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后听了,脸上皮肉都像被风鼓动的麻纸一般,半天呼了一口气,却不知道怎么呛住了,突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盈儿吃了一惊,上前正欲帮手,却叫彭宫令一推,她跌晃了两下,若不是及时抓住了月洞门的边儿,非摔下去不可。
就见彭宫令扑到床上,扶着贾后,拍着她的背,道:“娘娘,娘娘息怒。”
贾后双眼瞪得发黄,伸手指着她,呼呼直喘。
盈儿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道:“母后莫急。以其日后求着殿下网开一面,何不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叫他们不会闯下不可收拾的祸端?这岂不才是治本的法子?”
贾后突然顿住,双眼收缩,缓缓放下手指,又咳了半天,才道:“那你来想法子。”
盈儿:……。
天呀,姜是老的辣,这才是贾后的目的吧。
她肯定早知道求杨陌网开一面这条路不通,所以才提出来叫她拒绝,然后自己势必得提出解决办法缓和两人的关系,这就上了她的钩。
阴险,实在阴险。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都这么阴险!
*****
晚上吃饭时,盈儿便把这事讲给杨陌听。
杨陌听完也忍不住笑了,道:“她若是不阴险,怎么能一路爬上来,把皇后之位坐得稳稳的。”
一句话,却像扯着一风筝的线。
前世那些本来以为飞远了的痛楚,突然又顺着这条线转了回来。
她黯然得像晒蔫了的百合花,垂着脖子:“原来,只有阴险的人才能做皇后么。”
室内顿时不闻一丝声息。
她好像能听到降温用的大冰块在大瓷瓮里崩开,化掉的声音。
半天,又听得铎的一声,眼角余光看见奶皮色的牙筷放在紫檀色的桌面上,绀青色的袍子随着脚步声移动,到了她身边停住。
又有椅子移动和宫人们走动的声音。
终于,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第102章 和亲 这是前世压在她心头的两……
这是前世压在她心头的两座大山之一。
肩膀落入了一双大手之中。
一股力道在把她转向。
她却固执地拧着身体, 也不肯抬头。
明明早就不伤心了,可那股力道越强,她心里就越是委屈, 眼圈也一点点红起来。
“不错。只有阴险的人才能做皇后。”
杨陌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 若不是她实在太了解他,她几乎都听不出他声音里那一丝紧绷的颤抖。好像他以前常常喜欢弹的琴,人人听到耳朵里的都是最平缓的调子, 却不知那铉却绷得紧紧的。
“蒋寄兰很阴险, 林采之也很阴险。所以,她们都做得皇后, 偏你不行。”杨陌又道。
明明白白, 这两人这一世连宫门都没进,所以他确切无误, 承认自己跟她一般,是重生而来。
心里其实隐约并不相信这个解释,可她还是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所以他也不爱她们。
虽然觉得极累,仿佛连手指头都举不起来, 可她还是挣扎了一下,道:“那为什么贾后要支持?”
屋角的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
就听杨陌道:“因为你帮过她。”
盈儿猛地抬起头来,发起了怔。她跟贾后明明没有什么交集, 她什么时候帮过她了?
脸颊被人拧了一把,胀胀的一痛, 又松开了手。
她气鼓鼓地用手掌心揉着捏痛的地方,道:“什么时候?”
她不记得,却自然地相信杨陌一定记得。
杨陌伸手搂住她的腰。
她挣了挣:“热死了。”
杨陌却不理,死死地抱牢她,将她几乎扣在怀里, 还把头靠在她的颈侧,贴着她的耳廓道:“还记得和亲那事么?”
盈儿一愣。旋即隐约记起来。
那时她进宫四年多的样子,过了八月节,皇上突然病情加重,杨陌开始监政。
那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想秋收后,北方突然气候极寒,狄人的羊马牲畜大批冻死,便集结各部落大举南侵,抢粮抢物。
那时她爹爹镇守的西北也受到侵扰,可大约狄人也知道在乔家军手中讨不了好,便避开西北,朝正北东北集结南下。这些地方原有守军,只是军力不足,一时乱了阵脚,纷纷败逃。大批市镇沦陷,狄人一路南下,眼看就要逼近帝京。
杨陌面上从容,心里也急得上火,背上都长了好几个大火疖子,也不敢叫太医,怕动摇了文武百官的信心。只晚上悄悄叫她给亲手上药。
朝堂上众臣见他镇定自若,这才有了主心骨,开始商议各种应对的法子。
林雍便道:“狄人所求不过是过冬之粮食衣物。不如允之。和谈休兵,大家都不必兵戎相见。”
建王一派却极力反对,道:“我堂堂天/朝,不战而降,岁币相贡,如何向天下百姓交待?”
钟国公便出了个出意:“不如和亲。然后将这些粮食衣物当作公主的嫁妆送去。于双方脸面都有交待。待过了这个难关,咱们厉兵秣马。他们不再来犯则已,若是再来犯时,便可将之围而尽歼,永绝后患。”
朝臣们吵嚷了几日,钟国公的意见便占了上风。
而当时皇家未嫁的公主,小八还未及笄。安平却因为太过挑剔,年满了十七还没成亲。
因此钟国公又道:“也不必安平公主和亲,只要选一个王室贵戚之女封为公主也就是了。”
因这主意是钟国公出的,建王也不反对。文武百官也知道吃闲饭的郡主们多的是,选一个不是难事。便都一致赞成。
可杨陌沉吟半天却并未当场表态,只说此事需与皇上商议。
回到后宫,杨陌便跟她道:“值此存亡之际,若皇家不能身先士卒,岂不叫人埋怨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谁又肯忠心卖命?这于安定朝局人心实无好处。”
她听了也只是听了,并不置一词。
当时皇上重病,一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可到底还是皇上。
贾后安平都深得皇上宠爱。这时候杨陌若提出要安平去和亲,皇上若是相信边疆确实兵凶战危,便会怨恨他无能。若是不相信,便会觉得他趁皇上病重,故意打压建王一派。
情势真是进退两难。她见识有限,不敢乱说。
当时她正在给杨陌上药,也顾不得什么,只合身从后头抱住杨陌,将下颌搁在他的肩窝里,道:“殿下心中向来都想着天下百姓安危,江山社稷安稳,老天定会帮殿下度过这个难关的。”
杨陌蹭着她的脸,任她静静抱着,半天才起身去了。
第二日就听说皇上旨意,皇家人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安平自幼享尽天下奉养,为江山社稷粉身碎骨亦不为过。
朝中众臣听了无不三呼万岁,士气大振,因耻而勇。
可安平却闹翻了天,寻死觅活,贾后又怕皇上没了,又怕安平寻死,两头夹击焦头烂额。可到底还是不敢离开皇上身边,便让蒋寄兰去守好安平。
谁想蒋寄兰头一天去,就听说叫安平推倒崴伤了脚。
便只好换了林采之去。
谁知林采之一去,安平就直接举起个大花瓶要杀了她。只因这议和的主意是林雍出的。
按着顺序,便只有她去。
她跟安平之前没多少交集,只除了澡豆那一回。想想安平这样闹,杨陌在前朝也为难,便硬着头皮去了。
安平自然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端起香炉就朝她砸过来。
幸好筐儿反应快,将她一拉,躲开一击。可那香炉砸在地上,一炉的灰还是带着火星子飞起来,溅在她的衣摆裙角,一卷眼看就要烧起来。筥儿吓得抢了桌上的茶盘子,泼了她一身。
实在狼狈得很。
安平便泪眼滂沱,指着她大骂道:“你们个个都要害我。若不是太子哥哥给父皇进了谗言,父皇怎么会送我去和亲?哼,他不叫我好过,我便也不会叫他好过。你不是他最宝贝的人么!去那院子里站着,我不叫你进,你不许进来。你敢闯进来,我就上吊。”
若是今日的她必定甩手就走了。
可前世的她老实得很。便乖乖在院子里站着。
正是严冬,连阳光都是寒冷的。每一道冷风都如锋利的线从她脸上划过。本来就娇嫩的肌肤,不过一个时辰,就冻得好像一道道要被冰撑破裂开。那份苦楚实在难忍。
筥儿见状便溜出去找杨陌求救。
等杨陌来了,她已经麻木得连嘴唇都好像冻结在了一起,发不出半点声音。
杨陌一路将她抱回了丽正殿,替她脱了衣裳,抱着她泡在热姜汤水里,直到她渐渐暖和过来,才道:“明日不必去了。”
她那时身体底子好得很,杨陌的处置也适当。这样一番折腾,她竟然也没生病。
可也只好装病,有了借口便不再去管安平的事情。
可她不去找安平,安平却来找了她。
安平送了她一堆重礼,然后站在她的床边道:“咱们做个交易罢。你替我劝劝太子哥哥别把我送去和亲。我便让母后保证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站在你这一边。”
那时她自以为有杨陌的保护,谁也不需要。再说这样的国家大事,她哪能随便干预。便没理安平这个茬,只当没听见。
难道是这件事?安平以为她答应了这个交易?
而安平最后确实也并没有去和亲。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她后来才听杨陌说,和亲从头到尾都是只是一个计谋。
一来安定朝臣的心,不至于人心惶惶,乱了阵脚。
二来麻痹狄人,拖延时间。
其实,他早就下了密旨。一方面让乔简带兵横插狄人后方。一方面派了冯家人去收拢退散的各部,集结兵力。
待一切准备就绪,南北夹击。大军在那年除夕之夜发起了反攻,一举将狄人大部歼灭。狄人残部逃往漠北,本朝疆域向北推进千余里,以后直到她跳崖也没有再听说半点消息。
可既然是□□,自然是越逼真越好。所以只有杨陌知道真相。便是贾后也不清楚。所以安平要闹,他们并不真在意。只是贾后跟安平自己干着急罢了。
不过这些话,她听了也就听了,也没去跟谁说。
乔简因此战立下奇功,由威武将军封为镇北侯,统军三十万,留守北疆。
虽然冯家也封了个儿子做忠勇伯,可只是守了一些北方大城。
乔家一门两父子,守了本朝大半个国界。谁不说一声乔家圣宠无敌天下?
盈儿细想了一回,不免迟疑地问:“为什么贾后安平都以为是我劝了你?”
杨陌亲了亲她的耳垂,轻轻笑道:“因为我是这么告诉她们的。”
心里好像被一缕温暖的光吻过。
前世,杨陌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件这样暗中维护她的事?有贾后的围护,她后来的宫中岁月果然平淡无波。
难怪他说不阴险的人做不了皇后。
不阴险的人更做不了皇帝。因为他必须比最阴险的人都更阴险。
她想了想,不打算再说继续说这事了,便用手肘推推他:“饿了,吃饭。”
*****
怎么教育安平,她后来也没问杨陌。
其实安平也不是个傻子,上一世皇上在时,她无法无天。可皇上驾崩,杨陌登基后,安平嫁了人,虽然仍是跋扈,可并没做出什么天怒人怨,不好收拾的事情。
可这一世,有了蒋寄兰的挑唆,大概有些不同。
第二日,她先去向贾后问了安,才坐着步辇往仙翠殿去。
才到仙翠殿门外,主听见里头有人在吵闹。
“我不信。让我出去。你一个小小太监,敢拦我,不要命了?”
就听有太监尖细的声音在苦苦求饶:“奴才不敢。可这是皇后娘娘的命令,小的也不敢放公主出去。”
“不信,我不信。母后病了,还不放我出去?我不信,让开。”
就见仙翠殿漆黑的角门门板在匡当晃动。
想来有人在门边推搡,撞得门动。
盈儿想了想,便叫蔡司闺去一趟万春宫,让彭宫令再派几个人手来。
她也不急着进门,仍是坐在步辇上。
果然,门板从里向外匡匡当当地开了。
安平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
盈儿打量着安平。
见她之前略有些婴儿肥的脸庞瘦了许多,像是短短十几日,突然长大了,从一个孩童变成了少女。
她身上穿着件青苔绿长襟上衫,袖幅宽大飘逸,腰间系一条醒目刺眼的灼红腰带,一条绯红洒银珠拖地裙。美则美矣,可这哪里是去侍疾的打扮?
盈儿不免心里叹了一声。作为一个母亲,贾后确实挺失败的。难怪要耍手段求她。
大概是见她跟几个孩子都相处得不错,以为她有法子跟孩子打交道吧。
其实……她也是一窍不通。
一见她在门外,安平就咆哮道:“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么?”
盈儿抚着脸颊,偏头想了想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安平:……。
第103章 争宠 安平恨极了,把本来就刚……
安平恨极了, 把本来就刚硬的下颌线条咬得像一方砚的边,双眼瞪得眼白发红:“别以为你有太子哥哥护着,我就不敢惹你。有人哭着求我的一日。”
说着就怒气冲冲提起裙子往万春宫方向跑。
盈儿看着那一道绿色中带着红的影子朝浓荫中去, 抬手挥了挥:“去, 把她给我押回来。”
从仙翠殿里追出来的太监们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他们奉命看押,却没看住人。若是追究起来,轻则罚银子, 重了挨板子。本来就想追, 可又不敢伤了安平,这才束手束脚。现在太子妃既然发了话, 哪有不死命追赶的道理?
安平穿得累赘, 本来就跑不快,不一下就叫几个太监追上了。
她却甩手甩脚, 不让人靠近。
两边正在僵持,那条大道尽头出现了四五个太监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