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认真吃着酥饼,就听贾后道:“你莫以为我说得夸张。这些事,你以后也都要走一遭的。先呢,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生儿育女,不然怎么站得稳脚跟?寻常夫家尚且如此,何况这宫里?没有子女的女人……有什么晚景可以想的?”
这话实在是太戳心了。嘴里的酥饼顿时泛出些苦,像是枣泥炒糊了。她也是这样想的呀。不然前世也不会因为杨陌那几句话就绝望到那个地步。
她勉强笑着继续听。
“可能不能怀上,那得靠老天爷!有的人一次就中了,有的一辈子都在白忙活。”
句句说的都是她,心里实在难受,盈儿不想再听下去。
“母后,这枣泥确实不错呢,是用什么油炒的呢?”她想把话岔开。
贾后笑道:“这里头窍门多着。回头我叫他们抄一份方子送到东宫去就是了。”
“好容易怀上了,又得战战兢兢,怕坐不稳,十月怀胎那份辛苦,别提了!”
可贾后似乎沉浸在这个话题里不能自拔,不等她反应,继续又道:“好容易月份足了,那才是真难关来了!”
盈儿心不在焉,咬了一口酥饼,回道:“月份都足了,就是瓜熟蒂落,哪里还有什么难关?”
手背叫重重拍了一下,“哎哟,就说你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这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不说别人,就说先文穆皇后,不就是因为这个……”
贾后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生硬地一转,道:“唉,就得神佛保佑,能过得那道鬼门关。等到儿女落了地,你呀才发现,这一辈子,就像是欠了人还不完的债,操不完的心。你瞧瞧,安平那头还没闹完了,建王那头又……,昨晚啊,我想了一夜,越想越没意思。”
难得听贾后提到文穆皇后。
盈儿也怕她再继续说安平建王的事,便道:“母后,先文穆皇后没的时候,殿下才十二吧?可像如今这般老成?”
贾后往后靠去,咳嗽了几声。
她忙端了茶水送上去,贾后喝了两口,摆了摆手。
半天,贾后擦了擦眼角,道:“老成?唉,那日下着雨,我们都在院子里守着。文穆皇后在里头惨叫了足足八九个时辰。宫女们进进出出的,里面抱出来的东西全都叫血浸透了,整床的棉被子呀,湿嗒嗒地拖在地上……叫雨水一冲,便是一道血色的河。所有人都在哭……连皇上也在哭。只有他……伞也不让人打,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我们都眼睁睁地听着,文穆皇后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弱下去,渐渐地一点声儿都没了。可也没法子,便是贵为皇后,小命儿也都全攥在老天爷手里。人啊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盈儿听着完全呆住,好像有一把带齿的钝刀在心口处一下下地割。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杨陌都从来不提文穆皇后往事。
只是每年文穆皇后忌日,他都会一个人到天王庙斋戒祭祀三日。
上一世,她再得宠,一年里这三天,她也见不着他。
只是他走时什么模样,回来时最多瘦上几分,瞧着也还是那一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她便以为他去祭奠也不过如此。
哪里想得到文穆皇后去世时,竟会是这样的惨痛。
那时他才十二岁,那一天一夜……只是听贾后这样说,她都难以承受,根本无法想象十二岁的杨陌会有多痛。
后来贾后再说了什么,她都恍恍惚惚听不真切,只是大概明白了贾后跟她诉苦,拉拢她的苦心。
不过是因为安平跟建王这两个倒霉孩子,贾后希望她教育着安平的同时,也跟杨陌说说,建王若是做了什么蠢事,该骂的只管骂,该打只管打。
临走,她想着建王的事,她不太好不问杨陌就随便答应,便只好道:“安平那边,母后再多等几日。我定好好想想法子。”
贾后见她如此,话到嘴边硬生生又收了回去,只伏在床上勉强笑道:“不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安平这骄纵的毛病要板正,哪有这么容易的?”
又让人把那枣泥酥饼装了一盒,让她带回去吃。
*****
出了万春宫,蔡司闺便眼神闪烁道:“娘娘脸色不大好,不如别去仙翠殿了,回去歇歇吧。”
盈儿愣了愣,也瞧瞧天色,日头影子还斜着,应该还不到巳时二刻,杨陌还没下朝呢。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目光落在筐儿手上的枣泥酥饼上,道:“还是去吧。”
到了仙翠殿,蔡司闺又道:“奴婢今儿这脚后跟有些痛,不如麻烦筐儿姑娘走一趟?”
盈儿先时没留意,此时听她又推脱,心里便有些猜疑,便仔细察看着她的脸色,试探道:“我今儿是要进去的。你就在外头看着车子罢。”
果然就见蔡司闺紧绷的扁脸松了一松,两颊垂下来,嘴唇向两边拉起,白牙一闪即消,束手道是。
盈儿:……。
难道蒋寄兰给了蔡司闺什么特别的指令?让她跟安平传什么信?蔡司闺不愿意,才想方设法避见安平?
蒋寄兰利用安平对付她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她到底想利用到什么程度?
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不然蔡司闺为什么避之不及?
蒋寄兰会想杀了她吗?
第106章 枷锁 如果可以没有后果,盈儿……
如果可以没有后果, 盈儿毫不怀疑蒋寄兰会痛痛快快地杀了自己。
她永远也忘不了,上一世,蒋寄兰再度怀孕之后, 对她的那副嘴脸。
那时候, 蒋寄兰就已经恨死她了。
本来她是每隔五日就得去给蒋寄兰请安。
可蒋寄兰怀孕后,担心自己又像上一次那样滑了胎,便把宫务交给了林采之, 成天闲得很, 便让她每日过去陪她,美其名曰说是两个闲人彼此解解闷。
她本来就很不愿意去万春宫。现在就更不愿意去。
可蒋寄兰是皇后, 于礼, 她又不敢不去。
去了,蒋寄兰便总是用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削她脆弱的自尊心。
她会装模作样地在她面前呕吐, 然后抽出兰花紫的手绢揩揩嘴角,笑道:“你没怀过孩子,没受过这样的苦楚,真是苦胆都要吐出来一样, 难受死个人。”
又或者她会拿着几块柔软的面料让她选:“来来,你手最娇嫩的,摸一摸, 哪一块最软和?回头叫人给小宝宝裁小衣裳。”
还有一次,她记得最清楚。
那天她去时, 蒋寄兰斜躺在榻上,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自己的腿抽了筋,几个宫人围着给她捏腿。见她去了,蒋寄兰便道:“听说你很会伺候皇上, 经常给皇上按捏,来,也伺候伺候本宫。”
那天,在冰冷的地上,她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替蒋寄兰按摩腿脚。
后来每天去,蒋寄兰便都要她帮着捏腿捏脚,说谁也没她捏得舒服。
也是那时起,她才想法子做了护膝,去见蒋寄兰便不忘套上。
杨陌永远在忙。
其实她也想过向他诉苦。
可话到嘴边就梗住了,人家才是真正的夫妻,那也是他的孩子,她便怎么也张不开口。
那一段日子,一梳头,头发就跟下了小雨一样,簌簌往下落,满地都辅上一层青纱似的黑,密密麻麻,像黑色的蜘蛛网线,而她就是被包裹着的蛾,一点点在窒息。
所以听到蒋寄兰终于临盆时,她顿时觉得浑身的骨头一根根软塌,被抽出了身体。
她本来也想跟众人一样赶去万春宫,却走不到两步,就眼前一黑,晕死在地上。
她觉得五腑内脏好像被烧起了雄雄大火,鼻孔嘴巴都有火在窜,可背心手脚却又像被人固定在冰宫里,寒冷渗骨。
昏昏沉沉中,听到筥儿在哭诉,又听到杨陌在怒骂着,却听不清他在骂谁。
她迷迷糊糊地想,蒋寄兰在生孩子,杨陌怎么没去守着?怎么到她这里来了?她又想……哦,说不定已经生完了。也不知道是个皇子还是个公主。
她下意识地不想醒来。
不想去面对杨陌跟蒋寄兰。不想看他们两个高高在上,面带微笑,身后站着个奶娘,抱着一个雪白可爱的小团子,要她献礼恭贺。
也不知道病了多久,有一天,浑浑噩噩中,听到有人在嘀咕。
“娘娘病成这样,那些人竟然敢满嘴的胡沁,说什么当日不是娘娘装病,先皇后娘娘见了皇上,没准龙气一冲就没事了。我也是气不过才打了她们。”
听着是筐儿的声音。
这丫头嫁人后脾气改了许多,怎么竟又冲动打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如今娘娘病着,没人护着你,万一你出了事,娘娘醒来岂不伤心?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哪怕绑了她们来见我,也是个道理。”是筥儿在劝筐儿。那时候两人倒像掉了个个儿。筥儿越发稳重,倒成了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可皇上十二万火急传我回京,听人这样污蔑娘娘,我能忍得下!哼,淑妃掌宫,竟让这样的话胡传,传到皇上耳朵里,她就能得了好!”
她恍惚恍惚有些头晕,半天才想明白。
筐儿嫁人后随夫去了河北。原来是她病重,杨陌才叫她回来的。
只是谁是先皇后娘娘?
她怎么听不懂?
后来她叫了两个丫头进来,细问才知道前因后果。
那天她突然昏迷不醒,筥儿忙传了太医。
那时太医院好手全都被叫到万春宫值守,包括向来给盈儿瞧病的陈太医。
新来的太医战战兢兢探过脉相,急得满头是汗。
太医院谁不知道她是宫里头一份儿呢?若是昏睡一会儿醒了没事,倒好。可若是有个万一,怕是整个太医院都要受牵连。当即不敢作主,跑去万春宫汇报了陈太医,陈太医也不敢担这个责任,立刻又汇报了杨陌。
杨陌想着生孩子总要三五个时辰,陈太医也并非产科专长,便亲自带着陈太医离了万春宫赶到绫绮殿来看她。
陈太医便说她是七情闷抑,以致脏腑阴阳气血失调,脑神不清,是郁病之症。
换言之,就是长期受了委屈,憋闷无处可散,心情抑郁所致。
筥儿便借机哭诉了她在蒋寄兰跟前受的一桩桩委屈。
杨陌听完大怒,大概也觉得内疚,便一直留在绫绮殿陪她,说要等她醒来。
可她一直未醒。
万春宫不断来人催,杨陌大概正在气头上,便迟迟不肯过去。
后来直到听说蒋寄兰难产,一直叫皇上,他才赶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如今蒋寄兰头七都过了,宫里却不知道从哪里起了流言。说若不是那天她故意装病,哄走了杨陌,有杨陌的真龙之气镇场,蒋寄兰未必会死。还说她简直就是褒姒妲己之流,所幸皇上不是周幽王商紂王之流罢了。不然本朝说不定就有亡国之祸。
这些流言越传越离谱。筐儿偶然听得几个宫女议论,一怒之下,也顾不得谁是谁,便上前直接赏了那些人一个几个巴掌。可她如今并非宫里有品轶的女官,这样做实在于法不合。所以筥儿才担心。
她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这一病,竟引出这么些事情来。问清楚如今宫中还是林采之掌事,便打发了人去说筐儿这次回来,她准备要再命她做个正三品的令人。有了这个身份,在宫里除了皇后身边的宫令,皇上身边的御侍教训谁都成了。
待再躺下,细想蒋寄兰的事,一尸两命,惨是真的惨。可她内心里竟是既无同情,也无内疚,只有解脱。
蒋寄兰的皇后身份对她就是一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再也不用去万春宫一跪一两个时辰地伺候谁了。
再也不用被蒋寄兰没完没了的羞辱。
就好像一个背着千斤枷锁爬山的犯人,眼看就要累断气了,枷锁却突然脱落,掉入了山谷,从此得了自由。她哪里还会在意那枷锁的下场。
身体这才渐渐好起来。
前世蒋寄兰虽然恨她,可直到死,也没敢杀她。
这一世的蒋寄兰……会不会孤注一掷呢?自己动不了手,便利用别人,比如说……年幼冲动的安平?
这样一路想着,她已经走到安平的卧殿之外。
难得今天里面竟然静悄悄的。
她看了一眼筐儿,道:“把那枣泥黄油酥饼送进去吧。”
筐儿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朝里面去。
不想她走到门口,盈儿就觉得不对。
怎么安平卧殿外连个小宫女小太监都没有。
按理她们进来前有人通传的。
她也不等筐儿推门,就提起裙子踏着台阶朝上跑。
果然还没上到第一级,便传来筐儿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一边大叫传太医,一边已经推门冲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一双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银蓝遍地金高底鞋儿。
地上倒着一张雕花檀木石面高脚凳。
到底是经过两世的人。她虽然慌张,却并没乱了脑子。
上前第一件事便是用力扶起那高脚凳,爬上去,双手一张,准备抱住那双腿往上送。
谁知那腿儿竟然一荡,朝她猛地一踢。
她站在高处,毫无防备,身体摇摆,双手像车轱辘似地向后甩了两圈,眼看就要跌倒,右手却抓住了梁上那人的右脚踝。
“啊……”地一声惨叫响起,一个身体布袋一样扑通掉落地面。
盈儿也被一股大力拽着朝地上扑去,正正跌在一团翡翠绫罗之中。
胳膊肘和膝盖重重一撞。
又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筐儿已经冲了过来,双手来扶她。
她忍着浑身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痛,看向地上。
就见那一团金碧辉煌的翡翠色中,藏着一张粉红的脸孔,两道黑黑的眉毛像刀锋一般扬着,线条刚硬的下颌抬得高高的像个鸟的嘴,骂道:“你害我!都是你害的我!”
盈儿吁着一口气,揉了揉手肘,叫道:“还不赶紧扶她起来。”
蔡司闺缩手缩脚地招呼其余的宫女太监,“还不赶紧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