜风吹起她的裙角在窗前晃荡,轻纱摇曳着如梦似幻。
而龙凌站在她的身边,夜色温柔,黑衣的侍卫与白纱的少女互相依偎,低声交谈着什么,即使换了个人,方才皎洁的月光此刻也毫不吝啬地洒在他的身上。
天边夜色依旧,萧蒙遥遥望去,和方才在杜阮窗前的星月也没什么差别,但又好像有了千差万别。
他低头,手心里还牢牢攥着一枚梧桐叶。
第55章 她要好好想想
不远处,两人谈论的话题却没有萧蒙想象中那么美好。
见萧蒙离开了,杜阮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龙凌,迎春说,你回将军府联系暗部那边了,是吗?”
龙凌点点头:“将军府有些可以联系暗部的方式,属下便去看看还能不能使用。”
杜阮奇道:“将军府被洗劫一空,如今又被烧成那个样子,还能保留什么吗?”
“是信鸽。”龙凌说,“往日里暗部在无法正常通信或者传递信息的地方处理事务时,便会用信鸽来通信。属下也不确定信鸽在不在将军府,于是便去试一试。”
“如何?”
龙凌道:“属下在将军府守了一整天,耽搁了些时间,终于等到了将军府养的那一只信鸽,已经通过信鸽给暗部发信,让他们来接您了。”
他很专注地看着杜阮,说出的话也全然是为杜阮考虑的:“住在萧王府是权宜之计,小姐,您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去暗部,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安全,您想做什么,大可以让暗部去为您实现。”
杜阮错开了他的视线,低声问:“……我想解散暗部也可以吗?”
“在您安全的前提下,如果您真的希望——当然也是可以的。”龙凌说,即使被杜阮错开了眼睛,他也丝毫没有动摇,专注地看着对方,“小姐,属下和暗部,我们都愿意为您的愿望出生入死。”
杜阮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想: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你们不要为我出生入死。
她一言不发地跳下窗台,觉得自己很难与龙凌解释。
迎春、龙凌还有杜家暗部,总是有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他们把杜阮这个人和她意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上一世杜阮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本来就晕乎乎地搞不清楚情况,她看书时又对杜阮的结局有些意难平,便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能不能为杜家平反?”
于是,他们就为了这一句话,为杜阮征战到全军覆没。
这让杜阮觉得有些惶恐,她总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面对这种情况,就像是幼儿举起尚方宝剑一样,握住了远超自己应该掌握的力量,能不惶恐么?
其实上一世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为杜家平反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游戏里的任务,虽然有必要完成,但到底没有那么上心。
真正让她上心、让她背上责任的,是上一世朝夕相处的那些暗部们,他们忠心耿耿,每一个人都为杜阮受过伤、吃过苦,也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疼爱着杜阮。
杜阮想,她得要好好想想,这一世,该怎么给暗部们挣出一条路来。
萧蒙本来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但这几天相处下来,对方只字不提合作的事情,态度又怪怪的,杜阮已经开始怀疑他靠不靠谱了。
……或许是时候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合作伙伴了?
她想着,光着脚踩在窗台上,然后转身倒回美人榻。
龙凌从正门快步走进来,追到她身边,问道:“小姐,您要睡了么?”
杜阮点点头,虽然她得好好想想这件事,但现在——实在想不通,就先睡一觉吧。
龙凌又问:“迎春不在,小姐,要属下在外间为您守夜么?”
“不必。”杜阮说着,脱掉了身上的大氅,她内里只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纱裙,外面却披着一白一黑两件大氅,白色尚且合身,扣子也扣得整整齐齐,但最外面那件黑色的显然大出许多,松散地搭在她的肩头,那是萧蒙的外衣。
她将黑色的大氅折好,随意地叠在白色大氅上面,把它们都放在美人榻上,才下了塌,踩进软底的绣鞋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前,对龙凌说:“龙凌,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歇下吧。”
在龙凌看来,对于杜阮来说现在除了杜家暗部,其他地方都是十分危险的。而且萧王府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甚至可以算是危机重重,当然要小心为上。
他坚持:“小姐,让属下守夜吧,怎么能在外面毫无防备地安眠?”
“……怎么说得好像露宿荒郊野外似的。”杜阮笑道:“龙凌,这里是萧王府,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有些事情,再一再二总不可能再三——好了好了,你就安心吧。”
龙凌沉默地回望她,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有种无形的力量。
“……”见龙凌还是坚持,不肯放弃,杜阮拗不过他,只能无奈同意,“那你睡外间去,外间还有一张铺好的守夜床——萧王府有得是侍从巡逻守夜,如果你困了就直接睡吧。”
她翻身上床,解开帷幔,绣着仙鹤的白纱散落下来,如一层软软的云遮住了她的视线。
轻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紧接着外面豆粒大小的烛光被人吹熄灭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不远处大开的窗户里泄露出一片皎白的月光。
杜阮转过身,望着头顶的一片漆黑,轻轻地说:“晚安。”
外间沉默一会儿,低沉的男声传来:“晚安。”
……
次日一大早,杜阮便被迎春唤醒了。
——准确地说,是被香味唤醒的。
大约是听了她昨晚的一番话,这位干劲满满的侍女一大清早便准备了一满桌的早膳,杜阮昨夜熬夜到半夜,清早迷迷糊糊地起床,梦游似的走到桌前,定睛一看,只觉得这份早饭丰盛得连皇帝的御膳见了都要大为羞愧。
杜阮看了看外间,早上迎春来时龙凌便回去了,现在这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杜阮发出了质朴的疑问:“……这么多,吃的完么?”
迎春却没有在意这个问题,或者在这位高门贵女的贴身侍女眼里,这一切都是小问题。
之前迎春提起的侍女也好、现在一整桌丰盛的早膳也罢,还有平日里迎春对于服饰珠宝的见地,有时候会让杜阮觉得迎春比她这个现代冒牌货更像千金小姐。
迎春说:“没关系的,小姐。萧王爷说今早要过来用膳,穆青小姐也下了帖子道早上过来看您,还有秋御医要来看脉……好多人呢。”
杜阮惊了一下:“怎么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