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坐在一旁,打开禁步匣子,往里面塞丝棉,以免路途颠簸磕了碰了。
一阵绿光闪入眼中,盈儿猛地想起一事,忙道:“你打开来我瞧瞧。”
待匣子打开,盈儿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果然……这翡翠成色跟那日杨陌手上翡翠扳指的品相极为相似。
她真是糊涂了。这样好品相的翡翠,还是三大块,必是贡品,二哥从哪里寻得来?必是东宫呀。
她伸手啪地合上盖子:“替我送去给二奶奶吧。就说,多谢谢她辛苦替我安排桃花山的事。”
虽然这多半是二哥立了什么功劳,杨陌赏他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可只要沾了他的边,她便看也不想多看一眼。
她与他,死门生路,从此两相忘。
*****
从来没有这般自在过。
前世没有,这一世也没有。
乔家的别院在山腰,沿着山路,走到兔儿塆只要小半个时辰。
山下有不少农户,每日早晨,公鸡打鸣的声音络绎不绝。
她被吵醒也不恼,便起床。
有时在家吃早饭,吃完就在院子里盘花弄草。
或者索性便穿得朴朴素素,带着筐儿筥儿下山,到小镇上去吃馄饨烧饼面条包子。
吃完了,再在小镇上溜达溜达,或者去田间捉蚂蚱青蛙。
单纯的山野,单纯的日子。
吃睡玩乐,日复一日,她几乎都忘了这里离京城也不过两日路程,并非真的桃花源。
这一日,她又想去镇里的老汤家饭馆吃松鼠桂鱼。
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道菜最好吃的季节自然是桃花开时,不过老汤头做的松鼠桂鱼,无论什么季节,都外酥里嫩,风味绝佳,好吃得让她想连盘子一起吞下去,真真是她两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道菜。
唯一的缺点是,只能到店里吃,若是送到山上,挂浆炸出的酥皮便不脆了。
当然,若是她摆出镇国将军家小姐的谱,霸道地将老汤头招到家里来做,老汤头怕也不敢拒绝。
只是她并不想叫别人知道她的身份,不然还怎么跟筐儿筥儿两个小姐妹一般在兔儿塆胡吃乱逛?
反正走小半个时辰,对她来说也不算个事儿。就算天再冷点儿,套上车,也不过一会儿工夫。
深秋山景已经萧瑟,风儿吹得树枝呼呼响。
她跟筐儿筥儿三人沿着山道慢慢走,府里的侍卫们则尽职地远远跟在后面。
行得一半,正走得小脸通红,却听见山路前方有马蹄声响。
她并没多意外。
这条路上,还有几家别院,都有仆妇看守。
日常要运送东西,也会架了马车出入。
她便与筐儿筥儿找了处略宽畅的地方,往路旁草丛树下站定,眺望山景,想让马车先上山。
时近正午,秋阳晃眼,她微眯了眼,只见枯林山石转弯处,伴着马蹄声声,出现一人一马。
满腔的血几乎凝住。
为什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皇家人有皇家人的去处。便是春天桃花最盛时,他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高大的乌骓白鬃大马上,杨陌身着秋麒麟色云锦箭袖,腰束黑色缀银革带,一袭银色披风,英挺清俊,气度高华。
转眼一人一马已经到了近前。
她忙低头,心想自己穿得如丫头一般,他肯定认不得自己,必会纵马而过。
正心中默念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可两条黑黑健壮的马腿还是偏偏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地在停在她面前。
视线只敢停在两条健硕的马腿上,马匹的气味很重,她只拿头顶给他看。
声音仍是一派的冷淡清寒,如这山里的秋风,他问:“乔姑娘要下山?”
盈儿郁闷。他怎么认出她来的?!他又问的这是什么废话。
不过她总不能当不认识他,当即敷衍地点点头,心里盼着他赶紧滚蛋。
不想他却并无半点继续前行的意思,竟接着问:“去哪里?”
盈儿真想一拳打在马腿上,说不定马儿受惊,会把这个讨厌的人带得远远的。
可也就只能想想而已,真一拳下去,马儿先送走的人只会是她。
“盈儿?”
听到乔檄的声音,她如遇救兵,抬眼看去,果然见乔檄正策马上来,她忙叫道:“二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乔檄行到近前,扯住马缰,裂开嘴角笑道:“我与……杨公子出京办事,路过此处。想到咱家别院稍作歇息。”
“那二哥哥赶紧带杨公子去歇息吧!”她仰起脸,心头一松。他们要歇息自去歇息他们的,反正别院里有的是婆子丫头。她下山吃完东西,等他们走了再回就好。
哪知乔檄还没回答,杨陌却冷冷道:“有客至,你这个主人,不招待一下吗?”
*****
汤老头的小饭馆虽然在本地数一数二,可是跟京城华丽的酒楼没法比。
小小的木头房子脱了漆,外头一块大红匾额,四个写得挺周正的大黑字:汤家饭馆。据说是某个上京赶考的才子所写。
门口一副木底黑字对联:粗茶淡饭世间乐,细水长流天下欢。
掀开蓝花门帘,里头放了七八张木头桌子。自然也不可能有包间这种东西。
因天气渐冷,堂中没什么行商,只有一桌客人。
盈儿跟在杨陌乔檄身后进门,等看清那桌客人,就暗叫一声不好。
袁宝福居然也在。
这袁宝福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生得颇为富态,十七八岁,尚未娶亲。
一个月前她到梁家馄饨店吃早点,被他一眼看上了。
之后她下山,时不时就会碰到他。每次他都红着脸,很害羞地远远看着,并不敢上前说什么胡话。
见他并无什么无礼举动,她也就懒得多事,只当看不见。
没想到七八天前,她在胡家烧饼铺又遇到他。
他竟满脸通红地凑上来,结结巴巴地打听她是哪家的,说要遣媒婆来提亲。
倒让她一时愣住。
两世为人,极少见这般赤诚男子,对个丫头也郑重其事,愿意以礼相待。
她懒得跟个小毛孩子计较,只不理他。
离开时,他倒也并没敢继续跟着。
只是那日她都走得老远,一回头,他居然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傻傻地看着。倒叫她心生唏嘘,心里生出一丝温暖。
如今袁宝福见着她,果然当即又红了脸,匆匆站起,笨手笨脚,带翻了桌上的一碗面汤,将他一身墨绿绸衣弄得狼藉一片不说,那汤碗还掉下来正正砸中他的脚尖。
他痛得一跳,却没叫出声来,只脸更红,一双眼腼腼腆腆地看着她:“姑……姑……娘。”
盈儿一下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袁宝福见她笑了,也傻傻地笑起来,眼珠子亮亮的,激动得脸更红了。
老汤嫂是个嘴碎的婆子,可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看当先进来的两位公子相貌穿着,便知人家身份不俗,以为盈儿只是碰巧跟他们一起进门,便先请两位公子稍等。一边拿着抹布使劲擦桌子,一面取笑盈儿道:“真要跟姑娘道个喜了。这位袁小爷自从知道你喜吃咱们的松鼠鱼,便日日在这里等你。今日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盈儿不觉得害羞,只觉得头痛。
这事虽然叫杨陌知道也毫无关系,可她二哥哥乔檄在呀,别误会了她跟袁宝福有什么,怕出事把她抓回家才好。
正要开口辩解,却听寒磬般的声音凌厉而起:“撵走!”
老汤嫂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装束齐整,孔武有力的锦衣侍卫,一人一边架起袁宝福,就朝店外拖。
袁宝福蹬着双腿,挣扎大喊:“你们做什么?我犯了什么王法?盈儿姑娘,别怕,我叫人来救你……”
盈儿瞠目结舌,反应过来,气得粉脸通红,转身就朝店外跑。
筐儿筥儿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忙急急跟上。
可惜盈儿没跑两步,胳膊就被人死死抓住。
她抬眼一看,竟是杨陌,心里更是翻江倒海怒气翻腾。他凭什么要赶走袁宝福?!他凭什么抓住她?她跟他根本毫无关系。
“不许去。”他命令道,声音波澜不兴,眼睛里却有火苗在窜。
可盈儿已经气疯了,哪管他是什么情绪,抬脚就朝他的小腿一通乱踢,像一只落入陷阱徒劳挣扎的小动物,嘴里呜呜咽咽地嚷:“放开我,放开我!袁宝福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欺负他?”
他是太子,身份高贵又如何?在她心里,他还不如一片挚诚的袁宝福!
所有人集体呆若木鸡。
尤其是乔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行字不断滑过——他妹子竟然打了太子他妹子竟然打了太子他妹子竟然打了太子……。
第6章 振振君子 乔檄无限恐惧地在脑……
乔檄无限惶恐地在脑子里循环了无数遍“自家妹子打了太子”这件会掉脑子的事情,然后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诡异百倍。
杨陌竟然就这样牢牢抓住盈儿,任她胡作非为!侍卫要上前,也被杨陌抬手制止了。
这是什么情况啊?杨陌被盈儿下降头了?他可是太子啊,从小到大怕是没从来没人敢动他一根指头。
乔檄惊惶半天,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干站着干嘛?
一个箭步上前,幅度之大,差点儿扯胯,乔檄使劲抓住盈儿肩头:“你疯了,快别踢了!快停下!”
老汤嫂早吓得把桌上的酱油罐子都给推下了地,夯实的黑地面上湿了一块,酱油的香气弥漫了小店。
老汤头拎着菜刀赶出来,直问:“出啥事了?”
几个身材高大,满脸威严的侍卫抱刀一拦。
老汤头顿时吓得跟老汤嫂抱成一团抖个不停。
盈儿仍在奋力挣扎,杨陌灰白的绫裤自小腿下,泥脚印子越来越多。
眼泪疯狂如雨,狂流而下,每一滴都承载着前世到死都未能对人言说的羞辱与痛苦。
嫁入东宫虽非她所愿,可那日衣衫粉红,红烛高烧,由夜而明,他眉眼间的温柔,举手抬足间的体贴,都让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心中,她与别个不同。
于是,东宫的日子便不似想象中那般难过。
蒋寄兰性情温和,清高骄傲,身为太子妃,又有了嫡长子,并不屑于跟她们这些人争风吃醋。
林采之性情洒脱,见识胸襟都不似寻常女子,与她相处得亦十分和睦。
其余冯陆之流,并不受宠,可也没人欺负她们。
东宫花团锦簇一团和气。
而她是花中之花,锦中之锦。宫里宫外,从上下下,谁不说一声,殿下最宠的是她。
可偏偏奇怪的是,别人都陆续有了孩子,就连最不受宠,性情最自卑的冯氏都生下了一个女儿,唯独她迟迟未有动静。
转眼五年过去,先帝旧伤复发驾崩,太子顺利登基。她又压了林采之,被封为贵妃,一时风光无限,除了忧心子嗣之外,再无别念。
可浮云世事改,不到两年,元后竟然也如先皇太后一般难产而死。
本来平静的后宫一夜间惊起滔天骇浪。
她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家父兄更是得力,她本以为这个后位如探囊取物。可杨陌一道圣旨却彻底打碎了她的自以为是。
最后的赢家是淑妃,也就是已经儿女双全的林采之。
那夜是中秋之后,月亮尚圆。她气得发了疯,生平头一回表现得像个市井泼妇,大吵大闹直闯杨陌的内书房紫宸殿,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对她。
她两世为人,都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眼神,满是厌恶冰冷,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
他说她根本不配当皇后,他说林采之比她好一万倍,他说他从未爱过她,他说她一生都不会有半个子女,因为他绝不允许有外戚之患……。
那一刻,她终于如醍醐灌顶,看明白了一切。
他宠她,是为了乔家。
他防她,也是为了乔家。
无怪她多年盛宠而无子。
那一天之后,皮囊虽依然完好,可五脏六腑早己碎成了渣。
过了二十五岁生日,重阳登高日,她说想去青云峰疏散。
自争吵后就一直冷着她的他竟放下前朝,亲自陪她。
那日车驾浩荡,罗盖蔽日,红尘满天,在世人眼里,是何等赫赫荣宠。
而她心冷如刀,当着他的面,毅然跳下了观星台。
反正早已经碎了,不如里外碎个彻底。
反正她一日不死,这场大戏便一日不会停锣。
“你若再闹,我便一刀宰了他。”
冷漠的声音好像从青云峰上传来,伴着丁丁的伐木声。
突然醒觉已非前世,浑身的力气却早用完,她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往地上滑去。
晕过去前,只知道有人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别院卧室,面对着一面清冷的白墙。
外头传来细碎的语音。
“还没醒吗?”是男女莫辩的声音。
“没有!没有!没有!你别来了行不行,都说醒了会叫筥儿去跟你说的!”是筐儿在回答。
“我们公子十分担心……”
“担心,担心个屁!还不是你家公子气的。”筐儿压低了嗓子在吼。
盈儿莞尔,心想回头要是筐儿知道那位公子是太子,会不会因为自己说过这样无礼的话吓得昏过去?
今天发了一场疯,这会儿竟然觉得全身都轻松了好些。
也是,上一世,她再气,再疯,也没胆打皇帝。
这一世,他微服而来,她痛打他一顿,总算出了一口憋了两辈子的怨气。至于会不会因此掉脑袋……她默默想了一会儿,反而心里前所未有的笃定。
虽然打他的时候,只是一时冲动,可如今,她做了这般大不敬的事情,说不定倒是现成给了他一个拿捏乔家的把柄。往乐观了想,这回,他就算想笼络乔家,说不定也用不着硬娶她这傻子,还得费心演戏那么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