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苦笑道:“你厌倦我?你恨我?是的,你是应当恨的,毕竟……”
“够了。”年朝夕淡淡的打断了他。
她眉宇间的厌烦更加浓烈,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的感觉到沈退这个人的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的被她救,不合时宜的野心。
如今,他又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她面前,在这种地方表演着他的后悔。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沈退,两个选择,第一,你尽管在这里和我纠缠,然后我和你来个鱼死网破,让那恶蛟坐收渔翁之利。第二,我们的账之后再算,现在,你既然进来了,最好老实一点,否则,我直接把你扔进深渊里。”
年朝夕话音落下,沈退突然惨笑道:“算账?兮兮,我们之间有什么账好算呢?你觉得我会我会对你不利,你不信任我,那你不妨现在就把这条命拿走,我沈退绝无怨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年朝夕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平静问道:“你说够了没有?”
沈退闭了闭眼,哑声道:“够了。”
年朝夕平静道:“谋算便是谋算,背叛便是背叛,我年朝夕两百年前便输了,是我看不破人心,技不如人,我输得心甘情愿。你若是就这么谋算到底,自我之后不择手段的一步登天,我敬你是个枭雄,可你现在算什么?做过的事情再跑过来说后悔,你是在看不起自己,还是在折辱我年朝夕?”
沈退干涩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想说自己并没有折辱她的意思,他想说他真心实意的想赎罪,他早便后悔了。
他想说自己两百年来日日忍受着折磨,他每每入梦,每一个噩梦都是和她有关。
可是看着年朝夕冷淡的脸,他却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此时此刻,年朝夕对他的冷漠,甚至比那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之中的,来自年朝夕的恨意和报复更让他痛不欲生。
如此的冷漠,如此的理智,甚至连他想象中的恨意都没有,看他如看陌生人一般。
此时此刻,现实世界竟比噩梦更像是一场噩梦。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明白了。”
年朝夕冷笑道:“明白了,就拿出你那第一谋士的名头中哪怕一分冷静来,看看你眼前的是什么地方。”
浓重的白雾几乎化作实质,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浓稠到甚至让她觉得行动受阻,空气中那刺鼻的气温甚至连闭息的法诀都不能完全消除。
这种时候,生死攸关,年朝夕没空陪沈退表演他的后悔。
她不再看他,伸手拉住雁危行,闭目感受了一下,突然睁开眼睛道:“我们往这个方向走。”
她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雁危行毫不犹豫的走在前面开路。
雾气浓重到不辩方向,但年朝夕与血脉封印相连,她能感觉到恶蛟的所在。
两个人一前一后,年朝夕没有回头看沈退,在她看来,他跟不跟上来于她而言都无所谓。
越走雾气越浓重,雾气中时而扑出来某种不知名的生物,浑身乳白色,如同这雾气所化的一般。
刚开始这种东西还只是偶尔一两只,而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那东西就越来越多。
年朝夕抽出剑来抵挡,帮雁危行挡掉从他身侧扑过来的东西。
突然之间,她身后有破风声响起,年朝夕下意识地想回身抵挡,却见那东西惨叫一声,一把剑已经毫不留情的贯穿了它的身体。
是沈退。
沈退对上她的视线,躲避一般偏开了头,低声道:“你若是信得过我的话,你尽管往前走,我替你抵挡身后。”
沈退话音落下,年朝夕还未说什么,前方的雁危行突然一剑斩出,斩碎了无数那乳白色的怪物,随即趁着一时间没有怪物再敢扑过来的时候,直接将年朝夕拉到了自己胸前护着。
年朝夕听见他冷冷道:“她不信你。”
年朝夕听得忍不住一乐,但也没反驳。
如雁危行所说,她不信他。
当她不信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在她身后便不是在替她抵挡危险,在她看来,不信任的人在你身后才是一种危险。
在年朝夕看不到的地方,沈退看着刻意被他从头忽略到尾的雁危行,面色冷了下来。
措不及防的,他突然问:“兮兮,你这么放心的跟在他身边,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雁危行握剑的手猛然一紧。
他看着沈退,浓烈的杀意激的他嘴角都流下一丝血来。
沈退随手抹去了那丝血迹,嘴角扬起一抹快意的笑来。
雁危行不知道自己失忆前到底是什么人,可是此刻,他居然莫名恐慌了起来。
直到……
直到他听见怀中的少女淡淡的说:“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想从你嘴里知道。”
第41章
年朝夕话音落下,整个困龙渊似乎都静了片刻。
雁危行那股莫名的恐慌轻而易举的就被年朝夕安抚了下来,心中因沈退的那番话而躁动不安的凶兽心甘情愿的蜷缩了回去。
他低下头,只能看到少女的发顶,而那少女像是没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寻常一般地说道:“雁道君是什么人,雁道君这两百年里经历了什么,自然该由雁道君恢复记忆之后亲口对我说,除此之外,谁都没资格替他说他曾经如何如何,而你沈退是那个最没资格的人。”
雁危行喉结上下滚动,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年朝夕说完便随手拍了拍雁危行的手臂,道:“雁道君,怎么不动了?我们要快点儿了。”
雁危行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轻声道:“好。”
雁危行重新动了起来,一时间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锐利的像是一把开锋已久的剑,生杀之间冷漠的像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鬼。
血色的剑势连成一片血色的天空,满月般的剑势在这片天空中升起,月色深空交相辉映,地狱中便升起了一轮月亮,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身后,沈退抬头看着那片月色与血色交相辉映的天空,心中泛起了近乎苦涩的绝望来。
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对年朝夕说出了那番话。
然而他忘了,他所认识的兮兮从来都是爱恨分明,她信任你的时候,身家性命交托给你也无妨,而她不信任你的时候,你在她面前就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发觉了战神之女身上这即天真又残忍的性格。
而且在她身上,从来没有所谓念旧情这三个字,她将信任收回的同时,便会强迫自己将以往的情谊也断的一干二净,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狠。
唯有这一点,她像极了杀伐果决的战神。
也正是因为如此,曾经的沈退一度对年朝夕抱着一分警惕,哪怕是在战神尚在,他们之间最无冲突的时候,他仍旧不能说自己曾和年朝夕交心过。
他从未见过毫无保留的信任,便也不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信任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也从没想过这种信任会落在他身上。
父母对子女尚且有所保留,夫妻之间尚且勾心斗角,何况毫无血缘的陌生人。
所谓信任带来的东西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信任破灭那日,便是一无所有的时候。
信任组成的关系不牢固到仿佛一戳就破。
这些统统都不能给他安全感,不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他便能毫不犹豫的舍弃。
在他看来,这世上一切的关系,都没有纯粹的利益关系来的牢不可破。
当两个人的利益彻底纠缠在一起时,哪怕彼此相恶,哪怕血海深仇,他们都最起码能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这是最能让他冷静,也最能让他安心的联系。
就像他和牧允之。
曾经,沈退试过将年朝夕也拉进这种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利益关系之中。
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试图弥补他和年朝夕之间的越来越深的裂痕。
但那个人像一团燃烧在黑夜里的火一般,拒绝被束缚,也拒绝被安排,她燃烧在黑夜之中,看似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但却能在顷刻之间烧尽这世间一切污秽和不洁。
后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邬妍,并且自以为自己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直到现在,曾经愿意与他分享一切的人毫不犹豫地收回了自己曾付出的信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而这次,他甚至没有挽回的机会。
年朝夕丝毫不知道此刻沈退心中都纠缠着什么,她顺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越走,那雾气就越是浓稠,她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催促着她,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微微闭目,神情沉思。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困龙渊,便也没有人比她更能察觉此刻的违和。
困龙渊并不大,刚刚雾气升起的时候,年朝夕离那恶蛟的距离并不远。
按照他们这么走下去,横穿整个困龙渊都绰绰有余了。
而如今,这雾气仿佛一直走不到头一般。
她明明能察觉到那恶蛟的方向,却像是无论再怎么走都无法靠近一般。
而与之相对应的,就是那越来越浓稠的雾气。
年朝夕猛然睁开了眼,突然抬手指向前方,冷声道:“不走了,雁道君,你用尽你的全力斩出一剑,不要留手。”
雁危行闻言既没有问她刚刚为何会突然停下,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年朝夕话音落下,他径直提起剑,血色的剑势凝聚于剑尖。
下一刻,剑势破空而去,斩破他们面前浓稠到近乎实质的雾气,斩碎一路之上那白色的怪物。
那剑势明明只有一线,却斩出了铺天盖地般的威势。
随着那剑势迅速推进,他们的视野逐渐开阔,转瞬之间,剑势毫无预兆的破白雾而出,一只巨大的眼睛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眼睛和他们之间几乎是近在咫尺!
年朝夕心中猛然一跳。
原来那白雾不只是遮挡了视野,它甚至模糊了距离,她自以为离那恶蛟仍有很远,谁知道那恶蛟就在白雾之外,冷冷的看着他们在其中如何挣扎。
年朝夕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怒气。
在她冰冷的怒气之中,雁危行已经破开了白雾的剑势却仍旧没有停下,破开白雾之后,那剑势毫不留恋,径直斩在了白雾之后那只巨大的眼睛上!
红色的剑势与红色的血液一起炸开。
那只巨大的眼睛无法抑制般的往后仰去,与此同时,痛苦的嘶鸣声响彻云霄!
年朝夕心中一惊。
她看得分明,在雁危行的剑势触及恶蛟的眼睛的前一刻,恶蛟的眼睛是闭上了的,然而雁危行的剑势却径直穿透了恶蛟那堪称变态的防御鳞甲,直接穿过了它的眼皮刺入眼球。
这一剑会不会直接瞎了那恶蛟的一只眼睛年朝夕不知道,但她知道现在那恶蛟绝对不会好过。
趁着恶蛟仍旧没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年朝夕立刻上前两步,一脚踏出了白雾。
此时此刻,恶蛟的整个巨大头颅全部暴露于年朝夕面前,她整个人直接踏足于困住恶蛟的深渊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能直接掉进深渊。
年朝夕抬起头,看到那恶蛟被迫仰着头,他那紧闭的眼睛中缓缓流下一丝血来,痛苦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此时的年朝夕和恶蛟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年朝夕毫不犹豫,径直捏起了封印法诀。
一缕金色的光芒出现在她掌心,那光芒飞快的凝聚成团,又迅速纠缠成一条条金色的锁链,这些锁链和深渊之中锁住了恶蛟的那些锁链一模一样。
锁链成型,年朝夕迅速划开手心,用力握住锁链的一端。
一瞬间,灵力连带着血气一起被吸入锁链之中,那条金色的锁链瞬间金光大盛,锁链的之上甚至隐隐纠缠着红色。
恶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低下了头。
年朝夕双指并起,在它低头的那一刻,点在了恶蛟巨大的头颅上。
年朝夕整个人还没有恶蛟一个头颅高,但她只是轻描淡写的并指点在恶蛟额头上,恶蛟便直接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金色的锁链如有意识一般从年朝夕手中飞出,飞快缠绕住他的身体,锁住他的逆鳞,随即沉入深渊之中,和那些旧锁链纠缠融合。
苍茫的天地间,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上,巨大而狰狞的恶蛟,弱小而纤细的少女。
恶蛟动也不能动,仅剩的一只眼睛像是酝酿出暴风雨。
此时的年朝夕离恶蛟极近,近到恶蛟鼻息之间呼出来的起来都能吹的她的衣衫猎猎作响。
于是她便也清晰的看到了,当那锁链彻底锁住恶蛟、年朝夕的血脉封印重新完成时,那恶蛟仅剩的一只眼眸中是怎样泛起一抹恶意又嘲讽的笑来。
年朝夕察觉到不对,立刻准备后撤离开。
然而下一刻,四面八方的浓雾尽皆朝着年朝夕涌来,那些浓雾化作了水一般的漩涡,拖曳着、纠缠着,转瞬之间就将年朝夕吞噬进了其中。
被吞噬前的最后一刻,年朝夕看到一个人影毫不犹豫地朝她奔了过来,连一丝停顿也无的跟着她跳入了漩涡。
她眼前,跳下来的那人越来越近,终于靠近她时,他猛然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跳楼般的下坠感依旧在继续,年朝夕下意识地伸手回抱住他,喃喃道:“雁危行……”
雁危行失而复得一般用力抱住她,半空中突然一个翻转,将年朝夕置于自己胸前,整个人背对着下方。
在他怀中,年朝夕察觉了他想给她当肉垫的意图,突然就挣扎了起来,语气强硬道:“雁危行!你松开我!”
雁危行向来遵从年朝夕的话,可是这次,他却难得强硬的直接制住了她的挣扎,伸手将她按进自己怀里,不让她再动弹:“兮兮,别动。”
年朝夕气恼:“那就快松开我!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雁危行没有回答,却突然抬起头,看向上方。
在他的视线里,白衣修士正被漩涡中的烈风翻搅撕扯着,勉力支撑。
雁危行冷眼看着,手边就是自己的佩剑,却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他知道,这个叫沈退的人只比他晚了片刻,便也随之跳进了漩涡之中。
但那又如何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