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轻薄的丝履,踏过殿中的地面,一点声响也没有。
“阿英……”
沉睡的赵义显喃喃地唤出声,在凝滞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薛贵妃的脚步一下停住,她知道这个名字,是皇帝的发妻王氏的闺名。
“原谅我吧……他……还好好的……”
“他说不争不抢……我是否错了……”
薛贵妃屏住呼吸,又等了片刻,床上传来翻身的动静,接着便再没了声音。这才离开。
……
楚王府,书房中,赵恒奋笔疾书,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
已是夜半,他放下笔,从榻上起身,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看一眼书案上留下的那一只瓷碗。
热气腾腾的甜羹被他统统饮尽了。
才不到半个时辰,月芙就派人来问了两趟,其中的催促之意,他怎会不知?
垂在宽大衣袖底下的手不禁攥了攥,又慢慢分开,他推开门,大步朝着青庐的方向行去。
帐子里,月芙正坐在榻上发愣,一听见脚步声,便赶忙起身,趿着鞋迎上去:“殿下!”
她只穿了单薄的纱衣,婚宴上绾得规规矩矩的发髻也放了下来,披在肩上、背后,柔顺如丝,映着点点烛光,看起来美丽动人。
赵恒才站定,她便靠到近前,自觉地伸手要替他更衣。
可手才碰到他的腰带,就被他一把攥住。
这几乎已是个习惯。先前她总是在他想不到的时候忽然靠近。
不过,现在已是夫妻了。
月芙小心地看着他,轻声道:“阿芙只是想替殿下更衣,浴汤已备好了。”
赵恒察觉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慢慢松开手,舒展双臂,由着她靠近。
他过去几乎不曾被侍女这样服侍过,而现在,她双臂虚环着他的腰,正将腰带解下,他鼻间能嗅到她身上沐浴过后的淡淡幽香,只要稍一低头,就能看见她被乌黑的长发遮盖得若隐若现的一段美丽脖颈。
外袍很快除下,她已然退开,将他的衣衫搭在木架之上。
赵恒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去浴房沐浴。
等再回来时,她还坐在榻边,脸颊红扑扑的,晶亮的眼眸望过来:“殿下,该就寝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就寝”二字饱含深意。
赵恒眼眸微沉,指尖动了动,却只是淡淡“唔”一声,便吹熄蜡烛,走到床边,仰卧而下,半边薄衾盖在腹上:“睡吧。”
黑暗里,月芙怔了怔,心中划过一阵失落,跟着也爬上床,在他的身边侧卧着,轻声问:“殿下还在生我的气吗?”
赵恒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睡着了。
月芙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小心地挪近些,紧挨着他,伸出手抱住他的一条胳膊:“今日嫁给殿下,我高兴极了,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家中想了许多,有几句话一直没告诉殿下——”
赵恒被她抱着的那条胳膊上感觉到一种柔软的触感,本就有些躁动的内心越发不安定起来。他无暇思考她到底在说什么,脑袋里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已经是夫妻。
他本料想她在情非得已之中,权衡利弊才费尽心思嫁给他,恐怕不会像寻常夫妻那样。
可她一直絮絮地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让他原谅她。
“还不睡吗?”
他忽然开口打断她将要说的话。
月芙呆了呆,晶亮的眼眸泛着水,无声地注视着他。
“郎君,”她忽然换了一个称呼,语气里带着几分难掩的失落,“今夜是新婚之夜啊……”
赵恒的心口猛地一颤,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忽然将胳膊从她的怀中抽出,一个翻身将她压住。
“新婚之夜。”
他重复一遍,在她的脸颊逐渐变得滚烫的时候俯下头,寻到她的唇瓣,用力亲吻起来。
早就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先前或是阴差阳错,或是因她刻意引诱,两人早已有过肌肤相贴的亲密接触,只是他一直恪守底线,不敢越界。
如今,他终于不必再有所顾忌。
月色下,她身上那一件薄薄的纱衣被扯下,露出莹白的泛着细腻光泽的肌肤,柔软起伏。
他眼眶发红,忍不住攥住她伸过来要替他宽衣的两只细嫩的手,牢牢按压在枕边,令她不能动弹。
灼热的亲吻在唇瓣移到腮边,再顺着脖颈一点点往下。
月芙早不是青涩的少女,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成熟,仿佛枝头最饱满的葡萄,轻轻一咬,就有满口甜蜜滋味。
她整个人软作一摊春水,任他摆布。
……
只是,第一次来得突然。
赵恒完全没料到,一时有些不敢置信。月芙却并不诧异,只是红着脸重新拉过他的手贴近自己,轻声道:“这是人之常情。”
她还记得嫁给杜燕则的那晚亦是如此。
赵恒难得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立刻重振旗鼓,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格外卖力。
帐帘外,草木葱郁,月色安详。粉白的芙蓉沾着剔透的露珠,含苞而放,翠绿的花茎随风摆动,一颗又一颗露珠滚滚而落,砸在荷叶间,落进池塘中。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夜酣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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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报答
月芙累极了, 沉睡过去不知多久,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身上盖着薄被, 被角都掖得好好的, 只是枕边空空如也,了无痕迹, 若不是身上还酸痛不已,她甚至要怀疑昨晚根本就是一场梦。
“素秋?”月芙一看时间已然不早,连忙出声唤人, “怎不叫醒我?入宫是否要迟了?”
素秋听见声响, 快步进来,将月芙自床上搀起,笑道:“娘子别急, 宫中一早就来了人,圣上体谅殿下新婚, 不必急着入宫, 可等后日再去拜见。”
月芙这才舒了一口气, 随即转向空荡荡的枕畔, 又问:“殿下什么时候醒的?”
素秋将盥洗的水放到架子上,答:“殿下一早就醒了,用过朝食后便出府了。”
月芙摸摸已然没有温度的枕畔,没说什么,拾起搭在铜盆边的巾帕擦了擦脸。
素秋继续说:“奴本想来唤娘子,是殿下说要让娘子多睡一会儿,嘱咐奴不必来打扰, 走时还说, 要去苏将军府上, 要到午后才会回来,叫娘子勿等。”
“知道了。”月芙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他既然主动交代了行踪,就应当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吧。
她遂不多想,梳洗好后,一个人用完朝食,又在王府中逛了一圈。
设在庭院中的青庐被下人们撤去,露出庭中原本的面貌。
赵恒的府邸是皇帝亲自挑的好地方,占地亦广,与崇仁坊的郑国公府不相上下。只是,其中的布置陈设,倒与赵恒本人一样,简朴大方、素净典雅,唯一能令人称一句“豪奢”的,就只有书房了。
他的书房宛若一座藏书阁,上下整整三层,是整座王府中最高的楼阁,里头一排排书架,一只只箱笼,收满古往今来的各种典籍。
听下人们说,有不少是当年先皇后王氏留下的,由皇帝赠给殿下。还有一些,是这些年来,殿下从往来长安、西域时,从商队们手中购来的。
他这些年,留在长安时,除了时常骑马射箭,每日闲来无事的时候,都是在书房中度过的。
月芙的脑海里立刻回想起多年以前仅见过一面的那个小小少年。
他的少年时期,原来也一样沉默安静。
午后,她一个人在屋里小憩后醒来,素秋坐在门边打络子,见状道:“娘子醒了?杨参军回来了,才去了书房,说是要替殿下取一卷图册,送去给苏将军。”
月芙点点头,想了想,换一身衣服,去了书房。
杨松才从箱笼中的一堆书卷中找出赵恒要的那一卷,正要离开,见她过来,先行了一礼,又解释一遍来意。
月芙点头,问:“殿下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杨松摇头:“不曾。不过,应当待臣将这一卷图册送去,殿下便要回了。”
月芙笑了笑,干脆道:“不如让我替杨参军将这卷图册送去吧。”
杨松看一眼手中的图册,有一瞬迟疑。
今日是殿下与王妃新婚第二日,尚未去太极宫拜见圣人。殿下拜访苏将军,为的是公事,若王妃也去,恐怕不合规矩。
不过,殿下新婚,应当正是情浓之时,新王妃亦是王府的主人,她既开口,他便没有拒绝的道理,遂点头将手里的卷册奉上。
月芙察觉到他那一瞬的迟疑,莞尔一笑:“杨参军放心,我知晓分寸。”
她转头让仆从备好马车,往苏仁方的府邸行去。
……
苏家的庭院中,赵恒正和苏仁方对坐饮茶。
他一早过来,就是想和苏仁方说一说这几日从凉州附近送到兵部的几份奏疏。这些文书恰好都是先经他的手,再向上呈报。
奏疏中说,吐谷浑境内频现军事调动,不知是否有出兵的打算。
前几日,他已特意将这几份奏疏标注为要务,送往中书省。只是,最后并未得到重视。想来,太子考虑到去岁才有的曾钰徽案,不想再在边关生事。
可是,赵恒还记得年关前后,吐谷浑使臣慕容乌纥入京时难掩嚣张的态度。从那时起,他便留了一个心眼,时刻注意那边的动向,果然听到了调兵的异常。
方才与苏仁方一同商议了一番,皆认为应当提防吐谷浑勾结邻国吐蕃。
吐蕃与中原王朝之间的纷争已长达百年。沈皇后当政之时,曾邀吐蕃使臣入京,有和平共处之意,后来还曾封宗室女为公主,下嫁吐蕃赞普聂木。
当时,聂木亦有求和之意,两方结亲议和,曾维持了长达十几年的和平。
可是,前年,前任赞普聂木病故,下嫁吐蕃的宗室公主也与去岁亡故,吐蕃政权历经更迭,与大魏的翁婿之谊显然已大不如前。
二人商定,由赵恒再写一封奏疏呈上去,请朝廷下令,加紧凉州一代的边防,随时提防吐谷浑与吐蕃两国的异动。
等说完这些事,已是午后。
方才凝重严肃的气氛渐渐消失,苏仁方笑着看向赵恒:“孩子,新婚的第二日,你就一大早往我这里跑,可别教你夫人生气。”
他语气慈祥诙谐,难得带着几分调笑,令一向面无表情的赵恒脸上也闪过一丝羞赧。
在苏仁方这个养父面前,他才偶尔会表现出那么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反应。
“她昨日太累,让她多歇一歇也好。”
说完这句话,他又意识到其中的深意,显得更不自在了。
苏仁方开怀而笑,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精力充沛是好事,但也要记得养精蓄锐。”
赵恒抿了抿唇,努力维持住脸色,这才没有失态。
“昨日,我也看到那位小娘子了。”玩笑过后,苏仁方渐渐恢复和蔼的模样,“的确生得貌美。我毕竟比你多了几十年的阅历,看人兴许不准,不过,也算有些经验。我看,她应当是个心底良善的孩子,也难怪你执意要娶她。”
赵恒低低地“嗯”一声,心道她就是如此,用一张美丽纯洁的面孔欺骗了他。
这时,外面一个家仆捧着卷册进来,道:“殿下,将军,东西送来了。”
赵恒伸手接过,先展开看了一眼,这才交到苏仁方的手里。
这是他前些年从一名吐谷浑人手中收集来的高原地形图,为防损坏,当初便照样描了两份,今日既说到此事,又见将军这里并无这样的地图,便让杨松回去拿了一份过来。
那家仆未离开,继续道:“这是八王妃亲自送来的。奴方才请王妃一道进来,王妃却说不便,让将马车停在府外,在车中等殿下一道回去。可要奴再去请王妃进来?”
赵恒皱了皱眉,摇头道:“不必了,你去告诉她,我一会儿便回去。”
那家仆快步出去后,苏仁方才笑道:“你也快些去吧,莫让你夫人久等,都亲自来接你了。”
赵恒点头,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今日一早,太极宫就来人免去了问安,我们还未入宫拜见过圣上,她这才不方便进来。”
“知道了。”苏仁方笑着叹气,“她懂分寸,这很好。你去吧,我送送你。”
两人遂一道穿庭而过,往府门的方向行去。
门外的街道上,月芙坐在马车中,自掀着的半边车帘后朝外看,不一会儿,就见到赵恒和苏仁方两个从府中出来。
她连忙从车中下来,却未走近,只在苏仁方含笑的目光看过来时,微微行了个对长辈的礼节。
苏仁方冲她点点头,又与赵恒说了两句话后,便让赵恒过来了。
杨松亦将赵恒的马儿牵来:“殿下可要骑马?”
他站到马车边,看了月芙一眼,才一点头,接过缰绳要上马,却见月芙眼巴巴地望过来。
“殿下?”
他面色冷淡,又将手里的缰绳交回给杨松:“算了,坐车回去。”
月芙顿时笑了,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先上了车。等赵恒也坐上来,马车便徐徐前行。
车厢还算宽敞,赵恒一上来,就自觉地坐到一侧,开始闭目养神,与她隔了半臂的距离,泾渭分明。
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和夜里的热情情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长安的道路虽然平坦,但每日有无数车马行人走过,时日久了,总会留下凹凸的痕迹,车轮轧过时,带动马车不住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