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不禁有些失神,在门口站了一站,直到感觉到身后又凉飕飕的夜风,才回过神来,让桂娘下去,关上门后,自己坐到床边,问:“这是在做什么?”
月芙方才笑得肚子疼,眼角也噙着泪珠,晶亮亮颤巍巍地,从被衾间费力地爬起来,靠在他的肩上,晃晃两只裸足,道:“桂娘说,要替我捏捏脚底,免得明日走不动路。”
赵恒的目光跟着落在她的玉足上。
脚踝纤细,脚趾圆润,骨节分明,形态优美。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默不作声地捧起她的一双小腿,搁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按揉。
“咦,怎么不是按脚底?”
他抿唇轻笑,耐心解释:“走多了路,双腿比足底更易酸痛。”
月芙点头,静静靠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赵恒腾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按揉她小腿的动作不变,俯低脑袋去吻她的发际。
“今日刘夫人说,你若做了母亲,定十分会哄孩子。”
“嗯?”月芙仰起脸,恰好被他含住唇,于是吊着他的肩膀吻了片刻,直到眼神变得迷离,才被放开,“郎君想要孩子了吗?”
白日在天梯山时,他也说了这话,月芙记在心里,回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便觉得他应当是这个意思。
赵恒放开她的双腿,侧身让她平躺下,覆身上去,双手撑在她的两侧,吻着她的鼻尖,含糊道:“嗯。早一些生,身子恢复得好。”
月芙没说话,微微移开脸,没让他继续亲。
赵恒察觉她情绪的波动,不禁停下动作,仔细看了看,问:“怎么了?”
月芙不想藏着自己的心思,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害怕罢了。”
赵恒愣了一下,随即也不管自己的难耐,先翻过身在一旁躺了一会儿,平复心绪后,重新搂着她,问:“为何害怕?”
月芙咬着下唇,钻进他的怀里,先是摇头,随后才慢慢道:“我偶尔会想起母亲。我没见过她,不过,知道她是生我时难产,没几日便去了。”
难产,许多女子都过不了的一关。
提到此事,赵恒也沉默了。他的母亲,亦是难产而亡。他方才说要早些生,就是想起母亲生阿兄和阿姊时,都安然无恙。
“先前我才嫁给杜燕则的时候,本也怀过一胎。只是,那时他母亲赵夫人对我颇有不满,即便知晓我有了身孕,也日日要我清早过去请安。那时我初入杜家,见长辈如此苛刻,心中惶惶不安,无人安慰,不出几日,跌了一跤,孩子便没了。后来……倒没再有过消息。”
头一年,才滑胎的时候,她心中着急,寻了大夫诊脉开药,日日如饮水一般将药灌下去,只盼能在怀一胎,讨得赵夫人的欢心。
只是,虽然大夫说过,她的身子已无碍,却再也没怀过。后来,她也想通了,赵夫人厌恶她,与有没有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杜燕则不缺能替他生孩子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对怀妊生育便莫名有了几分抗拒。
赵恒不大会安慰人,只将她紧紧搂在胸口,好半晌,才道:“那咱们不生也好。”
遇见她之前,他甚至有过这辈子没有子女的念头。若像最初回长安前想的那般,娶了她妹妹沈月蓉,这时候守在凉州的,一定只有他一个人。
他只是个亲王,赵家宗族支系庞大,用不着他来传宗接代,也不是非得要孩子。
月芙听了这话,却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他的后背,闷声道:“也没那么严重,只是现在有些害怕,若真有了,我当然觉得欢喜。”
今日见宽儿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她也颇受感染,想着以后家里要是能多一个小人儿,会热闹许多。
赵恒叹一口气,应一声“好”,这一晚上到底规规矩矩睡了,什么也没做。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过得平淡如水。
赵恒还是时常陪月芙骑马,教她如何喂养、清洗寻日,有时带着她行在城中,也教她辨认往来的属于不同民族的人。
如今,月芙已渐渐学会分别好几种人了,身披单肩衣袍或衣饰色彩格外绚丽,高鼻深目的,是西域人;不论男女,皆长发披散的,是河西羌人……
她亦发现,只要寻对了时候,城中的集市上的确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在这里,以物易物是常事,有经过的西域商人在此停留,也常能淘到不可多得的物件。
这一日,恰闻有一队从波斯来的商人在城中停留,带来许多编织得十分绚丽的地毯与罕见的宝石,月芙便邀徐夫人一道去集市上看一看。
不论男女,天□□美。徐夫人年近四十,提起珍宝首饰,依然高兴不已。
集市上拥挤,月芙带来两名侍卫,命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则与徐夫人一道行到那几名波斯商人所在的地方,仔细看他们带来的货物。
一块块大小不一,用金线绣满各种绚丽花纹的地毯被悬在木架上,看得人眼花缭乱;木架之下,一个个珍宝匣中,亦摆了各色宝石,赤红、碧翠、靛蓝、黛紫,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种形状如豆,白中泛黄的稀有香料。
月芙与徐夫人不约而同地将帷帽掀开,预备买些回去。
几名波斯商人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她二人身份不凡,立刻用格外生涩的汉话道:“二位娘子,请随意挑选。”
月芙想着家中赵恒一把刀的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碰撞时开裂了,便拾起一块靛蓝的宝石,放在手心里端详。
其中一名商人立刻要上前向她兜售。
只是,他还未开口,身后便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伴随着放肆的呼喝声与口哨声。
一群皮肤黝黑、长发飘飘的年轻男子不顾集市上往来的众多行人,大笑着奔驰而近,引起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为首的那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雄壮,眼神锋利,仿佛天上的猎鹰,蓄势待发,随时找寻猎物。
他身后跟着的大约都是他的仆人,个个背着弓箭,有几个的马上还吊着血淋淋的羊。
“让开!”几名仆从用大喝一声,吓得围在波斯商人们附近的人们纷纷退开。
月芙皱了皱眉,不想生事,便先放下手中那块靛蓝的宝石,与徐夫人一道要往后退。
这时,那名为首的男子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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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羌人
披散的长发, 黝黑的皮肤,还有厚重的毛毡,月芙一下就认出来, 这应当是聚居在凉州附近的河西羌人。
看这名年轻男子身上那件毛毡的精美繁复, 应当是羌人部落中的贵族。
只是,他看过来的眼神, 实在令人不适,好像天上的猎鹰偶然间发现猎物一般,带着兴奋和贪婪的光芒。
月芙忍不住皱眉, 将还掀着的帷帽放下, 遮住面孔,隔开他的视线,又往人群里退了两步。
可那年轻人身边的同行者们已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她, 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凉州城里何时来了这样标致的美人,咱们竟都不知道!”
有两个人挥着马鞭, 坐在马上嬉笑, 一边说着生涩的汉话, 仿佛故意要让众人听懂一般, 一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月芙,将周围的百姓吓得纷纷退散,恨不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招惹这些羌人。
羌人世代居于北方广袤的草原、山川之间,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几经迁徙、分化,有许多已与中原汉人融为一体。而留在塞外的羌人, 或迁至吐蕃、吐谷浑等地, 仅余下一两支部落, 还在凉州一带。
他们居无定所,以放牧、打猎为生,虽每一代部落首领皆受大魏朝廷的册封,但他们却并不完全算大魏的子民。
为首的那名男子驾着马走近些,微微俯下身,伸出拿着鞭子的那只手,想用鞭梢将月芙的帷帽掀开。
月芙连连后退,原本隐在人群中的两名随行护卫也立刻冲上来挡在她身前,大喝道:“放肆!”
那十几个羌人见势立刻围上前来,一副毫不畏惧、蓄势待发的样子。
徐夫人站在月芙的身边,隔着帷帽冲她低语:“这是羌人部族首领零昌的幼子昌合。他们还不认得你,又向来谁也不怕,小心些。”
如今在凉州附近的这一支西羌部族亦受了朝廷的册封,但他们依然会在每年秋收之际入城劫掠,丝毫未将州府官兵放在眼里,百姓们皆苦不堪言。
直到近几年,苏仁方还是凉州都督时,几次出兵,将他们赶至祁连山一带,不敢再轻举妄动后,又派人多番交涉,约好每年丰收之际,允许羌人以牛羊换粮食,这暂时才将其安抚住。
徐夫人说完,将月芙往身后挡了挡,站在两名侍卫的身边,略掀开帷帽,笑吟吟地望向几人,道:“几位郎君,这里是市集,人来人往,容易生事,还请少安毋躁。”
十几个年轻人望着这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似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这样的反应令两名挡在前面的侍卫越发警惕起来。
倒是那个叫昌合的年轻人,目光在徐夫人脸上停留一瞬,认出了她的身份:“原来是郑承瑜的夫人。”
他的嗓音有些粗粝,一口汉话虽算不上字正腔圆,却比身边的其他人好上许多。
“那这一位,应该是才来不久的都督夫人了吧。”他重新看向已经放下帷帽的月芙,眼神里一点没有敬畏的意思,反而多了一层阴森的冷意。
徐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冷下来,却并没有退却。月芙也没有出声理会。
两方对峙片刻,最终,昌合忽然冷笑一声,冲身边的人挥手,带着一群人转身,行到卖布匹的地方,丢下几头血淋淋的羊后,也不待商贩反应,直接将几十匹上好的布料统统卷走。
宛如一阵狂风席卷而过,所到之处,草木枯萎。
集市上的百姓与商贩都受到惊吓,纷纷收拾东西,快步离开,有好几个嘴里都念念有词道:“羌戎来了,快走吧!”
月芙也没了心情,同徐夫人一道骑马离开。回府之前,又派了一名侍卫赶去州府衙署,将方才集市上的事告诉赵恒。
那几人虽离开了,可谁知他们还会不会回来?集市上人来人往,可不能让百姓们受累。
……
这日,赵恒回来得比平日都早。
一进院中,他就大步奔到屋门外,见里面的人好好的,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郎君别急。”月芙知晓他担心,先从榻上起来,提着裙裾原地转了一圈,笑道,“我没事,他们只抢了些布匹。”
说是“抢”,也不尽然,好歹是用两头羊换的。
“只是我本来想给郎君买一块镶在刀鞘上的宝石,后来也未买成。”
赵恒哪还管得了宝石,直接将她抱起来在榻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发丝,道:“没买到就算了。我后来派了一队人到集市上守着,他们没再去。”
“那就好。”月芙也彻底安下心来,“我听徐夫人说,羌民这两年已不大到城中来闹事了,怎今日又来了?而且……那位叫昌合的首领之子,似乎并不畏惧州府的官员。”
她想起昌合临走前的那一眼,总觉得有些不适。
赵恒的脸色忽地沉下来,冷声道:“他们安稳了两年,现下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前年,我在凉州时,曾跟着苏将军一起带兵驱赶过他们,昌合的兄长昌义就被我的箭射伤,后来落下残疾,因不堪耻辱,自尽而亡。他因此耿耿于怀,对我,对州府的所有官员都怀恨在心,他父亲零昌识大局,才将他压住了。”
他解释了与羌人之间的恩怨,却并没有说为何他们今日会忽然出现在集市。
实则接到消息后,他就心生疑虑,当即让杨松私下问过郑承瑜等衙署中当值的官员,这才知道,今日一早,贺延讷曾派人去过羌人部落聚居之处。
说了什么,无人知晓。通常,羌人有异动时,皆是想向州府要更多粮食布匹。但只觉告诉他,这件事恐怕不简单。
“往后出去时,多带两名护卫,我也会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你的。羌人部落那边,我会让人去看看情况。”赵恒想了想,没将事情告诉她,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
月芙认真地点头答应。
眼看战事将起,这时候可不能再和羌人之间起冲突。这些道理,她都懂的。
两人都没再提集市上的事。
到了第二天,月芙已不惦记着昨日要买的宝石了,可那几名波斯商人却亲自将所有货物送到都督府中,呈至她的面前,供她随意挑选。
原来是赵恒派人去请来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身为男子,赵恒大约无法理解,要买这些饰物,唯有在集市上才觉得应景,送到府中来,反而没了平日那样仔细挑选的兴致。
不过,是他的一片用心,她心里甜滋滋的,还是将昨日那块宝石买了下来,想了想,又挑了些波斯想香料和一只镶了玛瑙的多宝盒,将那只多宝盒当作谢礼,送去徐夫人的府上。
接下来好几日,她都没再到集市上去,只在自家府邸,或是徐夫人、刘夫人等的府邸之间走动。
只是,这种风平浪静很快就被打破。
赵恒的预感也没错。十日后,他试图派人前往羌人聚居处向首领零昌交涉。
然而,零昌却将人直接驱赶出来,半点余地也未留,甚至隔了一日的夜里,就直接带了四百名勇猛的骑兵,闯入城外的几处村落,将附近的农户洗劫一空。
侵袭来得猝不及防,百姓无辜受累。
赵恒大怒,连夜赶往衙署,以郑承瑜为先锋,命其点兵出发,务必追上他们。
羌人游猎为生,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耻,因此人人骁勇,面对大魏边军,丝毫没有退却。
好在,大魏的边军长年操练,与羌人交战的经历更是数不胜数。他们装备精良,纪律严明,行动整齐迅速,又在人数上占优,很快便压制住对手,一路追击至聚落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