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湿透了他的头发,甚至淋湿了他的法衣,他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幽魂一般站在那里,没有给来来往往惊疑不定的人群一丝一毫的视线。
年朝夕只粗略的看过一眼,下意识的计算这样的大雨如果要将防水防尘的法衣都淋湿的话要多长时间。
然后她察觉,这人可能在昨夜大雨刚刚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这是在干什么?
年朝夕难得的升起了一丝好奇心,探究一般看了过去。
而方才还幽魂一般任由旁人打量也不分出一丝一毫视线的修士却像是突然察觉了她的视线一般,在她看过去的那一刻,悄无声息的抬起了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张脸极为普通,普通到年朝夕哪怕见过他一次,再见他第二面时都不一定能把人认出来。
可和他那张脸相反的,那人却长了一双让人极为印象深刻的眼睛。
火焰一般燃烧的、执着到近乎执拗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配上这样一张脸,让年朝夕升起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而现在,那双眼睛正看着她。
年朝夕愣了愣,然后便下意识地冲他笑了一下,察觉到自己的打量不妥了,默默地移开视线。
而正在此时,那雨中的修士却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年朝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准备上前查看。
下一刻,她身旁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修士,他没穿燕骑军的衣服,衣角却纹着燕骑军的徽章,低声对年朝夕说:“主上,水牢那边出事了。”
年朝夕的神情一凛。
水牢那边,如今关的只有昨夜河下城那群人。
只不过是一夜,那群人出了什么事?
年朝夕立刻道:“带我过去看看!”
燕骑军应道:“是!”
随即他直接接过了年朝夕的雨具,为她撑起了伞。
年朝夕走之前下意识的看向了刚刚那白衣修士突然倒地的地方,准备让燕骑军先把人救起来,然后再找个医修为他诊治。
然而一看之下,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白衣修士倒地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几个路过的修士和凡人围着那块地方打转,困惑道:“人呢?我刚刚还看到有人昏倒在这里的,怎么跑过来人都不见了?我看错了?”
旁边几个人纷纷应和。
“不应该啊,你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不成?我也是看到有人昏倒过来的,大家都一起看错了?”
年朝夕见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燕骑军催促道:“姑娘。”
年朝夕收回了视线,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和那股莫名的违和感,沉声道:“走。”
两个人并肩离开,不远处,一双执拗的眼睛长久的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
河下城那少城主死了。
而且不止那少城主死了,昨天被他们抓到水牢的,那来自河下城的一众高手全都死了。
死因是自杀,而且全都是自断心脉而亡。
年朝夕一个一个查看过那些人的尸体,面色铁青。
一个人自断心脉是意外,两个人自断心脉是死士,可若是一群人,连带着一城的少城主全都是自断心脉而亡,那已经绝非是巧合能解释得了的了。
况且,这些人死的时间几乎前后差不多。
这让年朝夕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两百年前。
在她战死之前,她曾派赤影卫去查过当年那个教唆邬妍去困龙渊的河下城少城主,她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河下城少城主暴毙于河下城。
暴毙这个词,可玩的花样就多了。
而如今,同样是河下城少城主,同样是莫名其妙的死去。
年朝夕有种不妙的预感。
区区一个演武,先是三番两次准备动手杀人,如今堂堂少城主和一众河下城修士一起自绝于月见城。
总不能是河下城那个老城主派自己死了一个继承人之后老来得子的新继承人当死士。
河下城绝对有问题,哪怕两百年前那次是意外,是他们少城主被魔修控制了,但如今的河下城绝对是出了他们不知道的变故!
年朝夕豁然转身,沉声问:“他们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
负责看守他们的燕骑军半跪在地上,肃然道:“昨夜大雨刚落下的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这少城主,然后其他修士便接二连三的死去。”
年朝夕:“你们没有察觉?”
应声的燕骑军羞愧一般低下头,低声道:“我们警戒了一整夜,但不知为何,没有察觉丝毫动静,知道今晨才发现不对劲,用了术法才确定了他们的死亡时间。”
年朝夕闻言忍不住揉了揉眉头。
她说:“不怪你们,你们现在立刻去请魇姑娘过来。赤影卫!”
年朝夕呼唤赤影卫。
话音落下,几个人影凭空出现在年朝夕面前,半跪了下去。
年朝夕沉声道:“去查河下城,若河下城出了什么变故,不要打草惊蛇,立刻回来禀报。”
“是!”
交代的差不多,年朝夕看着眼前几具尸体,越看越糟心,直接走出了水牢。
趁着魇儿还没来,她探查着周围的痕迹,试图看出些蛛丝马迹。
而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像是雷声,但年朝夕看过去时,却只看到困龙渊的方向一片山石垮塌。
困龙渊?
下一刻,低沉又令人恐惧的龙吟声响起,转瞬之间传遍了半个月见城。
电光石火之间,年朝夕突然想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
在她战死前,她以灵魂为引,封印了恶蛟的灵魂,夺取了恶蛟的力量。
若她一直是死的,灵魂无知无觉的飘荡于幽冥之中,那倒也没什么,反正只要她灵魂不灭,灵魂封印就会一直存在。
但问题是现在她活了。
她下的灵魂封印破碎,恶蛟的灵魂,连带着她夺取的力量,一齐回归了恶蛟体内。
灵魂封印破灭,曾经的血脉封印经过两百年,没等到她加持,差不多也该摇摇欲坠了。
如果她是恶蛟的话,她如今要做的……
破封印!
大雨之中,年朝夕面色肃然,猛然扑向了困龙渊。
第40章
龙吟声响彻天地,半边山石摇摇欲坠。
乌云成片成片地堆叠在月见城的上空,雨势似乎更大了。
年朝夕顶着大雨奔向困龙渊,雨水遮挡了视线,天地之间一片空茫。
她的法衣在这铺天彻地的大雨中似乎也没了避雨的功效,周身开始变冷,但她甚至来不及捏个避雨的法诀,大脑反而在这冰冷中变得更加清醒。
她突然想了起来,父亲曾经是和她说过恶蛟来历的。
那时父亲已然因为封印了恶蛟而名扬天下,他与恶蛟的生生死死,早在年朝夕出生之前便已经结束了。
但年朝夕记得他说过,恶蛟诞生于上古,由虫化鱼、由鱼化蛟。
它本也可以由蛟化龙然后原地飞升的,但却因为追求一时的力量,接受了魔族的人祀,从此堕入魔界,成了魔蛟。
在那个时代,祭祀的力量难以想象。
通过祭祀,凡人可与真神对话,魔族可以人祀引动魔神,凡夫俗子一朝获得庞大的信仰都可以原地飞升。
祭祀,人祀。
前脚河下城那群人刚死,后脚自她复生之日起就一直没有动静的恶蛟就突然要冲破封印,年朝夕很难不往人祀上想。
尽管现如今已经没有了人祀一说,但恶蛟身上可是上古血脉,人祀说不定依旧能在它身上起作用。
年朝夕不知道它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封印之后是如何能控制其他人自杀给自己做人祀的,但她清楚的是,以上古魔族的那种人祀规模,区区几个人的人祀不可能给它带来足够冲破封印的力量。
那它为何不选择积蓄实力一举冲破封印,反而选择在刚有冲击封印的实力之后就贸然去冲击封印,还特意选在了她这个能血脉封印它的人在的时候?
年朝夕猛然停下了脚步,突然觉得不对。
但此刻她已经一脚踏进了困龙渊,入目所及之处,深渊之下身形庞大的巨蛟在一团浓雾之中挣扎着,在它挣扎之间,金色的锁链在它身上隐隐浮现,那便是年家连续了两代的血脉封印。
年朝夕踏进来的那一刻,深渊之中的巨大头颅猛然抬起,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直视着她。
震耳的龙吟声铺天盖地。
年朝夕被这声音激的耳膜生疼,脚步忍不住一顿。
下一刻,整个困龙渊突然泛起浓稠的白雾,白雾由淡转浓,顷刻之间便覆盖了年朝夕整个视野。
年朝夕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可随着白雾而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年朝夕想闭气之时已经来不及了,刺鼻的味道吸入肺腑,年朝夕头脑眩晕,整个人一个踉跄。
年朝夕心中的警惕被提到了最高,用力咬了咬舌尖保持清醒,随即毫不犹豫的抽出腰间细剑,反手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一线血色闪过,年朝夕的大脑片刻清明,立刻闭气屏息,随即手中的剑势不落,凭借着自己对危险的预警,转手斩向了一侧。
几乎能遮挡住视野之中一切所见的白雾之中,尖利的惨叫声响起,像人,也像兽。
那惨叫声响起之时,浓雾之中许多和它相似又不同的声音应和着,有的高亢,有的低沉,年朝夕一时之间居然分辨不出这浓雾里藏了多少这种东西。
惨叫声逐渐远去,年朝夕并没有直接追过去,反而横剑护在周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经过方才那一遭,年朝夕在浓雾之中已经彻底分辨不出方向,她能感觉到一双巨大的眼睛正充满恶意的看着她,可那视线却又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让人摸不到丝毫头绪。
正在此时,年朝夕周身的风声突然又变化,浓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飞快地朝她而来,目的非常明确。
年朝夕冷笑一声,算着那东西与自己的距离,风声接近时,年朝夕提剑便斩。
可那东西似乎比年朝夕最开始斩伤的那个要灵活的多,它几乎是轻而易举的躲开了年朝夕的斩击,下一刻,那身形猛然贴近。
年朝夕心中一惊,正准备后撤,一只手突然揽在她的腰间,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
“兮兮,是我。”
雁危行!
年朝夕猛然转过头,在浓重的白雾之中,看到了雁危行的脸。
年朝夕惊异道:“雁危行?你是怎么过来的?”
雁危行却并没有回答,他手臂紧紧揽住年朝夕,不知为何,揽的异常的紧,而另一只手抬起剑,指向了浓雾之中,冷声道:“出来!”
年朝夕见状,神情瞬间凌厉了起来,剑尖微微抬起,看向雁危行剑指的方向。
浓重的白雾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但雁危行依旧举着剑,神情冷然,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对峙。
片刻之后,白雾之中微微翻涌,一个人影从中缓步走了出来。
一身白衣,手拿折扇,身影高大而挺拔,看起来气度不凡,可那张脸却是极其普通的,放在他身上时,莫名有了一种违和感。
年朝夕微微眯了眯眼。
这人她见过。
那个淋了一夜的雨,又在她面前突然昏倒又突然消失的修士。
会是巧合吗?不到半个时辰前她刚见到他,这时候便能在困龙渊里“偶遇”?
年朝夕的神情变得危险了起来。
他此时离的已经极近,但却丝毫不在乎雁危行依旧没有放下的剑,默然看着他们。
但不知道为什么,年朝夕总觉得他是在特意看她。
那流露出种种复杂情绪的眼睛隐藏在白雾之后,犹如实质的视线却形影不离。
年朝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雁危行见状,剑尖微微翻转,流露出危险的起气息来,语气却淡淡地道:“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隐藏了真容的术法?
年朝夕在心里说了声果然。
那白衣人似乎是又看了她一眼。
他丝毫没有理会雁危行,却看着她,哑声道:“你呢?你想让我解开易容吗?你想看我真面目吗?”
年朝夕闻言皱了皱眉头。
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
这人认识她?
年朝夕心念转动,面上却淡淡道:“你解不解开易容,都不影响我对付你,剑势之下,谁管你易容不易容呢?”
面前的白衣人一愣,下一刻却突然抬手盖住了脸,几乎不可抑制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年朝夕不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那笑声之中居然带着一丝苍凉。
下一刻,他听见这人喃喃自语般的说:“不愧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不愧是……”
那人放下手,微微垂下了头,那张脸迅速变化着,那声音也迅速变化着。
他张了张嘴,用一张全然不同的脸缓缓道:“不愧是……年朝夕。”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
年朝夕握剑的手猛地一紧,神情却越发紧绷。
她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沈退。”
那白衣人,便是沈退。
此时此刻,年朝夕发现自己居然丝毫不惊讶,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面前的人在她说出“沈退”这个名字时,眼神突然亮的吓人,那双眼睛中带着哀意和愧意,更多的则是年朝夕无法理解的狂热情绪,这种种情绪纠结在一起,让年朝夕几乎无法辨认,但她一眼看过去时,那其中最强烈,也是面前的人最想让她知道的情绪,名曰后悔。
他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低声道:“兮兮……”
年朝夕心中突然不可抑制的泛起一股厌倦来,那厌倦毫无遮拦的表现在她脸上。
她厌烦地看了沈退一眼,径直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雁危行直接挡在了她面前,浓重的杀意凝聚于剑上。
年朝夕半边身子藏在他的身后,脸上的厌烦几乎不加掩饰。
沈退猛然定住,像是被谁当胸锤了一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