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心思细腻,观察力极佳,很快便察觉身边这几人的反应,一向镇定无波的内心莫名闪过几分羞赧,连忙恢复淡漠的神色。
只是目光还时不时落在前面的月芙身上。
去岁的这个时候,他只能在无人察觉时,偶尔往她的身边看一眼。
她被许多人议论、讥笑,被他的亲阿姊当众羞辱,他只能极其克制地稍施以援手。
就是这样,也换来她的感激。
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她,顶多只是有些羞赧而已。
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虎口处还有几分滑溜溜的感觉,是她清早给抹上的养肤膏。
他不禁坐直身板,颇有几分堂堂正正的样子。
郑承瑜默默移开视线。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行至天梯山。
天梯山位于凉州城南,其山势陡峭峻拔,山体呈此地独有的赤色,山顶常年积雪,被碧蓝如洗的天空笼罩着,格外瑰丽。
山脚下筑有石阶,人可涉级而上,马只能留在山下。
徐夫人年纪最长,正要开口提醒其他几位夫人山上风大,便见跟在后面的几位郎君已到了近前。
赵恒平静的脸色中透着几分严肃,看看郑承瑜等人,道:“山上空阔,无遮蔽之物,必然有些风沙,当都多备一件衣物。”
郑承瑜等人对视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都是在凉州一带待了许多年的人,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都是男子,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山上那点风不算什么。
几位夫人都戴着帷帽,此刻不禁偷笑起来。
徐夫人从侍从的手里取过一件披风,披到月芙的肩上,笑道:“殿下说得不错,当心着了风寒。”
月芙的脸有些红,心里却十分高兴,系好披风的系带,认真冲徐夫人道谢。
上山的时候,她悄悄走到赵恒的身边,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我知道郎君在关心我。”
赵恒抿紧双唇,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指指地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道:“仔细看路。”
月芙已然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哦”一声,又悄悄拉一下他的衣袖,便加快脚步,与前面的徐夫人等走到一起。
六岁的宽儿似乎格外喜欢月芙,一见她过来,忙松开母亲刘夫人的手,小跑着到她的身边,举着手里才摘来的一朵橘色小花,道:“宽儿要送给沈夫人!”
几位夫人纷纷笑起来:“这孩子似乎与沈夫人有缘,头一回见,就这样亲近,往日他可不会如此。”
刘夫人亦道:“看来,沈夫人将来做了阿娘,定十分会哄小儿。”
宽儿生得唇红齿白,小小的年纪,一双眼睛格外明亮,说起话来笑嘻嘻的,十分活泼。
月芙很喜欢这位小郎君,接过他手里那朵小花,又牵着他的手,带他一道往上爬:“咱们走快些,比他们都先上去。”
两个年纪最小的人就这样手牵手走在最前面,抵达山间的石窟。
不一会儿,众人都到了山上。
天梯山石窟开凿于北凉时期。其时,凉州尚被称作姑臧,乃是北凉国都。因地处要塞,中原至西域的往来皆要经过此处,一时成为西北最繁华的城池。
西域高僧接踵而至,在此开坛讲法,翻译佛经,盛况空前。
如今,盛况不再,唯留下当初历时二十余年开凿,后又经历代修缮的石窟。
大佛窟中,巨大的佛像依山而坐,直鼻大眼,卷发厚唇,面庞圆润,满怀慈悲,俯视芸芸众生。他的脚下便是山间的薄云碧波,飘渺荡漾,景致极佳。
周遭的十几个小石窟中,曾用来供往来的僧人歇脚住宿。数百年过去,墙上的壁画已斑驳褪色,依稀可见当年初绘时的朴拙之美。
如今,天梯山上依然有或路过,或在此修行的僧人,遇见前来观赏、游历、上香的游人,亦会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行礼。
山野之间,没有食肆商贩,众人缓步走完后,便取出备下的干粮,简单果腹。
宽儿被他母亲刘夫人带去饮水,月芙一个人站在一幅释加说法像前,不知怎的,脑中就情不自禁地试图想象数百年前的盛况。
“在想什么?”趁着众人都没注意,赵恒一个人走到她的身后,轻声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站在洞窟中,月芙暂时将帷帽摘了下来,听见他的声音,不禁转过头对他一笑:“我在想,过去这里最繁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的见识不广,却也知晓这片在史书中被称为“西州边鄙,土地瘠埆”的地方,也曾有过繁华似锦的时候。
赵恒亦跟着笑了,却并非她那样的感慨伤感,只是道:“你随我来。”
月芙不明所以,重新戴上帷帽,跟着他一道走出洞窟,沿着山坡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
赵恒指着眼前的景象,含笑道:“你看。”
自山上俯瞰而下,方能见到远处叠起的山峦之间,有连绵齐整的农田与纵横交错的沟渠,往来的军士身穿裋褐,弯腰耕种。而更远的地方,还有大片青翠欲滴的草场,天青云低,牛羊成群,牧民们纵马奔驰,欢快不已。
一切看起来都生机勃勃。
月芙被这样的情形吸引,顿时眼前一亮,有些惊喜:“来了这么久,我竟不知原来城外还有这么多人。”
提到这些,赵恒的面上有难掩的自豪:“城中看起来人不多,但到逢年过节时,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城外的郊野草场,经过数百年的战乱与迁徙,原本俱是荒芜一片。然而,河西一带乃一处军事要冲,历来需驻重兵。大魏立朝以来,这儿的军需补给便始终是一大难题。是祖母,她采纳了几位寒门出身的朝臣的意见,先在凉州驻重兵,减少战乱,又在此屯田、屯牧,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至今十几年,已然与过去的情形大不相同。”
屯田、屯牧一策,就是在他跟着苏仁方来到凉州的时候开始施行的,十几年来,他亲眼看着这片荒芜贫瘠的地方重复生机。如今,河西一带所储之军粮,可供十年之久。
月芙只觉心中有难得的开阔与激荡,回想起当初在太极宫中,与先帝一道坐在御座之上,接受百官与宗室跪拜的沈皇后,不禁鼻尖微酸,感慨道:“姑祖母的确为大魏做过许多事。”
只是,如今长安的人们提起她,却多是“牝鸡司晨”、“颠倒纲纪”一类的论调。
世事变迁,令人唏嘘。
两人在此站了片刻,临到要回去时,赵恒忽然说:“方才刘夫人说,你将来做了母亲,定十分会哄人。”
月芙眨眨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私心里,她也觉得刘夫人说得不错。赵恒这样捂不热的性子都被她哄住了,可见她的确会哄人。这也是在家中时,身为长姊被逼出来的一身本事。
不过,赵恒刻意重复这句话,实在有些可疑。
“郎君想说什么?”
隔着帷帽,赵恒看不清她的表情,抿了抿唇,摇头道:“没什么,回去吧。”
……
东宫的信自发出后,便被差役一路如八百里加急军报一般,马不停蹄地送到数千里之外的凉州城中。
贺延讷将所有人都挥退,一个人将屋门关起来后,才从贴身的兜里取出密信,见封口的火漆完好无损,这才拆开阅览。
他看得极快,为了确认自己不曾错看漏看,反复读了好几遍,才抽出火折子,将信烧去。
太子让他见机行事,令八王在任上犯下不可挽回的错。
回想起这一个多月里见识过的赵恒的为人,贺延讷不禁拧紧眉头,深思起来。
那可是个几乎滴水不漏的人,任他激了数次,都稳稳当当,不动如山。
要扳动这样的人,必得找到致命的弱点。
身为皇子,天潢贵胄,很可能不但未能撼动一星半点,反而让自己尸骨无存。
贺延讷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外面的心腹唤进来:“八王这几日在做什么?”
自上一次不欢而散后,赵恒似乎彻底沉下心来,再也没了动静。
“八王这几日皆按时在衙署中处理公务,除此之外,不曾有其他动作。闲时,更是干脆带着王妃在郊外骑马,今日似乎还邀了郑将军及其夫人等,一道去天佛寺石窟游玩。”
贺延讷听完,沉思半晌,喃喃道:“看来,八王似乎对王妃十分体贴啊……”
那名心腹一时没辨清他这话是否需要回答,迟疑一瞬,肯定道:“应当是这样的。一来是新婚,八王年纪轻,正是感情最浓之时。二来,听闻这位王妃的来历也十分曲折。”
经这一提醒,贺延讷顿时想起来了。前来赴任时,他特意打听过长安的消息,知晓这位八王妃先前曾嫁过人,和离之后,才嫁给八王。这样的婚事自然得不到圣上的支持,是八王坚持不懈地恳求,引圣上心软,方得偿所愿。
如此看来,八王应当对王妃用情颇深。
兴许,这就是一个弱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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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害怕
时候不早, 一行人在山间赏景上香后,稍作休整,便原路返回, 踏着石阶下山。
山路崎岖陡峭, 每一级石阶的高度亦不相同,月芙上山时已经有些累了, 原本歇息一阵后,以为体力已然恢复,可沿着石阶走了没几步, 便感到双腿有些发软。
前面的徐夫人等虽年岁比她长, 但因早熟悉了这里的地势,反倒不见疲态。
一直闹腾不已的宽儿也累了,被他父亲抱着下山。
月芙落在后面, 小心翼翼地往下行,生怕一不小心腿软栽跟头。
同行的都是过来人, 见她走得累, 却并未主动上前问候, 只是加快脚步, 特意让赵恒也走在后面。
蜿蜒的山道上,只有月芙与赵恒两个远远地走在后面。
赵恒肃着脸,一声不响地放慢脚步,走在月芙的身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条靠着月芙那边的胳膊则自然地垂在身侧。
月芙看见了他有意无意的小动作,正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借力, 可转念一想, 又克制住动作, 假装什么也没发现,依旧吃力地提着裙摆自己走。
赵恒等了片刻,没等来期待中的依赖,不禁用余光偷偷看她好几眼。
月芙皆装作没发现的样子,低着头目不斜视地慢慢走。
赵恒没法,挣扎片刻,只得轻咳一声,主动拉起她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弯间,煞有介事道:“这样走快些,别落后太多。”
月芙忍住溢到唇边的笑,抱住他的胳膊,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双腿果然轻松了许多。
赵恒的脊背挺得笔直,努力压平的嘴角闪过若有似无的笑,连看向前方道路的眼眸都显得得意非凡。
两人的脚步加快了些,行过一道弯路,便看见走在前面的几人。
宽儿趴在父亲的肩膀上,两条短短的小胳膊向下垂落,摇摇晃晃,像牧民们抱在怀里的小羊羔。迷迷糊糊之间,他睡醒了,睁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看到跟在后面的两人。
“阿娘,沈夫人和殿下靠在一起了!”
孩童说话,口无遮拦,嗓音也一点没有收敛,刘夫人忙笑着拍拍儿子的后背,叮嘱道:“好了,别看了。”
说完,几个大人却都没忍住,飞快地朝后面看一眼,再偷偷抿唇轻笑。
这话不但让前面的人听见了,连后面的赵恒和月芙二人也听见了。
月芙忍不住“呀”一声,触及刘夫人等的目光时,脸颊发烫,下意识就松开手站直身子,恨不能将离赵恒远远的。
赵恒的脸上也有几分羞意,在月芙松开手时,甚至还感到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又忽然觉得不是滋味。
和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处,何须避讳?
他轻咳一声,深呼吸一次,干脆大步跨下两级台阶,在她面前半蹲下,拍拍自己的后背,道:“上来,我背你下去。”
月芙一时惊呆了,睁大眼睛,瞪着他宽阔的后背,没有动弹。
她总觉得,在男女感情上,自己比赵恒更大胆,今日好像有些反了。
“郎君,还有人在呢。”她小声提醒。
赵恒却不为所动:“你怕什么?”
月芙又呆了一呆,随即不再多想,乖乖地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颈。
赵恒稳稳当当站起来,背着她一路下山。
她生得娇小,软软地趴在背后,没几分重量。他并不觉得累,可私心里又不想走得太快,便刻意放慢脚步,惹得月芙有些担心:“郎君,我自己能走的,别太累了。”
赵恒心里觉得好笑,不禁拍拍她的后腰,道:“平日军中操练,身上戴的沙袋可都比你重些呢,这点路,不算什么。”
月芙这才放下心来,因心里有些高兴,于是偷偷凑到他的耳边,在他耳畔飞快地吻了一下。
赵恒脚步一顿,从被吻过的耳畔开始,脸腾的一下红了,随后轻咳一声,立即加快脚步朝山下行去。
两人到底脸皮薄了些,不敢直接这么背着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于是在即将到山脚处的最后一个拐角停下。
月芙重新站直,也不挽着他,与他隔了半臂距离,并肩过去。
宽儿已经恢复活泼好动的样子,仰着脑袋看看两人,张口又要说话,可想起方才母亲的叮嘱,又将话咽了回去,哒哒哒跑到月芙的身边,拉拉她的手,道:“夫人累了吗?”
月芙被这孩子问得又要脸红,幸好有帷帽遮着,连忙严肃地答:“方才有些累,现下已经好了。”
一行人骑马回城,临分别的时候,徐夫人悄悄在月芙的耳边说:“王妃与殿下的感情如此融洽,真让人羡慕,下一次,我可不敢与王妃和殿下同行了,免得打搅你们。”
月芙这一路的几乎没停过脸红。
等到了夜里,赵恒从书房回来的时候,就见月芙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一双白白嫩嫩的裸足放在桂娘的膝上。
桂娘伸手按她的足底,将她按得咯咯直笑,上半身软倒在被衾之间,不住地扭来扭去,身上的纱衣被扭得有些松,露出胸前的一片白嫩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