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阮没与他们见过面,但也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个温柔的父母的形象,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
有时候她搞不清楚,那个被她在心里无数次勾勒出来的形象到底是不是杜家人。她想,她应该是在他们身上寄托了什么,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应该是对家人的想象。
也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那四个人,所以她把他们想象得很美好……或许那份美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本身。
但那又如何呢?杜阮想,他们对原身付出的一切,对于杜阮来说,的确是个完美的父母和家人。他们是爱的代言词。
“我没有父母。”杜阮说,“他们不是我的父母……但是,他们是很好的父母。”
所以才想维护他们,就像在维护心里的一个关于父母这个词的想象。
“而且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应当成为灰尘和蝼蚁,被皇帝随意践踏。”
杜阮侧过头,去看秋半夏,这个一直如仙人般的医者如今变得有些狼狈,白衣蒙了尘土,眼下有淡淡的淤青,脸颊边蹭了白墙的灰。
狭小的囚房被那豆子似的一点烛火映得明明暗暗,秋半夏脸颊上那一点雪白的灰也跟着摇曳。
杜阮的视线一下子被黏在上面,她没忍住,伸手帮她擦了擦白灰,才说:“你和我,也一样不应当被他践踏。”
秋半夏没能接得上话。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杜阮,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杜家的大小姐。
杜阮抱着膝盖,坐在墙边,这样的姿势显得她很小一只。她其实长得很乖,是那种长辈们会喜欢的秀气长相——简单来说,就是看起来很听话,像是京城里那种知书达理,中规中矩的大家闺秀。
但秋半夏还记得昨天,她单手握剑,狠狠往下劈砍时的模样。
那一瞬间她就像一柄出鞘的剑,没有人敢直视她的锋芒。然而哪怕那个时候,她也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只是抿着唇,抬起眼,却有一股势如破竹的气势。
或许皇帝说得对,她真的很像她的父亲,像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
杜阮对秋半夏笑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杀了他——我真的差一点就能杀了他——我们所有人就不必为了仇恨奔波,我们就都能解脱了。”
她就能给杜家,甚至给秋半夏和林皇后报仇了,即使皇帝死了之后,太子、穆青和萧蒙又会展开新一轮的争斗,但那又如何?
到时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可惜失败了。”秋半夏说。
杜阮叹了口气,又问:“我现在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你说。”
杜阮难得踌躇了一下,她觉得接下来的问题或许有点不合时宜,但她实在很想知道答案,最后便还是问了:“那晚的灯会,在云楼的时候,你与我说,你不相信命运……现在,你还信吗?”
她说完,见秋半夏神情并没有变化,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她昨天想了一晚上,或许命运要开始改变了。
如果秋半夏对她说相信,这一次她也一定要告诉秋半夏,自己改变了想法。
但秋半夏只是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她靠着墙,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面庞都埋在了阴影了,好半晌,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或是回答。
等了许久,杜阮有些着急:“秋半夏?你怎么——”
牢房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袍的身影,端着一个托盘向她们走来。
那人生得矮小消瘦,整个人被拢在宽大的太监袍子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手里端着的托盘,上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瓶身高而壶口细长的酒壶。
那是一瓶毒药。
第86章 去吧,回家
那太监把托盘往监牢前一放,还没等两人问些什么,便斜着眼看着两人,冷笑着捏长了嗓子:“秋半夏,不对。现在应当叫你秋忍冬了。你大约是不会想让老奴亲自动手的。”
杜阮腾地一下便站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监道:“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做了什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心里应当清楚。”
是的,杜阮太清楚了——罪名是谋反。
她捏着指节,手心里冷冰冰又湿漉漉的,头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皇后娘娘呢?”她问,“我们要见皇后娘娘!”
如果能见到皇后,皇后大约会保下秋半夏。再不济,也能拖延时间,等龙凌来救她们。
太监的脸色登时变了:“大胆!皇后娘娘岂是你们说见就可以见的?!”
他接连骂了两句,但杜阮却微微放下心来,按照他的说法,皇后如今还是皇后,并没有沦落到与她们一样,在这其中,应当还有可以操作的余地。
忽然,身后传来秋半夏平静无波的声音:“皇后娘娘如今昏迷不醒……她还没醒过来罢?所以,皇帝急着要在她醒过来之前先处死我,对吗?”
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是全然肯定的。
杜阮回头,只见秋半夏倚着墙坐着,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释然。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杜阮的视线,她也扭过头来,看着杜阮,对她微微一笑。
杜阮:“秋半夏……”
这一回,秋半夏没有回答她的话,她站起身,径直走到太监面前,说:“皇帝陛下怎么说的?”
太监冷笑:“秋太医,你应当与你爷爷秋太傅一般畏罪自杀,死在牢中。”
“至于你……”他扫了杜阮一眼,声音滑腻,其中恶意令人发麻,“也应当与你父亲一般,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才是。”
“……你!”
“挺没意思的。”秋半夏却说。
“有没有意思,不也一样是死?”太监说。
“你说得对。”秋半夏笑起来,杜阮担忧地看着她,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却见秋半夏忽然拎起地上的酒瓶,张嘴就倒!
“秋半夏!”
那一瞬间杜阮都没反应过来,她单手拎着瓶子,将瓶口朝下,那动作干净利落,竟然还透着喝酒似的豪爽。
一两滴毒酒顺着瓶口往下落,啪地一声砸进了稻草里。
秋半夏又笑了一下,说:“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
她脸颊当真泛起醉酒后的潮红,如同天边热烈的晚霞,叫杜阮一时间看呆了。
然而,不过转瞬,红霞便化作雪地上的霜,嘴唇也发紫,秋半夏踉跄了一下,仰面倒在地上。
杜阮先是一愣,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迟钝地、后知后觉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叫她也脚一软,跪倒秋半夏的身边,只能愣愣看着秋半夏。
这个初见时如谪仙般的女子如今躺在牢房的地上,雪白的衣衫湿了脏了,像一朵花被碾碎进了泥里,她的脸是惨白的,四肢因为剧痛难以抑制地蜷缩起来。
皇帝想要一个人死,那必定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杜阮的手颤抖着,想去扶一下秋半夏,却也没敢用力。
好半晌,她轻声问:“……秋半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敢喝?”
秋半夏仰面躺着,没有回答。她睁着眼,目光却是涣散的,落在空中。
好半晌,她忽然用力地抓住了杜阮的手,笑了笑,还真的很仔细地想了一下,才说:“色浑而味苦,微有辛辣,入喉剧痛……很没有新意的毒药,是咖麻吧。”
秋半夏的态度太坦然了,杜阮也抓紧了她的手,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太颤抖:“你会死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没关系,我曾见过死亡的。”秋半夏说,“在五年前。”
她闭了闭眼,没头没尾地说:“那个时候……父亲守在门外,我听见一声惨叫,而后血迹浸透了纱窗;母亲悬了梁,我躲在地道里,那木板有一条缝,我就从那条缝里看着母亲的脚在空中挣扎,渐渐不动了。”
“五年前……”杜阮忍不住问,“那时候你多少岁?”
“那年我十二。”秋半夏说。
十二岁……若是放在现代,甚至才将将上初中。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秋半夏一个人躲在阴暗的地道里,从缝隙中看着母亲的双脚在空中摇摇晃晃,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度。
十二岁的秋半夏亲眼见证了父母的死亡,或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那些敏感多疑和偏执的仇恨便改变了这个孩子。
“……”杜阮说,“见过和经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你不怕吗?”
秋半夏笑起来:“人生就这样一遭,难道你经历过?”
杜阮捏紧了秋半夏的手指。
她经历过。
正是因为经历过,她才知道,秋半夏是真的要死了——她的眼睛看向自己,可是瞳孔却渐渐涣散了,烛火跳跃着,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光亮。
人之将死,第一个失去的便是知觉,然后是视力和听力,最后才是声音。
“你要死了……”杜阮说,“你已经看不见了,对不对?”
秋半夏说:“我知道。”
“你怕不怕?”杜阮又问,她上一世死时,因为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并不害怕。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黑暗的地牢里,她却忽然害怕起来。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怕,怕秋半夏不怕,又怕秋半夏害怕。
“其实还是有一点怕的。”秋半夏很坦然地说。
“世上大约没有人不怕死。”杜阮说,即使是她,哪怕死过一次了,想到死亡,也还是感到毛骨悚然。
秋半夏忽然开口:“你相信命运吗?”
没有回音。
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秋半夏不由自主地想:到底是没有回音,还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足足过了好半晌,她才听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啪嗒——”
秋半夏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应该是有什么水滴落在了她耳朵旁边的稻草上。
……杜阮哭了?
不知为何,秋半夏很想笑,她张开嘴,一大口血便涌了出来:“我信了——现在,我信了。”
杜阮呆住了。
蚀骨的寒意从牢房潮湿阴凉的地面直直冲上她的心口,那一瞬间她甚至踉跄了一下,伏倒在地上,伏倒在秋半夏身上。
“我不信了……”杜阮喃喃着说。
秋半夏根本没有回应,她的瞳孔没有丝毫反应,杜阮知道她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这个问题,直到最后,还是没有答案,杜阮明白自己不能给她答案。
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和视力,现在就连听觉都从她身上抽离开来,她是真的要死了。
那浑着血的喉咙忽然滚起来,杜阮贴近了去听。
“……鸟儿飞越山谷……”
“飞越悬崖……它回到家乡……”
“命运啊,命运啊……命运它说……”
熟悉的曲调。那是秋半夏曾经抱着琵琶唱过的。
她说那是她家乡的歌谣,讲述一只鸟与天争命,却在命运安排的苦难之中死去的故事。
因为失去了听力,听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其实并不如何好听。
但不知为何,在那样缥缈的歌声里,杜阮几乎是嚎啕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跪在秋半夏身边抓住她的手臂:“秋半夏、秋半夏……秋半夏!我不信了,我不信命!你也不要信……”
这个时候的秋半夏,已经不能给出反应了。
命运的指针在这一刻逆回倒转,时光轻盈如飞鸟般从她们身边越过,就像某种慷慨又吝啬的施舍。
她好像回到了家乡,那些算计阴谋、步步为营的艰辛,那些仇恨和掩饰仇恨的假面都如洪水般从她身上褪去,母亲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
那个十二岁的天真小姑娘,那个时候,她还叫秋忍冬。
忍过严寒,却没有迎来盛夏,就像她把易容的假面戴久了,就再也摘不下来了,临死前,却也能当回秋忍冬。
命运它说:去吧,回家。
于是秋半夏笑起来,她张了张嘴,也跟着那道虚幻的声音歌唱:去吧,回家。
灵魂轻盈地从那具腐朽沉重的身体里跃出来,穿过血雨腥风的栖凰宫,穿过暗潮涌动的太医院,穿过阴冷潮湿的牢房。
穿过命运的指针,白衣的少女将一切抛在身后,去吧,回家。
第87章 我早就死了
晦暗的光线将囚牢笼罩,杜阮抓着秋半夏的手,有什么晦涩的东西堵在她的喉间,叫她一时间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哽咽着,呆呆地注视着秋半夏的脸。
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笑意,只是如今已经凝固了,漆黑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
外面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声音的主人显然十分急切,甚至是有些踉跄的,下意识地,杜阮转头看去。
只见那个方才端来毒酒的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前,一把抓住铁栏,急切问道:“秋半夏呢?!”
杜阮木然地看着他。
“皇后娘娘醒了!要见秋半夏!”太监尖叫道,“她怎么样了?快快快,太医来了……”
杜阮脑袋里嗡鸣一声,她甚至不敢想他在说什么,但那太监尖锐的声音像是洪水般,瞬间就塞满了她的脑袋。
皇后醒了……她甚至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保秋半夏,但只差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偏偏就差这么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