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是明白的。可是神智却像是倒时热锅的猪油,无法控制地化开。
“啊,夫人,我们无能!快着人去请柯嬷嬷来吧!”
柯嬷嬷是谁?她想不起来。
“谁?谁?不管是谁?去去去!快去呀!”这样乱了章法,嘶吼的人是她母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得人说柯嬷嬷来了。
就有手摸上来,在她的心窝处使劲地推压。
她痛得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你做什么?你是来害命的么?!”还是她母亲在问。
“害命?怕害命还生什么孩子?您老难道不知道么?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十个里头能有三个挺不过。”陌生的声音,大概是那个柯嬷嬷。
“可她是皇后!是皇后!”
“闭嘴!越是富贵,胎儿越大,越是容易出事!先文穆皇后便是如此!”
“你来,像我这般使劲推着。拿剪子来,我得赶紧把下面剪开!”
就听那柯嬷嬷嚷道。
就在那一刻,神智恍惚间,她竟然突然明白了那句她一直没想明白的话。
“别人也就能生个孩子。”
原来别人都只是来给杨陌生孩子的。
唯独乔盈儿不用。
因为这是一道鬼门关。
这一道关,别人都过得,唯独他心尖尖上的乔盈儿过不得。
她怎么忘记了,文穆皇后便是难产而死。
他为什么把杜嬷嬷叫回身边?
原来不是要给乔盈儿寻找怀孕的法子,而是要让乔盈儿别怀孕啊。
她恨自己没有早点看透。
几乎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消失,就像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旦戳破,里面空空如也。
这些怀孕的日子,每一次她见到乔盈儿,都会忍不住心里的恶意去刺痛她。
-孩子动了呢!
-肚子又长大了些呢。
-啊,圆圆的肚子形状,很可能会再生个小皇子呢。
看着乔盈儿每次都脸色白得像要摔碎的白瓷,或是半透明的即将融化的雪花,她就觉得无比痛快。
她那时想,杨陌对乔盈儿再好有什么用呢!她没儿子,将来老了只有一个惨字。而她就会坐在太后的宝座上,想一想要不要把乔盈儿做成人彘。
胸口的痛,下面的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她觉得自己浮在一片腥臭的血水之中,而乔盈儿却穿得像一只炫目的孔雀,站在一边微笑。
“皇上……皇上……”用尽最后的力量,她叫出声来。
杨陌没能进来。
他是皇上,产房这样血腥肮脏的地方自然不能踏足。可说到底,还是他不愿意。
若里面躺着的是乔盈儿……不会的,他就是怕里面躺着等死的人是乔盈儿,才一直不让她怀孕啊。
这样的苦,只有她们这些“别人”来承受。
乔盈儿……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她没能等到他进来。
却听到杜嬷嬷说:“不行了。”
再醒来却回到了十岁那年……。
她想老天爷也是可怜在她。
“不行了……”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一时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世,眼前一片看不见远方的黑。脖子上灼痛着,像有火在烤。
她晕倒在万春宫滚烫的金砖地上。
*****
贾后没想到蒋寄兰竟是这般柔弱,不过是叫她跪上片刻,她里头还没教训上建王几句,外头就来传着蒋寄兰晕倒了。
只得命人将她抬到偏殿,又叫了太医来瞧。说是暑邪内侵,热郁气逆,又兼谋虑太过,阴郁不决,肝阴耗损,说是身子亏虚得厉害。
贾后听了更觉生气。待太医退出,便遣退左右,黑着脸坐下,责怪建王道:“谋虑太过?你就安安生生做个富贵闲人罢了。那个位置,你们别肖想了。”
建王因酒色过度,向来面孔浮肿。此时一张脸更像充血一样红胀着,怒道:“母后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现在父皇还在呢,他便已经一手遮天。他日若是他坐了那个位置,他心里能有母后!能有我跟安平的好?!瞧瞧安平如今,那就是日后儿臣的下场!母后……母后,你真的忍心?!”
这几句话倒好像几拳,重重捶在胸口,疼痛难忍。
贾后呼一呼气,顿了一顿,长叹一声:“若你有人家半点争气,母后便是拼了命不要,也要给你把这位置争到手。可是你……你瞧瞧……成天不跟钟王妃要好,反而对这个蒋侧妃言听计从。你难道不知道她跟太子有仇,只是想利用咱们复仇么?!”
建王听贾后语气松动,忙上前往地上一跪,老大的人像个孩子似的抱着贾后的腿,眼泪从浮肿的眼睛潺潺流下:“母后可怜可怜儿臣吧。就是儿臣不争气,日后若真坐上了那个位置不还有母后帮着么?正因蒋侧妃跟他有仇,儿臣才敢信她。不像钟王妃,他们钟家自己的算盘拨拉得比谁才响。她虽是嫁进了建王府,可心里想的却还是她们钟家的安危。钟国公那老狐狸早就跟那边有了勾连。母后若不忙儿臣,这世间还有谁能帮儿臣?”
贾后看他老大个人,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再硬的心也软了。皱眉道:“你先起来吧。说说那个……”说到这里,她抬了抬下巴,指向蒋寄兰躺着的那张床。
“有什么好计谋?”
建王这才胡乱拿袖子擦了擦脸,从怀中掏出一张雪浪纸来,双手呈给贾后。
贾后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指着上面一处道:“怎么林采之也在其中?”
建王眼珠左右楞了楞,道:“她还不死心,就想要进宫。林雍托了人,求了过来。母后,别的不说,若是林家肯帮我……”
贾后蹙眉,心中疑惑不已,暗想:“林雍这人虽说之前为了林采之的事,跟杨陌有了隔阂,可如今刚在河南立了个大功,升了吏部尚书。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林采之就算进了东宫,也不可能得宠。精心培养的女儿,岂不废了?莫不是这又跟那侯易游的事似的,表面上把证据全交出来给了我们,其实是引着我们踏入圈套呢。不可不防。这奉仪的事……还是该早点罢手。”
便抬眉瞪了建王一眼:“这奉仪的事,我已经答应了乔盈儿,拖上一拖,这事是不成了。”
建王一听,猛地站起来,像只青蛙一样,双脚一蹦离了地:“母后!这样的大事,您怎么也不跟儿臣商议一下!”
“商议你个头!你这糊涂脑子,还想争大位?你也不想想,太子只知道围着乔盈儿转,连陆家冯家陈家林家都一个个除掉了。这些人……”
她说着不屑地用指尖点着那雪浪纸,戳得一阵西索直响,“这什么沙五姑娘?家里不过是个驿丞,连品级都没有的官儿,进了东宫,也是浪费米粮,能做什么?你们老实说,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她越说越气,就手把那雪浪纸团成一团,朝建王脸上砸去。
建王唬了一跳,躲闪不及,正正砸在右眼睛上,顿时又流下一行泪来。
他正要辩驳,却听身后有人道:
“母后,这沙五姑娘是乔盈儿的表妹。求到这边来,我们看着乔家的脸面,也不好拒绝。”
幽幽的声音,大夏天的都让人觉得凉嗖嗖。
他一回头,就见蒋寄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扶着朱红的床栏杆,斜坐着,披头散发的,像一缕紫色的烟,看不真切。
贾后也向蒋寄兰看去,见她阴阴惨惨的,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
听这话头,明显这事建王府里都是蒋寄兰在操办。
她心中略一想,便是一跳。这奉仪的事,难道不是安平的主意,而是蒋寄兰的?!
便道:“你倒知道得仔细。我瞧那乔盈儿也是个善妒吃独食的,别说是沙夫人那边的表妹,便是乔家这头的堂妹,怕也进不了东宫。你好好养着吧,别再白操这些心。”
不想话音未毕,就见蒋寄兰浑身像是叫人狠狠抽了几鞭般,抖动不已,连床栏帐子都哗哗作响。
见她如此激动,贾后越发诧异怀疑起来。
若这奉仪的事是蒋寄兰的主意,那他们今天一来就想要见安平,岂不是也另有图谋?!
第105章 往事 贾后心想,安平仗着宠爱……
贾后心想, 安平仗着宠爱,替建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或者做些不伤大雅的顽皮事, 帮着建王, 也是兄妹情分,她不必多管。
可是若是这次安平闯祸是叫蒋侧妃跟建王两个怂恿的,那倒是不得不防了。
也就只有乔盈儿这种傻人有傻福的女人, 才会有杨陌这样的男人宠着爱着护着, 把一切都替她谋算得好好的。其他的女人,包括她自己, 想要什么, 都得自己殚精竭虑地去争取。
所以安平喜欢跟人斗,她也支持。
没点儿手段, 日后嫁了人,便是皇家公主,也能叫人吃得死死的。
可是……得找那能斗赢的对象。
不然,只有自个儿倒霉的。
就比如说先文穆皇后在时, 她就半点不敢乱说乱动,一心忍耐,这才有了今天。
她在心里仔细揣摩了一下建王跟杨陌的距离, 越想越觉得绝望。
又想了想杨陌行事的作风,她倒不担心杨陌会把建王给幽禁起来。这种手段太粗糙, 太引人诟病,杨陌定不屑于为之。她怕的倒是杨陌放任着建王闯祸,到时候再来一个架不住群臣劝谏,挥泪斩马谡。
她之前病倒,身体并未完全痊愈, 这一折腾,思虑过度,当晚便又病倒了。
盈儿听得蔡司闺汇报贾后病情反复,有些不解。打发了她,忙叫了筥儿来问。
筥儿便道:“说是建王带了蒋侧妃去探病,不知道怎么惹恼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罚蒋侧妃跪在院子里。我听人说这蒋侧妃奸滑得很,跪了不到两刻,就装晕倒,只得给抬到了偏殿里去。还叫了太医院的人去看。想来皇后娘娘看她不听话,才生气的。”
盈儿听她说得稚气,只觉得好笑:“你可瞧见了?日后少惹得我生气。不然我说不得也三天两头病的。”
筥儿便笑嘻嘻道:“哎哟,我哪里有惹娘娘生气了。我不都在逗娘娘开心么!筐儿姐姐,你说是不是?”
筐儿正在一边写八月节的礼品单子,听到这话,便难得笑眯眯地朝筥儿招了招手。
筥儿正得意,便凑过去,不想就见筐儿提起笔来,朝她脸上一画。
她完全不防素来老成只会骂她的筐儿竟然也会这样,顿时像只蚂蚱一样跳得老高,双臂张开,哇哇地大叫大喊,又觉得脸上湿嗒嗒,忙伸手乱抹,这下更糟了,整张小圆脸上都是深的浅的墨迹,像一只发怒的黑白相间的小猫儿。
筐儿拍手放声大笑:“这才叫惹娘娘开心呐!”
筥儿便朝盈儿瞧去。
就见她本穿着件蜜合色对襟窄袖袄,薄绸贴着身躯,勾出一段风流婀娜。
这时她咚咚猛拍几下桌子,身体后仰,脖子整个扬起来,细长雪白像一条柔弱的花茎,而美丽的面孔倒像是一朵粉白的会笑的花儿。
筥儿便更高兴了,伸手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筐儿整个一扬。
墨香顿时弥漫开来,像夏夜走在荷塘边,清新中带着一些隐约的泥水腥,使这清新不会发腻。
蔡司闺出门并未走远,在外面听得里面笑声不断,一时站住了脚,嘴角也忍不住慢慢扬起,心里忍不住有些羡慕。亏得当初太子殿下眼光好,没娶蒋侧妃,不然……想想蒋侧妃那浑身阴间爬出来的样子,她顿时觉得眼前的阳光都好像挡了块大乌云,暗淡了。
正发呆,身边小宫女小耗子偷油一样东张西望着,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那边让司闺去一趟仙翠殿。”
蔡司闺顿时觉得乌云罩顶,把自己浑身都缠住了,又闷又热,喘不过气来。想起刚才偷听到的筥儿说的话,她随口搪塞道:“你跟那边说不知道是谁把皇后娘娘气病了,太子妃吩咐我准备东西去探视,现在不得空。等找机会罢。”
这倒也是实话。
*****
盈儿再来万春宫,贾后还躺在床上,身后依然垫着半新不旧厚厚的玉簪花锦缎褥子枕头。
她走近行礼,贾后便招她到床边坐。
室内光线有些暗淡,映得贾后的肤色黄中带青,干干地像脱了水的柚子,肉跟皮之间有了空隙。眼睛下面也是一片深青,像死掉的螃蟹的壳。
她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虽然贾后上一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杨陌替她白揽了个大人情,是场投桃报李的误会。但贾后也从来不是个恶婆婆。
贾后当皇后时,对她从未为难过。当太后时也十分懂得分寸,处处维护着杨陌这个皇帝的名声。建王安平若是做了什么出格叫人诟病的事情,她也会替杨陌出面申斥。后母做到这个地步,她觉得也值得敬重。
便关心地问:“母后可是夜里睡不踏实?”
贾后大约听出她语气里真诚的关心,竟一下微红了眼圈,伸手拉住她的右手,手掌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唉,你以后便懂了。女人呀,嫁了人,这一辈子为了子女,就得过五关斩六将,操心操得没完没了。什么时候两眼一闭才算完。”
盈儿听她连死都提到了,便忙笑着安慰道:“再怎么难的事,也难不倒母后呀。”
贾后摇摇头,招手叫侍女给盈儿上茶水和点心,又指着一盘子夹心黄油酥饼道:“那枣泥馅儿做得倒是极香,里面还加了些核桃松子仁。你尝尝。”
那态度像个等着儿女下学回来,担心她们肚子饿的慈母,上赶着送上亲手做得的点心。
盈儿虽然不饿,也还是伸手拿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焦黄的酥皮有一层薄薄的脆壳,里面却软得像刚出锅的银丝卷蓬松软绵,带一点点咸味,核桃和松子仁都碎得像米粒大小,裹在绵密赤红的枣泥里,不用嚼,就浸着香香的油味儿摩擦着舌头,无比香甜。
这份来自贾后的慈爱,便是假的,也又香又甜。心里忍不住羡慕起安平来。有这样的娘,怎么还那么不懂事,要惹她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