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芙的鼻尖猛然一酸,这几日压在心底的惶惑终于有了片刻缓解。
秦夫人看着这父女两个,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倒是旁边一直挨着母亲听他们说话的月蓉忽然“哎呀”一声,露出愧疚的表情。
“阿姊,白露轩恐怕暂时还不能住……”
秦夫人也像是才想起来,解释道:“前阵子天气忽冷忽热,你妹妹受了风寒,总也不见好,白露轩位置好,既透气,日头也足,我便让她搬去那儿了。你别多心,我这就让她搬回去。”
“阿姊,对不起,我也不知你今日会回来。”月蓉挨到姊姊的身侧,抱着她的胳膊轻轻晃了两下。
月芙看见沈士槐才刚刚松开的眉头又无声地皱了起来。
她吸了口气,摇头道:“你既已搬过去了,便住着吧。我住到芳林院去。”
芳林院是月蓉从前的居所,比白露轩略小了些,但紧挨着正院。
秦夫人又说:“实在不巧,前阵子,我和你父亲才商量着,尚儿如今已满十岁,该搬自己的院子好好读书进学了,恰好芳林院空着,便预备留给他,这几日,正请了工匠修葺,一时也不能住人。”
月芙默了默,轻声道:“无妨的,只不知哪处还空着?”
秦夫人想了想,道:“倒是东面的绿云轩和立雪堂都空着,平日也时常打扫,立刻就能住人。只是,那里向来都是用来待客的,离这儿远了些,也不知你住不住得惯。”
沈士槐摆手道:“好了,不过一件小事,哪里那么多的讲究。”
月芙平静地点头,轻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住到绿云轩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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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姊妹
两个女儿一走,正院里便空了下来。
秦夫人让下人重新奉了茶汤上来,亲自递到沈士槐面前,道:“大娘的事,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若亲家是寻常人家便算了,偏偏是杜家……”
沈士槐接过茶盏,沉声道:“好了,少说两句吧。”
秦夫人静了一静,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并没有太多不悦,才又放柔了声音,道:“是我多话了。我也是替你担心。眼看今年的考评又要来了,你前几日不是还在家中说,这一回有些艰难,要往杜家女婿那里去走一趟?”
沈士槐如今虽还有郑国公的爵位在,可在官途上,却已经举步维艰。
年轻的时候,沈皇后还在,他一度官至正四品,这几年却接连降级,现今已只留了一个从六品上光禄寺丞的虚职。
若再保不住,只怕头顶上的爵位也传不到尚儿那里,更不用说将来给他恩荫个一官半职了。
全家人的前途,都系在他的身上。这两年,每每遇到这样的事,他都只能拉下面子,到女婿杜燕则那里去走动一番。
赵夫人虽势利,这个女婿却还是愿意帮他们沈家的。
如今却横生出这样的枝节。
可想起方才月芙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亦于心不忍。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知,女儿这两年间,在杜家的日子定十分艰难。只是因有求于他们家,他这个做父亲的才假意不知,不闻不问。
“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沈士槐皱眉,将茶盏搁下,叹了一声,“这事,的确是他们杜家的人不对,女儿已回来了,总没有将人赶出去的道理。”
秦夫人看着他,张了张口,还想说话,到底忍住了。
她想说,月芙要和离,于沈家的名声上也不好听。若公主真的要与杜家结亲,圣人势必要想起沈家人。
月蓉和楚王的婚事,本就有些悬,她这一两个月,还总想着,要如何寻门路,求人去探上面的口风,看圣人到底还认不认这桩旧事。
这时候,若因大娘的事又惹怒了圣人,月蓉又该怎么办?
可这些话,她不敢明说。
她是继母,若干涉太多大娘的事,反而有苛刻薄情的嫌疑。
只能如沈士槐所言,以后再说。
……
绿云轩里,月芙吩咐仆从们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往库房里搬。
眼看屋子已经收拾好,她才进去,脱下外头的半臂,素秋便捧着茶汤进来了。
“这么大个宅子,却让娘子住到这边待客的地方来,也不知是哪来的道理。”
素秋年纪小,见不得月芙受委屈,忍不住地抱怨。
桂娘手里正装着夏日驱蚊虫的香囊,闻言不赞同地瞪一眼这丫头,生怕她这一声抱怨,惹了月芙伤心。
“胡说什么,娘子是要住一间独院的,总不能同几位小娘子和小郎君住到一处吧。”
月芙望着两人,平静道:“也没什么,这里宽敞明亮又清净,我觉得挺好。”
桂娘和素秋两个都没说话,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真的,我没生气。已经出嫁的女儿,本也不算娘家人了,能容我一处住的地方,已算仁至义尽了。”
桂娘放下手里的香囊,挨着她坐下,叹声道:“小娘子怎如此轻贱自己?那是民间无力抚养子女的人家,才会这样说,咱们家再不济,也不会这样的。况且,我家的小娘子生的这样惹人怜爱,哪个舍得苛待?”
月芙低着头,心里有些发闷,倒不是多愁善感,只是有那么几分委屈罢了。
她慢慢往旁边靠去,像年幼的时候一样,伸手抱住桂娘的腰,赖在她的怀里不起来。
“乖阿芙啊,叫桂娘拍拍就好了。”桂娘满眼的怜爱,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月芙觉得安心极了,桂娘的身上,总有几分属于母亲的慈爱,是她从小便渴望的。
就这么安静地趴了一会儿,她已平复好心情,慢慢坐好,抹了把又有点泛红的眼眸,将素秋招过来,道:“过两日,给府里的账上送些银钱去吧,总不能白吃白住,咱们自己的开销,也都走自己的账。”
素秋方才那一阵气已经过去了,此刻听她这么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闷闷地点头,安慰道:“娘子过自己的日子,一定过得比他们都好。”
月芙看着她气呼呼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至少还有钱财傍身。
午后,她卧在床头小憩了一会儿。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她竟做了个错乱不清的梦。
梦里,她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得满心酸楚,又迷茫不已,被困在一座陌生的院子里,乱跑乱撞,怎么也出不去。
最后,有个模模糊糊的挺拔身影忽然出现,拉着她往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扇门走去。
她一面跟着走,一面去看那张被迷雾遮蔽的脸。
也不知是不是先前遇到过赵恒的缘故,那张脸竟慢慢变成了他的模样。
她一时呆了,猛地醒来,才发现后背已被汗水浸透。
“娘子怎么了?”在一旁的榻上打盹的素秋也醒过来,看着月芙发愣的样子,不禁问。
月芙摇摇头,驱散脑袋里混沌的云雾:“没什么,去拿身干净的衣物来。”
才换了身衣服,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阿姊,我来看你啦!”
还没等素秋去掀门口的纱帘,月蓉自己已经先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坐到妆镜前,和月芙亲昵地靠在一起。
“天热,我给阿姊送些甜瓜来,恰好昨日父亲让人带回来的,说是今岁河洛一带上好的抱腰绿。”
说着,让侍女从食盒里取出才刚切好的冰镇过的甜瓜。
翠绿碧莹的瓜瓤朝天袒露着,脆生生,水汪汪,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在闷热的夏日里显得十分诱人。
光禄寺掌管祭享、筵宴与宫廷膳羞,沈士槐官级不高,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时常能以公道的价钱买到每一年送进长安的新鲜事物了。
月芙笑了笑,谢过她:“你有心了,大热的天,你倒愿意跑一趟。”
“我太久没见阿姊,当然要来看看。况且,阿姊是因为我,才不得不住到绿云轩来的……”
月蓉说着,小心翼翼看一眼长姊,好像有些担心她会生气。
“你别多想,我住哪里都是一样的,一处院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月芙笑着安慰她。
“阿姊不怪我,我就放心啦!”月蓉见她的确没有不满的意思,便又笑了起来,坐在妆奁边,一个一个摆弄着里头的首饰。
“哎呀,这一对钗可真好看!”
她手里拿着的,是月芙妆奁里的一对鎏金蔓草蝴蝶纹银钗,花蕾型的钗托,钗面的花叶上镂空雕刻着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翅中央还各嵌了一颗圆润透亮的玛瑙,精美异常。
月芙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抿了抿唇,道:“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她是从小被秦夫人宠爱着长大的,从没受过委屈,性子也活泼开朗,倒一点也不像没落公侯家的女郎。
家里人事事都顺着她,吃穿用度也都是依着她的心意来,她早养成了要什么,便直接表现出来的习惯。
过去,她到月蓉这里来,也时常会带些东西回去,是以,只一个眼神,月芙便懂了她的意思。
果然,月蓉也不推辞,冲她露出撒娇一般的甜蜜笑容:“如此,我便不客气啦,多谢阿姊!”
大约是忽然想起姊姊这次回家的原因,她捏着手里的银钗,又往月芙身边靠了靠,笑着安慰:“阿姊,你别难过,昨日母亲说了,过几日要带着我去慈恩寺上香,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便当作是散心也好。”
“好。”月芙轻轻呼出一口气,也跟着露出笑,将那一小盘甜瓜往妹妹面前推了推,打趣道,“母亲带你去慈恩寺,可是要替你求姻缘?”
月蓉还是天真娇憨的小女儿,一听姻缘两个字,便有些脸红,忙“哎呀”一声,扭扭捏捏地点头。
她的姻缘早定,只是母亲担心因为这几年的变故,横生枝节,这才想带她去寺里拜佛进香。
“都是母亲的意思,与我无关。”
月芙一怔,听出了妹妹话里那点淡淡的不情愿,问:“怎么了,你不想嫁给楚王?”
月蓉低头摆弄着那对银钗,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也不是。只是楚王一直驻守在边塞,我听父亲说过,边塞风沙极大,夏日的酷暑比长安还难熬,冬日的风雪也比长安大许多,那里的水是苦的,粮是粗的,总之,样样都不好,我不想去那里。可母亲又说,若我嫁给他,以后人人见我都要行礼,眼下,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
月芙听着妹妹的话,一时有些无言。
若换作是她,大约也会像秦夫人一般,将这当作是一桩好姻缘吧。
只是她忘了,妹妹是养在金玉里的女郎,没吃过半点苦,哪里受得了边塞的苦寒?
就是她自己,恐怕也要叫苦。
只是,想起清晨在朱雀大街见到的那人,她不由多说了两句:“今日,我回来时,路上见到了楚王。听说,他今日要带着河西的将士们入太极宫拜见圣人。”
月蓉一听,立刻好奇起来:“真的吗?阿姊快告诉我,楚王长得什么样,好不好看?”
年纪小的女郎,自然最关心郎君的样貌。
月蓉仔细回想着那个人的样子,点头道:“圣人的嫡子,自然样貌俊逸,仪表不俗。只是,我想说的不是他的样貌。”
她遂将与赵恒和那田舍郎的对话说了一遍。
“虽是件小事,却能看得出来,楚王人品端方正直,行事稳重内敛,应当是个靠得住的人。”
这是她的心里话,可月蓉却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月芙瞧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并不关心这些,还是在想着日后能不能继续过富贵的好日子。
“算了,你还小,没体会过,以后你就明白了,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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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圣人
太极宫,甘露殿,御赐的饭食刚刚撤下。
光兴帝赵义显命内侍们将酒足饭饱的河西将领们好好送出宫去,独留下赵恒一人。
父子两个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曾见面,此刻一个坐在正中的御榻上,一个坐在下首的食案边,一时竟没人说话。
“八郎,你走近些,让为父看看你。”
御榻上的赵义显背后垫着隐囊,无力地半依着,脸色苍白中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他本就有年轻时落下的顽疾,这两年,年过半百,身子越发大不如前,已渐渐将朝中的大小事务交给太子处置,方才亲自见了那么多将领,又一同用了饭,此刻已觉精疲力竭。
赵恒闻言,从榻上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到父亲的身边停下,主动伸手,扶着他坐直些,调了调背后隐囊的角度。
二十岁的郎君,生得健硕坚毅,英俊非常,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行止之间,更是沉稳有度,分寸合宜,令人十分安心。
“好孩子,长得越来越康健了,为父这便放心了。”赵义显拍着胸口咳了两声,露出欣慰的笑,“八郎,你如今已二十了,这次回来,便是要将你的婚事定下,幼时,你祖母替你和一位女郎定过亲,你可还记得?”
赵恒站在榻边,低着头肃着脸,沉声道:“儿记得,父亲说的,是沈家的女郎。”
当年祖母提起此事时,他也还是个小小少年郎,每年回长安住的日子屈指可数,也因此对这里的许多事,都记得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