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只白骨天使[西幻]——竭泽而愉
时间:2021-11-24 00:44:03

  他还是很喜欢外婆的,她煎的土豆是天下最好吃的土豆。她对自己很好。
  她只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
  年轻的男孩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许许多多记忆涌现,但眼前却还是普通的天花板,没有任何的变化。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都时候,天花板惨白惨白的。阳光毫不吝啬地从窗外涌入这个房间,将斑驳的墙壁照得发亮。
  脚步声此起彼伏,护士提着热水壶在楼道里大喊:“有没有人要热水?有没有人要热水?”
  男孩撑坐起来。
  外婆已经向护士讨要了一整杯热水,手中还有半块面包。
  面包是昨天晚上剩下的一小块,他本来打算和其他垃圾一起丢掉但老人心疼那点口粮,从他手中抢过去,将剩下的半快面包仔细包起来,珍藏什么宝贝一般放在床头。
  他想说他们根本不缺这半块面包钱,又想说其实换的环境好一点也没有关系。
  但老人家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张脸上的笑容虽然和蔼,却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与苦难留下的坚韧。
  年轻的男孩出生在不错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楚小时候在村子里跟随外婆一起生活的苦日子,在离开村子后,在城市的生活中渐渐淡忘的那种日子。
  若不是这次外婆生病,没人知道她会不会一个人在偏远的村庄中一个人扛着。
  他有些烦躁,因为没有休息好,因为太早被吵醒。
  病人与陪护们挤在一起,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饭菜和味道和老人的酸臭混合在一起,就算把两扇破窗子全部打开起到的作用也十分有限。
  呼哧呼哧的声音夹杂着哭泣声。年轻男孩倒掉脏水,就又听到对面的老人哭喊起来。
  她和外婆同岁,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现在却一个人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身边只跟着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孩。
  那女孩脏脏的,又小小的,缩在角落里,唯一能做的只是将不干不净的手帕递给病床上的老人。
  教会学校派来的义工。
  偶尔他们会组织这样的活动,只不过这种又脏又乱的多人病房常是最不受欢迎的地方。
  那个小女孩看起来又小又弱,一定是无法抢到好的伙计才配分配到这边来的。
  男孩其实一点都不想听老人的哭喊。
  从他到达医院开始,他已经或主动或被动的听过许多次那老人的故事了。她上午说一次,中午说一次,吃饭也说着。她总是不停抽泣着,默默掉眼泪,控诉着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说他们只会向她要钱要钱,骗走了她全部的钱,又将生病的她丢在这里等死。
  其实她死不了。医生说她只是因为感冒引起了肺炎,只需要调整心情,按时吃药。
  可她一直哭,又因为肺部炎症,有痰,哭起来导致呼吸不畅,每次都需要十分用力,不断呼哧呼哧的声音,干呕到想吐。
  他环视四周。用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目光去审视和判断这一屋子的人。
  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
  子女不管不顾,或者干脆无子无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类似的故事。
  而她的外婆就非要待在这里,听着这些糟心事,将他换到两人病房,她却叫喊着要回到这里,在这些人中,从他们的经历中听出类似的地方来。
  这种烦躁根本无法疏解。
  他像是进入了不被人们接受的阴暗角落,生活在这里的人被这个世界抛弃,他们没有价值,不值一提。
  年轻的男孩不由得想,他们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可他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因为就算他还很年轻,还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可她知道,这样的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他低着头,只是默默做事。
  有人夸赞他懂事,有人夸赞他勤快,男孩儿听出了其中的羡慕,可只有一点点,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苦涩。
  晚上,又是呼噜声轰鸣。
  男孩盯着天花板,数着昨天夜里曾数过的蚊子尸体,看着那些晕开的棕褐色斑点,脑海里胡思乱想着。
  连蚊子死去都能在这面白墙上留下属于它的印记,这些人呢?这些病房里总是抱怨、总是哭泣、总是说着受罪的人呢?
  不知道。
  他翻身,狭小闭塞的空间,只是一个转身的动作,都让他感觉到不适应。
  不过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周末结束,他该回到学校了。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有答案。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男孩的脑海里浮现着两个问题,更多的,是那些老人们的哭泣声,那么儿女们的抱怨声。
  还有比他们更加不幸的人,他想。
  他们呢?又为什么活着呢?
  光斑记录的只有这么多,一个男孩在周末陪护生病的外婆。
  阿比盖尔很快就读取出这个光点记录的事情,她垂着眼眸,伸手,另一个相伴而行的光点也朝着她撞来。
  摇摇晃晃,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街道,看着一辆马车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有轨马车在城市的地标建筑物前停下。
  这栋建筑是这条线路上停车时间最长的站点,一座写字楼,能够进入这里人,往往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但现在,比起进入这栋大楼的人,更多的是走出这栋大楼的人。
  一个略有些秃顶,有着啤酒肚的男人抱着箱子,缓缓从楼里走出,每一步都十分沉重。
  他还是按照往常的习惯,走到有轨马车的站牌处,顺势登上了赶来的第一辆车,将口袋里的零钱给了售票员。
  “五铜。”售票员熟练地报价,作为这条线路上固定的员工,他能够十分清晰地记住所有熟客的样子和他们要去的目的地。
  这个男人也是一样。
  可他报价的声音却唤醒了男人的理智,他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窘迫。
  他该下车的,可望着这个总是见面却不知道名字的熟人,他犹豫了一下,往里走了几步。
  之后不会见到了,就最后一次。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然后缓缓低下了头。
  失意的中年男人寻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往常的时候,这辆马车永远都是人满为患,现在居然还能有空位置,足以证明这一次的经济危机到底有多么的严重。
  裁员、裁员、裁员!
  这个词语就像悬在在中年人头上的一柄利刃,不落下还好,不是哪一日这柄刀掉了下来,斩断的绝对不会是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的头颅,而是一个家庭几口人的饭碗。
  中年男人看着那个靠窗的位置,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坐下。
  他抬头看一眼身边的大楼。
  其实他知道,自己还算是比较幸运的那一批,至少没有被第一批裁员裁掉,留下来的这几个月时间,虽然薪水再也没有准时发放,却依然给了人一丝希望。
  但现在,最后一次希望也破灭了。
  雇主将这一批被裁员的人召集到办公室,用信封装着他们最后的工资。
  对于对面的这个同样满脸写着落寞的男人,他其实说不出什么怨言。
  一起工作的时候,他虽然算不上什么好老板,但从来没有克扣过雇员的薪水,没有强制他们加过班。
  他也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租金没法按时缴纳,大楼的管理者已经要将他们赶出去,也许这些信封里最后的遣散费都是眼前这个男人从那些贪婪的豺狼口中抢出的最后一点。
  算了,这些又关他什么事情呢?现在摆着眼前的只有一个问题,他被裁员了。女儿的学费怎么办?儿子的药费怎么办?妻子今天晚上要拿什么来煮饭?
  他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脸面,用掉了口袋里的零钱。
  也许用不了多久,等他那浅薄的积蓄都投入到生活这个无底洞中时,他们也会被房东赶出来。
  一家四口和那只小哈巴狗,都会饿死街头。
  也许小哈巴狗不会。男人胡思乱想着,最后还是坐在了那个靠窗的位置上。最近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担忧这些问题,害怕自己被裁员,担心有一天全家人都在街头流浪。
  如今这把刀终于掉了下来,他太累了,就算是一个座位,他想要休息一会儿。
  马车的车窗很凉,最近的天气转冷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冬天就又要来了。
  冬衣压要怎么办呢?冬天烧的煤炭要怎么办呢?
  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来。
  马车动起来。上车的人少了,连马车的速度都比先前快了不少。
  熟悉的景色飞速后退着,玻璃窗里映照出一张愁容惨淡的脸。中年男人不自主地用额头磕着玻璃。
  经济波动,这个世界都是压抑的,不只是他,全部都一样。
  大家都这样!勉强的求生,分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却还是那个找不到想要的生活。
  “汩汩汩……”
  远处传来的悠扬的曲调,童声明亮。
  男人抬起头,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
  他的女儿唱过这首歌。
  车窗外,一个黑瘦的男人推着板车,板车上,瘫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她的双腿蜷缩着。
  “汩汩汩,水泡轻轻地飘……”*
  父亲推着女儿,在流浪乞讨。可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谁又能给他们一点零钱。
  独轮板车上的女孩却像是完全不担心今天要如何度过,她或许根本没有这个的意识,最火的早,已经懂事的不为父亲添更多的苦恼。
  她只是哼着一首儿歌,由同样复杂的父亲的前进。那个同样背负了许多的男人,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只是跟随着孩子的声音,用有些跑调的曲子,应和着女儿的身体。
  他们哈哈大笑着,却因为不断前进的有轨马车逐渐后退。
  中年男人盯着他们,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他仍然抱着怀中的箱子,那里面有他的东西。
  中年人低头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它们陪伴着他一起工作。
  “汩汩汩……”不自觉地,他也哼唱起那曲调,也和那个不知名的父亲一样跑调。
  在接受了前两个光点之后,第三个则是阿比盖尔主动选择的。
  这一次,她看到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妇人,她正对着镜子,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镜子里的人看上去太老了,牙齿没有几颗了,头发也变得十分稀疏,皮肤皱皱巴巴的,一双眼睛也已经浑浊不清。
  老人已经九十六岁了。
  在这个镇子上,没有比她更加年老的人了。
  而这位老人正站在镜子前,穿上了她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还像是十六岁的少女一样,认真地整理着头发。
  她按住自己眼角的沟壑,试着向上提了提,皮肤的褶皱被抚平,短暂的露出了还算光洁的模样,可衰老是无法逆转,无法抹平的,虽然老人已经非常努力,但还是无法遮盖岁月的痕迹。
  她松开手指,眼角的沟壑又加深了几分。不过她没有更究竟于这些无法逆转的事情,时间不多了,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老人又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终于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家门。
  其实她的身体还算不错,九十多岁,她还能够独自上街,去市场挑选几样蔬菜,为自己做一顿简单的食物。
  老人住在居民街上的一栋2层小房子里,这是她年轻的时候买的。以前一直是将一楼出租,她住在二楼。
  后来上了年纪,爬楼梯不方便,于是她改成叫二楼出租,自己一个人住在一楼。
  租户正在门口晒被子,见到老人出门,笑着同她打招呼,老人也笑着回应。
  “奶奶,去哪里啊?”
  “市场。”她回答,声音有着特殊的调子,因为老人已经失去了满嘴的牙齿。
  老妇人要去最常去的市场,可今天她没有挎平日里都带着的篮子。
  她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慢悠悠的沿着街道,朝着市场走去。
  老人的生活是一段传奇,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有一段传奇。镇子上的人说,她并不是一直孤身一人。
  她曾经嫁给了一位军人,两人孕育过一双儿女。但是军人死在了战场上,一双儿女得了天花,病死了。
  抚恤金变成了这栋房子,她就住在这里。
  没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只是大家都这么说。
  对着一个没有家人的可怜老人,街坊邻居们总是帮衬着,集市上的女人们会多和她说几句话,干粗活的男人们会帮老人将柴火披好。
  她总是笑呵呵的,将酬金分好,装好。
  老人缓缓走到市场。
  这里还是十分热闹,她沿着铺子,一家一家的转移,和遇到的每一个熟人打招呼。
  来往在集市上的人匆匆忙忙,而她慢悠悠的走着,一点都不着急。
  今天,她留在市场上的时间比往日每一天都多。
  走的时候,她还买了一整条鱼。
  老人的牙齿前些年就掉光了,她早就没法吃肉了。今天却奇怪地买了一条鱼。
  卖鱼的商贩没多想,老太太今天穿的新的衣服,脸上时时刻刻都在洋溢的笑容,好像在和大家说今天她遇到了好的事情。
  一切都如此的正常。
  从市场回来,老人钻进了厨房,鼓捣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晚上时候,她拽着扶手,慢慢地爬上二楼。
  自从腿脚不好使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上来过了。
  老人将自己做好的鱼,送给了二楼的租户,她没说什么,只是笑呵呵的。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要到了,要到了。她低声默念着,却没有一丝恐惧,而是充满着幸福。
  时隔许多年,她坐在昔日丈夫亲手做的摇椅上,回忆起那些过去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时间不够,她只是回忆了那些让人感到快乐的事情。
  时间过的可真快啊,那些幸福快乐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可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太,甚至是卷子上年龄最大的老太太。
  明天就不是了。
  老人想着,闭上了眼睛。
  真好啊。
  第二天早晨,无论来归还盘子的租户如何敲门,老人都没有反应,意识到不妙的租户破门而入。
  老人躺在她常坐的那把摇椅上,已经永远的闭上眼睛。
  她死去的时候,是笑着的。
  老人的邻居们、市场的商贩这才明白,那个独居的老人,之所以如此认真的打扮,恐怕是因为感受到自己将要离去,特意来和这些曾经给予她温暖的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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