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我?”杜阮问,“为什么?”
穆青带着她往楼上走,示意她小心脚下:“阮阮,你可知云城十楼为何分立十楼?”
杜阮想了想,猜测道:“因为十楼分别处于不同的位置吗?”
事实上,不只是杜阮,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穆青摇头:“不是。云城十楼虽然隶属于太子,却也不全然……与其说是太子的势力,不如说是太子的合作伙伴。”
“太子给予他们些微支持,让他们得以创立十楼,而这些楼主们则回报给太子他想要的情报。”
“……”杜阮想到了什么,“那么,这栋云楼的主人是……”
“是秋半夏。”穆青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她把杜阮带到二楼的开放式包厢,包厢另一侧便是杜阮方才看到过的华丽的花台。
“每一栋云楼的主人在最初建立云楼时,都会立下一个誓言和承诺,并且将之当做这栋云楼的唯一目标,云楼只收留志同道合之人,直到那个目标实现,云楼便也随之消失。”
“阮阮,他们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关注你了——在杜家覆灭之前,甚至很可能在杜家覆灭的苗头出现时,那远比你想得要早。”穆青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也是与他们志同道合之人,不必担心,他们会给予你帮助的。”
不知为何,杜阮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天秋半夏将请柬交给自己时的表情。
当时她震惊与请柬本身,完全没有注意到秋半夏是什么表情,但现在想来……在某一个错眼而过的瞬间,那个白衣出尘的女人脸上,是否也闪过了几分不舍?
杜阮不确定,其实那更像是她的脑补,一种后知后觉的幻想。
第60章 你相信命运吗?
穆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径推开了包厢门,包厢内,两个男人一站一立,各自沉默。
站着的人是龙凌,他见杜阮进来,先是愣了愣,但没有多问什么,而是说:“小姐。”
萧蒙则问道:“阮阮,你怎么来了?”
他说着这话,眼睛却看着穆青,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其实是为什么穆青也跟来了。
显然是龙凌跟他说过来龙去脉,现在在他们眼里,只有穆青是外人,不应该来这里。
杜阮摇了摇头,将手里的请柬放在桌子上:“这是穆小姐给我的。”
龙凌一怔,从怀里取出杜阮交给他的请柬,薄薄的纸张还带着些他的体温,与桌子上的请柬一模一样。
面对两人诧异的目光,穆青轻哼一声,说:“我也是云楼的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话倒显得几人大惊小怪了,其实在座的几人都心知肚明,早知道穆青是太子的人,只是不太清楚穆青的手到底伸到何处罢了。
包厢外一声响动,先是锣鼓奏乐,而后响起丝竹之声,包厢靠近花台,杜阮抬眼望去,清楚地看见华美精致的花台上走上来一个粉头白面的戏子,原是演出开场了。
穆青说:“先是乐伎开场,云楼里有个琵琶女弹奏极妙,听说今天她会来。”
她话音未落,果然就见一女子怀抱琵琶款款踏上花台,那女子身着雾白色广袖流仙十八破裙,乌黑如云的长发被挽起,一双点漆似的眼,高挺的鼻梁上挂着纱制的面帘,看不清楚脸,却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个消瘦又利落的下颚弧度。
“这就是你说得琵琶女?”杜阮问,“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其实对方以纱帘覆面,并不能看清楚,可杜阮见她通身出尘如仙的气度和那双沉静的眼睛,却能隐约察觉到几分熟悉。
“阮阮,你认识她?”穆青的眉头拧着,“可是她从来没有露过面,你怎么会认识她呢?”
杜阮也说不出来,她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但看不到对方的脸,她也不能确认。
乐声起,那女子坐在花台中央,先是轻轻拨弄琴弦,确认音准,而后停手,场面便是一静。
她垂着眼,琵琶的半边琴颈在她半边脸上打上了晦暗不明的光影,只是一瞬间的寂静,继而一手虚虚握拳,五只轮替着扫弄琴弦,乐音由轻到重、由慢到快,声势越来越激烈,杜阮听出来,每一个音都在模仿雨点,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弦上。
旋即她用力一扫!
“锵”地一声,而后戛然而止。
如同暴风雨在最猛烈处没了后续,片刻后,她轻轻拨动琴弦,缓慢又轻柔,与之前的音调截然不同,温柔得像是情人的爱抚。
奇怪的音调从她嘴里唱出来,歌词像是含混着,杜阮只能听清楚几个与官话有些相似的词,“暴雨”、“鸟儿”、“荆棘”之类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
那大约是什么地方的方言,杜阮猜测着。
音调呈现出的温柔在她沙哑的唱词里渐渐变了调,从温柔逐渐变成了平静的绝望,像是被滔天的巨浪席卷,却无能为力地在原地被淹没。
在歌声里,杜阮仿佛看见一只小小的鸟儿,它的翅膀被暴雨淋湿了,坠入河流海洋,在漩涡中挣扎,却逐渐力竭。
那是因为早有预料而平静的迎接自己死亡的结局的绝望,没有太激烈的感情,却每一个音都在哭泣。
最后,琵琶女弹奏的音调反复回旋,她重复着一个杜阮听不懂的词语,唱词未落音先收,从始至终,琵琶女都没有在曲子里注入情感,她依托着技巧,像是个毫无感情的说书人,只是平静地、沉默地,只是回旋着。
杜阮怔怔地,那个听不懂的词语像是在她的脑海里生了根,仿佛那是某种来自灵魂回响,震得她浑浑噩噩,就连琵琶女什么时候离开花台来到了包厢都不知道。
“杜小姐。”那个琵琶女福身唤道。
直到这个时候,杜阮才从那个音调里回过神,她看着琵琶女,距离这么近,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你是……”杜阮问道,旋即,几乎是问句落下那一刹那,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立刻跟着道,“秋半夏!”
琵琶女隐在面纱后的红唇微微牵起,而后她摘下了面纱,再次颔首道:“杜小姐。”
杜阮上下打量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秋家的嫡女,她想了想,问:“秋太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秋半夏会作为琵琶乐伎上花台,但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但秋半夏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毫不在意地道:“因为我就是云楼的琵琶女。”
杜阮有些震惊——当然,说是震惊,更多是惊艳,她真诚地夸道:“秋太医,你琵琶弹得好厉害。”
“这有什么。”秋半夏毫无顾忌地说,“无论是太医还是琵琶女,不过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杜阮这才想起来,在这个时代,女子是不好抛头露面的,再加上秋半夏本身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大约也是深受这个时代的束缚。
只是她在宫里当太医是为了积攒势力等待时机,她在云楼做琵琶女大约也是为了探听情报,秋半夏本身可能觉得自己的职业不太光彩。
不过杜阮不觉得,她一向真心赞赏那些独立自主的女性,秋半夏无论是在医术还是音乐上都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致,这让她很佩服。
她想了想,问:“秋太医,冒昧问一下,你刚刚的曲子是讲得什么?我听不太懂,是方言吗?”
秋半夏点点头,大约是说起家乡,她脸上难得挂了些温柔笑意,只是很短暂,稍纵即逝:“是我家乡金陵的方言,杜小姐从小在京城长大,听不懂也是很正常的。”
“这曲子也不过是金陵传唱的一首小调罢了——它讲得是谪仙化身雏鸟下凡,却因为上天妒忌,欲让其受尽磋磨而死,鸟儿与上天安排的命运抗争的故事。”
杜阮想起曲调最后的悲切,眼睫一颤:“那故事的最后……”
秋半夏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杜阮,半晌她忽然问:“杜小姐,你相信上天安排的命运是不可更改的吗?”
杜阮摇头,又点头。
她本来是不相信的——但在经历了上一世的事情之后,她相信了,相信命运无法更改,所有人最终都会按照原定的剧情往前。
秋半夏淡淡一笑,仰起头说:“我不信。”
她怀里抱着琵琶,那琴弦微微颤动,仿佛也在应和着主人的话音,像是强调似的,秋半夏说:“我不会相信命运,那是虚无缥缈,没有定数的东西。”
杜阮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笑容洒脱又笃定,可不合时宜地,杜阮想起她的琴音。
平静的回旋,或许秋半夏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琴音里有疑惑。
她也在疑惑,她也在怀疑,但她仍旧可以笃定地说不信。
在那一瞬间,杜阮好像透过她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在怀疑,但仍旧可以笃定地不信。她是现代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定胜天,但秋半夏不是,她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对女子苛刻有诸多束缚的时代,却仍旧挣脱了枷锁。
杜阮垂下眼,忽然觉得很可笑,她怎么会变得连书里的角色都不如?事情好像颠倒了过来,她们相似的经历好似被赋予了某种宿命感——
宿命……
杜阮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她是穿越者,她在现代时看书,书里的穿越者大多逆天改命,没有听说过哪个穿越者还信宿命这种东西的。
杜阮一瞬间起了冲动,她脱口而出:“秋太医,你是不是要……”
秋半夏将食指横在唇中央,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她们彼此四目相对,都明白了对方想说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秋半夏没有否定,只是说:“杜小姐,我们真的很有缘。当时在萧王府的时候,我说若是有缘相遇,请杜小姐吃鲜花饼。”
“那是我家乡的小吃,京城大约很难寻见这样独特的口味,希望杜小姐能好好品尝。”
言罢,包厢门被推开,有素衣人端上一盘被油纸包裹的馅饼,秋半夏对她点了点头,抱着琵琶离开了。
杜阮目送她远去,拆开油纸,只见里面包裹的却不是什么鲜花饼,而是一块黑玉的腰牌。
那腰牌上没有多余的篆刻,只是用金箔勾勒出云纹的模样,浮雕着一个“云”字。
“这是……”
“是云楼主人的腰牌,以腰牌,可以指使云楼众人——至少是京城云楼的人。”穆青说,她眯着眼似乎正在细细辨认,又扭过头去,问杜阮,“秋半夏是什么意思?她要把云楼给你?”
杜阮攥紧了腰牌,心想,恐怕是的。
秋半夏……要去奔赴属于她的宿命了。
第61章 好有缘
“阮阮?”
“阮阮?在想什么呢?”
杜阮回过神:“……啊,怎么了?”
穆青捏着她的脸,然后背着手回过身来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从云楼出来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杜阮勉强笑了一下。
那块墨玉的腰牌放在她衣襟里,冷得像是一块冰,透过薄薄的纱衣一直传到她的心里,只冻得人寒颤不止,却又让人清醒万分。
杜阮心里想着秋半夏的事情,仿佛从自己上一世的经历里预见了某种结局,大约上一世的经历真的给她留下了一些阴影,让她开始害怕那个无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但杜阮自己也不知道,那个让她害怕的庞然大物到底是昏庸无道的皇帝还是某种虚无缥缈的命运?她连害怕的东西是什么都不清楚,又谈何反抗?
“别想了。”穆青安慰道,“秋半夏谋划了那么多年,更何况还有栖凰宫那位的支持,她不一定会失败的。”
栖凰宫……杜阮念着这个名字,她之前没有在意,但见穆青再次提及,心里疑惑顿生:“栖凰宫里,住的不是皇后吗?”
穆青点头。
“皇后怎么会支持秋半夏?”杜阮问,“他们两人不是伉俪情深吗?”
皇帝与皇后的爱情是民间一直传唱的佳话。据杜阮所知,皇帝与皇后是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先皇后怀孕时他们就被指腹为婚,从小一直长大,可以说是伉俪情深,再加上皇帝一直偏宠皇后,整个后宫虽然也有三宫六院四妃,但几乎如同虚设。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自从十几年前皇帝掌权之后,皇帝就再也没有留宿在任何一位妃子宫中,就连现在皇室里的几位皇子,也都是皇帝式微时有的。
皇后怀孕之时,她的孩子就被封为太子,皇帝从小便将太子带在身边教养,更从来没有太子避讳什么,太子尚且没有学会走路,就已经被皇帝抱着上了朝堂。
就连皇朝最偏远之地的路边乞丐,都知道太子乃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
如此深情的爱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宠爱——皇后,居然不惜与外人合作,只想杀死皇帝?
穆青听了,却扯着嘴角讽刺地笑了笑:“阮阮,很多事情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
她凑近,附耳对杜阮说:“不仅是皇后,就连太子,都想要皇帝死——不然他为什么向秋半夏提供支持?”
她环视四周,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笑道:“阮阮你看,我们一行人中,有谁的想法不是如同秋半夏那样?”
萧蒙、杜阮、穆青、太子和秋半夏。
他们的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杜阮不能理解,她和秋半夏与皇帝有灭族之恨,萧蒙与皇帝有权利之争,可是穆青和太子,她一直以为这两个人是站在皇帝那边的。
穆青拍拍杜阮的脑袋,说:“这是太子的秘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以后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