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芙一行人也很快汇入人群中。
桂娘惦记着她还未吃朝食,忙将方才特意包起来带上的一小碟毕罗从食盒里取出,放到她面前。
素秋则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娘子,那日送郎君归来的那两个人还在呢。”
说着,朝街角一处指了指。
月芙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那两个穿翻领窄袖胡服的健硕护卫正站在街角,其中一个在向小贩买胡饼,另一个则时不时盯着她们这边。
想来是奉公主之命,特意留在这儿看着杜家的动静的。那两人行止大胆,一点也没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月芙心底涌起一阵不适。
“不用管他们。”
这些皇子天孙,生来就站在云端,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必掩饰,又哪里会考虑别人的死活?
马车很快驶出坊门。
梁国公府位于长安城西侧的金城坊,而沈家的郑国公府则在东侧的崇仁坊。
崇仁坊紧临太极宫东南角,本是当初中宗为了方便沈家人入宫拜见沈皇后,才特意赐的府邸,如今,倒是没这个必要了。
要往崇仁坊去,必得经过纵贯外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
整整五十丈宽的大街,平时除了重大节庆日,百姓纷纷涌上主街的时候,鲜少拥堵。
可今日,马车刚刚行到朱雀大街不久,还未及横穿而过,便先停在了路边。
前方传来一阵鼎沸人声,似乎有许多百姓驻足两侧,正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仆从往前去一看,忙奔回来道:“娘子,前面不能通行,说是楚王要带着河西军的将领们入太极宫。”
听见“楚王”二字,月芙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几日隐隐听说,驻守在凉州一带的八王赵恒要回京。
而河西军近来才打了一场胜仗,百姓们早已经传开了,难怪此刻都驻足不前,定是为了一睹功臣们的风采。
“知道了,咱们耐心等一等吧,不用着急。”
按大魏律法,楚王是亲王,身份贵重,他们本就应当避让,更何况,还有受百姓们尊敬的功臣。
外头嘈杂声不断,引得月芙也有几分好奇。
因为杜燕则的事,她的心情本有些阴郁,此刻却被感染了,也松快了几分。
提及这位皇子,似乎与她家也有几分渊源。
年少时,她依稀记得,当初沈皇后还在时,曾为当时还是皇孙的赵恒和沈家定下的亲事,女郎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沈月蓉。
虽没留下凭证,可当着中宗和许多朝臣的面,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人的确是亲口答应了。
那时,月蓉年纪小,尚且懵懂无知,继母秦氏却欣喜极了。
如今想来,当时的沈皇后也许已经料到了沈家日后盛极而衰的结局,才会在母子早已失和多年的情况下,依旧逼着圣人答应同沈家结亲。
不过,八王赵恒和其他的皇子天孙不同。
他出生时,因为早产,身体极弱,圣人唯恐他夭折,便欲按民间习俗,将他寄养在他人家中。
其时,恰有一位西域高僧旅居长安,得了圣人的延请,在慈恩寺开坛讲法。为表谢意,高僧告诉圣人,将幼子送入西北军中,直至成年,方可保其度过幼年劫难。
圣人思来想去,遂忍痛将才出生不久的赵恒送往遥远的龟兹镇,交给时为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的苏仁方看护,后来,苏仁方调任凉州大都督兼河西节度使,赵恒便也去了河西军中。
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赵恒果然活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留在长安的时间也屈指可数。
外头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还夹杂着马蹄声和欢呼声,应当是队伍近了。
月芙仔细回想,除了幼年印象里仓促瞥见过的一张已经十分模糊的,紧绷着的少年的脸,竟再也想不起八王的模样。
她忍不住伸手去掀车窗上的纱帘,想和路边的百姓们一起看一看这位久未露面的皇子。
只是,她的指尖才刚触到纱帘,还未及掀开,车外便传来一阵骚动。
牛绵长的叫声和马高亢的嘶鸣先后响起,伴随着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呼声,月芙乘坐的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
“出了什么事?”她一面尽力坐稳,用眼神示意桂娘和素秋小心,一面扬声问外面的仆从。
天热,木质的车门没有关严,在晃动中已经朝外开了,三个健仆在前面努力安抚受惊的马儿,另外两个干脆将门拉得更开,道:“娘子,道路拥挤,有田舍郎牵牛而过,惊了咱们的马,请娘子先下来吧,莫伤着了。”
素秋先跳下去,扶着月芙和桂娘也下了车。
那名牵牛的田舍郎吓得不轻,赶紧奔过来,在月芙面前扑倒,哭道:“娘子,实在对不住,是我家的牛冲撞了娘子,求娘子恕罪!”
周遭的百姓们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纷纷朝这里看来,田舍郎的牛冲撞了贵族娘子的马车,也不知会不会闹起来。
田舍郎穿着朴素的粗布麻衣,沧桑的面孔布满沟壑,月芙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今日路上人多,恐怕你家的牛也受了惊吓,哪里有罪?起来吧。”
说着,示意仆从上前将人扶起来。
这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楚王来了”。
月芙一怔,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自觉地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大约半丈宽的道。
有几名郎君正往这边走来。
为首的那个大约弱冠年纪,穿着一身暗紫色圆领袍衫,腰束革带,上系佩刀,一张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肌肤呈现出均匀的古铜色,五官线条清隽而深刻,整个人显得冷硬而肃穆。
月芙站在原地,不知不觉就将这个人和脑海里那个少年的模糊影子慢慢对上了。
他应当就是赵恒了。
作者有话说:
和离书用了《宋初留盈放妻书》和《赵宗敏谨立休放妻书》。感谢在2021-08-22 23:31:38~2021-08-25 22:3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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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殿下
赵恒的气质,和月芙见过的长安城里其他的王公贵族都不一样。
长安是富贵的,安逸的,又充满王气的都城。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贵族们,骨子里都透着一种被玉馔珍馐、金银财帛滋养出来的既世俗,又润泽的富贵之气。
赵恒的身上,则带着一种少见的质朴和锋利,才弱冠年纪,站在人群里,却让人联想到广袤西北的密林、山峦和风沙。
这样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不起眼的陪衬,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他的身上。
月芙也同众人一样望着他。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月芙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口猛然跳动了一下,一阵下意识的紧张后,整个人就莫名放松下来,好像遇到了极其信任的人一般,充满安全感。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先唤了一声“殿下”。
待喊出了口,她又猛然清醒,一面觉得不妥,一面困惑于自己的反应。
好在,赵恒本就是朝她这边过来的,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站定,冲她道:“这位娘子,今日是因我与诸位将士要入太极宫,方才引得道路不畅,并非这位老翁有意冲撞,若损了娘子的财物,我会一力补偿。”
原来是怕她责怪那田舍郎。
月芙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车上,有两只箱笼在方才的颠簸中,落到了地上,上好的木料,被地上的碎石磨出了几道划痕。
她正要回答,方才被搀起的田舍郎便先颤巍巍地替她解释:“殿下好心,方才贵人娘子已经恕了老翁的罪……”
赵恒看那田舍郎一眼,又将目光落到月芙身上,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随即点头:“蒙殿下关心,本是一场意外,我并无追究的意思,至于财物,也不过磕了一下箱笼,不是什么大事,无需补偿。”
几名健仆已经走过去,合力将那两只箱笼抬往车上,田舍郎擦着汗也要上前帮忙,却被他们谢绝了。
眼看方才的混乱已经渐渐恢复秩序,赵恒也不欲久留,冲月芙点点头,道了声“叨扰了”,便转身离去,重新上马,随着那一队将领们继续朝皇城方向行去。
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不少,似乎担心因此再惊扰更多百姓。
路边人群未散,月芙没急着上车,而是站在原地,静静望着街道中央,那道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渐行渐远。
等上了车,素秋感叹道:“楚王殿下可真是不一样,头一次见到哪位贵人,会因为一个田舍郎的牛亲自下马来问的。倒比金吾卫的人还称职了。”
月芙笑笑,没有说话,心里依然觉得怪异。
明明她和赵恒并不熟识,抛开少年时代那远远见过的一两次,两人几乎算是完全陌生的,她却有种莫名的熟悉,甚至是信赖的感觉。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心里装着事,令脑袋也犯糊涂了。
桂娘年纪大,想的显然更多,见她不说话,只时不时轻轻皱眉,不由柔声道:“娘子别太担心,郎主是娘子嫡亲的父亲,总是一心替子女着想的。”
这是以为她在担心,一会儿回家后,该如何面对父母亲人。
大魏的律法虽宽容,夫妻和离也并不罕见,可妇人主动要走的,仍是极少数。
前两日,月芙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刻意让自己不去想别的,如今快要到家门口了,不得不面对现实。
“什么嫡亲不嫡亲的,都是一家人,不该见外。”月芙看了桂娘一眼。
桂娘心里有数,便不再说了。
月芙的生母杨氏是沈士槐的原配夫人,当年难产,伤了元气,月芙还没满周岁,她便去了。
如今的郑国夫人秦氏是沈士槐的继室,出身官宦之家,入府后,又给月芙添了一双弟妹。
虽是一家子,秦夫人也并非刻薄之人,只是,月芙幼年时在祖母身边,一直到七八岁上,祖母也去了,才放到秦夫人身边养着,到底隔了一层。
离了朱雀大街,道路便通畅起来,没多久,便进了崇仁坊,抵达郑国公府。
守门的仆从见到突然造访的月芙,先是满脸诧异,随即换上欢喜的笑容,一面引她往里走,一面道:“大娘回来了,今日郎主休沐,恰好在府里呢。”
素秋想让人先将行李都搬进他们原来住的白露轩,却被桂娘用眼神制止了。
一路到了正院,还未等月芙进去,垂在门框上的纱帘已经先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笑着跳出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进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见到阿姊了!”
少女便是秦夫人的女儿,月芙的妹妹月蓉,前阵子才满十五岁,正是可以议婚的年纪。
屋子里,一家人竟然都在。
父亲沈士槐和继母秦夫人一同坐在榻上,秦夫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才有模有样地背了两篇才学的文章,正是月蓉的同母弟弟沈尚。
就连两名妾侍和庶出的弟妹也在一旁站着。
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父亲,母亲,阿姊回来了!”月蓉欢欢喜喜地冲众人说。
弟弟妹妹们都唤“长姊”,两个妾侍则唤她“大娘”。
月芙向榻上的父母行礼请安。
沈士槐和秦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掩住心中的诧异。嫁出去的女儿忽然回来了,委实不大正常。
沈士槐轻咳一声,点头道:“回来了,坐吧。”
说完,又那眼神示意身边的夫人。
秦夫人笑了笑,让月芙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才试探着问:“阿芙,今日怎么想起这么早回娘家来了?亲家夫人近来可好?”
月芙默了默,望着父母掩饰诧异的目光,和妹妹好奇的表情,以及其他人的各色眼神,一时竟感到几分难堪,在路上反复想的解释的话,好像也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低着头,轻声道:“往后,我恐怕不再回那边了。”
屋里的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该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和沈士槐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让沈尚、两个侍妾和庶出子女都先出去了,轮到月蓉,还没开口,便听她先撒娇:“母亲,我已不是小孩子了,阿姊有什么事,我也想知道!”
月蓉是秦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带在身边养着,宠爱非常。
秦夫人看一眼沈士槐的脸色,又看一眼月芙,到底没让女儿出去,只拍拍她的手:“那你少插话。”
“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吧。”屋里空了下来,沈士槐道。
月芙掐了掐指尖,抬头坚定道:“梁国公府出了些事,我已决意,要与二郎和离。”
说着,她将昨日公主登门的事,和夜里杜燕则的话说了出来。
沈士槐紧皱着眉头,半晌不吱声。
嫁出去的女儿,忽然跑回家里,说要同夫君和离,不论是何种原因,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秦夫人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叹了口气,冲月芙道:“你这孩子啊,出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先同我和你父亲说一说?你一个人在夫家,哪里应付得过来?”
月芙勉强笑笑,又看着父亲的脸色,低声道:“非我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二郎要娶公主,是那里容不下我了。我今日回来,也并非一时冲动。望父亲和母亲原谅。”
到底是血缘亲人,沈士槐过去与这个大女儿不算太亲近,此刻见她眼眶微红,整个人显出几分纤弱的憔悴,心里也觉怜惜。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流露出属于父亲的温情,伸手极轻地摸了一下女儿的脑袋,沉声道:“你受委屈了,先去歇息吧,养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