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气愈冷,凤姐便命婆子们在藕香榭里四角都用大铜火盆满笼了火。
那火盆周围,一圈摆下椅子,大家俱向火团坐。每人座右各放一张小几,也有方的、也有圆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方胜连环六方八方的,各样不同。几上各放一个雕漆葵花酒菜攒盒,里面俱是各色精致菜肴,按着各人素日的口味喜好。
另外每人一个白瓷彩釉小酒盅,一把乌银梅花自斟酒壶,一双镶银小牙箸。
当下众人入座,李纨、凤姐、黛玉、宝钗、湘云六人坐了一排在上。那底下便是迎春、探春、惜春、邢岫烟、李纹、李绮六人也坐了一圈。
凤姐率先举杯笑道:“这些年难为大嫂子也劳乏了,我们大家公敬三杯。”
于是,丫头们斟上酒来,众姊妹纷纷举杯,李纨谢过,道:“多谢姊妹们费心想着。”
笑着连饮了三杯,只觉酒水入口香醇,回味悠长,不禁笑道:“这梅花酿的酒果然滋味不错,竟真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黛玉笑道:“这梅花酿并非用的红梅,而是冰心腊梅,这香却比寻常梅花还香些,所用之水也是梅花上的雪水,酿好后用梅花和着黄泥封在坛里,埋进梅根底下,三年后启出,酿出来的酒色如琥珀,香味醇厚,先前都埋在姑苏祖宅的老梅树下,统共也只得了六七坛子,旧年进京便都带了过来。”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回
李纨闻言笑道:“到底是林妹妹心思巧, 竟想出梅花酿酒的雅事来。”
探春道:“这腊梅并非梅之种类,这香却比梅花还香些呢。”
湘云道:“腊梅原算梅中逸品, 所谓黄梅, 就是此种。”
宝琴从纱窗内望见外面庭中五六棵腊梅, 恰才初放, 甚是好看, 屋内香气扑鼻, 不禁道:“大嫂子这里的几株腊梅花也开的极好。”
凤姐吃了两口酒, 笑道:“偏你们啰嗦, 想出这些法儿出来,我只要有酒吃就够了, 管它加的是梅花还是菊花,况且既有梅花酿, 怎么不弄个牡丹酿,牡丹花儿又大又香,酿出来酒想必味儿更好。”
李纨瞅了她一眼, 笑道:“既如此, 赶明儿我也试一试林妹妹的法子, 横竖咱们园里梅花牡丹都是现成的,想来也能酿几坛子酒出来。”
说的众人都笑了, 湘云笑道:“都是凤姐姐闹的, 焚琴煮鹤,实在大煞风景。”
黛玉也笑道:“嫂子快别学我,不然这里的梅花糟蹋了, 我就成罪魁了。”
说笑了一回,宝钗便向宝琴道:“琴儿,你在南边走过,那里的梅花也是一样吗?还是另有别致。”
宝琴正吃一块胭脂鹅脯,闻言放下筷子,想了想笑道:“我随父亲四处游历,倒在姑苏见过一株异种梅花,与别的梅花不同,花期极晚,直到冬尽春初方才开放,花瓣呈淡玫瑰红色,层层叠叠,犹如浅碗状,多者达四十五瓣,内有碎瓣婆娑飞舞,花香馥郁,鲜艳至极,可谓极品,只可惜此品罕见,至今不曾见过第二株。”
众人听了,皆以为奇,叹道:“如此奇花,只可惜不能亲见。”
黛玉笑道:“苏州奇花最多,然多系人力造作,像琴妹妹方才所言的天生异种却不曾见过。
若言梅花之盛,不得不推吴中,而必以光福诸山为最,据传东汉名将邓禹,晚年隐居于此,在山中遍植梅花,至如今,邓尉山梅林绵延数十里,有香雪海之誉,花开之时香飘数里,中人欲醉,所谓二十四香花信风,唯梅信第一,帷时四方名流墨客,或寻胜,或探梅,舟车往来,络绎而至,极一春之盛。”
李纨笑道:“旧年在姑苏也不曾去邓
尉山一游,其余几处名胜古迹倒去逛了逛,真真令人流连忘返。”
说罢便将苏州的三塘及虎丘、观音山等处的古迹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皆心驰神往,道:“几时能去见一见这盛景才好。”
说话间已酒过三巡,服侍的丫鬟婆子撤去果菜攒盒,另上了茶食,皆是一色定窑白瓷小碟,装着杏仁、松仁、榛、核桃及各样细巧小食,额外一双小牙箸,一个茶船,里面一个小盖盅,众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吃两样便罢了。
这厢平儿鸳鸯紫鹃等人也在外间吃酒闲话,素云笑问道:“这些时日平姐姐在家忙什么呢,好些日子没过来顽了。”
平儿笑道:“哪里有顽的功夫,前一程子竟忙满月的活计。”
鸳鸯听了道:“瞎话,那满月活计自有针线上的人,哪里还用你作做?”
平儿笑道:“虽不做,比做还费事,哥儿一应穿戴的东西奶奶都要再三过问,外头的衣裳还罢了,出的样儿还得我告诉她们,不然就做错了,其余贴身的再不用针线上的人,都是我带着几个丫头做的,那一个五子夺魁的围嘴儿,就是我扎的。”说罢向莺儿道:“前儿妹妹打的结子着实精致,明儿也教我打几个,给我们哥儿络长命锁。”
莺儿听了这话忙笑道:“姐姐这话太外道了,不拘什么活计叫我做便是了,又不值什么。”
几个人正说笑,忽见一个老婆子回道:“大奶奶使我给几位姑娘送来一桌果子,还有六个点心盒子,叫姑娘们只管随意吃喝,不必拘束。”
众人都忙站起身,平儿忙笑道:“劳烦妈妈了,就说我们不去吵嚷姑娘奶奶们了,代我们给大奶奶磕头。”
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今儿既是大奶奶的好日子,姑娘们来的又齐全,往日再没有这般热闹,如今大奶奶又赏了吃食,咱们也热闹会子。”
素云笑道:“真可难得的是你们都有空儿,明儿二姑娘林姑娘出了阁,再没有这般热闹了。”
几人一面吃酒一面闲话,鸳鸯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便推了推紫鹃,悄声道:“眼看着你们姑娘也要出阁了,你自个儿有什么成算没有?”
紫鹃闻言面上一红,道:“姐姐说这
个做什么,我自然是跟着我们姑娘。”
鸳鸯瞅了她一眼,道:“我是为你打算,你们姑爷府上又不同别家,顾家的规矩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你总得趁早为自己打算,依我说,为奴为婢终不自在,不如求个恩典放出去自行聘嫁,林姑娘素来待你好,别说身价银子不要,只怕还会补送一份嫁妆。”
紫鹃面上臊红,但也知鸳鸯是为自己着想,低声道:“姐姐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也知道我跟了林姑娘十来年,虽说是丫头,我们姑娘待我却与亲姊妹也无甚差别,我哪里舍得离她而去。”
鸳鸯听了这话,不禁叹了口气,道:“这样说你是打定主意跟着林姑娘了?”
紫鹃轻轻点了点头,语声虽弱却十分坚定:“我们姑娘在哪我就在哪儿,我已想好了,过几年年纪到了便在顾家——”说道此处顿了顿,到底有些害臊,轻声道:“在顾家寻一个合适的成婚,日后做个管家娘子,也好帮衬我们姑娘。”
鸳鸯闻言不禁叹了口气,知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黛玉待人宽厚,紫鹃向来聪慧,做个管家娘子也是一条出路,不像自个儿,至今没个着落,又有贾赦在一旁虎视眈眈,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还不知日后会是如何下场。
却说黛玉等人又畅饮了一回,方才吃了饭,便漱口吃茶。
李纨看了一眼窗外,见天色甚好,便道:“这里有这些火,方才又喝了几杯酒,不如咱们出去走走罢。”
黛玉刚才多吃了两盅酒,脸上烧得如胭脂一般,握住脸笑道:“才多吃了两盅,这会子脸上烧的得慌,正想着出去散散呢。”
于是,大家站起身来,凤姐挂念儿子,忙笑道:“你们自去逛罢,这会子芝哥儿只怕醒了,我回去瞧瞧去。”
李纨知她如今是有子万事足,闻言打趣道:“瞧瞧凤丫头,这有了儿子就是不一样,才一会子没就这般惦记,日后若是芝哥儿大了娶了媳妇,还不得把自个儿醋死?”
众人闻言轰然大笑。
凤姐闻言啐了李纨一口,道:“你别只拿我取笑,我自然是恶婆婆,不信明儿兰哥娶亲,你心下不酸得慌?”
李纨笑道:“日后我们兰儿的媳妇我自然当自家
女孩儿看待,才不像你这破落户儿呢!”
取笑了一回,凤姐自去了,鸳鸯也要回去服侍贾母,不能久留,便也一道回去了。
探春道:“这里离暖香坞不远,咱们不如到四妹妹屋子里去坐坐,回来就在藕香榭好吃饭的。”
岫烟道:“那边只怕没有这边暖和罢。”
宝钗道:“那里也和这里一样,冬天另有避风的地方,又笼着地炕,也同这里差不多儿。”
惜春闻言站起来道:“嫂子、姐姐们不嫌简陋,便请过去坐坐。我那里也有几棵腊梅,才刚儿要开也还可看呢。”
宝钗笑道:“这就很好,咱们过去逛逛去罢。”当下众人披上斗篷,一起到紫菱洲来。
稻香村原离紫菱洲近,出了稻香村转过弯来,并不多远早到了紫菱洲,走到惜春住的暖香坞,乃是小小三间,两边抄手游廊。
廊下伺候的丫头见了,便忙来打起大红猩猩毡绣花灰鼠暖帘。
大家走进屋去,只见中间摆炕,两边一溜紫檀雕花小椅子,上搭灰鼠椅搭。
李纨黛玉惜春在炕上坐了,宝钗、迎春、岫烟、湘云在薰笼上,探春、宝琴、李纹、李绮在两边椅上坐了,其余平儿、素云、紫鹃、莺儿等俱在东边耳房坐了。
伺候的小丫头捧上茶来,又有两个丫头上洋漆茶盘,点心攒盒,皆是各色干果蜜饯点心,以及朱橙福橘等果子。
大家拥炉茶话,不过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吃了一回茶果,李纨起身细赏《大观园图》,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李纨揭纱看了半晌,十停方有了三停,画上有几个美人,赫然是黛玉宝钗等人的模样。
李纨心中一动,回头向众姊妹笑道:“我今出个主意,难得今儿姊妹们齐全,不如就烦四妹妹设色,诸位妹妹点缀景物,将我等众人各乐其乐画成一图,留为纪念。众位妹妹以为何如?”
众人听了都觉有趣,齐声说道:“这主意好,雅致又有趣。”
惜春这里一应笔墨纸砚并丹青用具都是现成的,当即着人去取了画纸及调治颜料的乳钵、水铫、火炉等件,就叫众人的丫头动手整理诸物。
宝钗立稿定局,湘云同宝琴研绿漉黄,撷丹调粉,黛玉探春惜春等人便各
去忙着绘画。
李纨看了片刻,向迎春等人道:“她们这画不能一时就有,我们也当自乐其乐才好。”
李纹几人正看着黛玉等人作画,听了李纨的话,笑道:“既如此,咱们便顽双陆罢。”
迎春笑道:“双陆无趣,不如手谈一局。”
当下岫烟与迎春弈棋,李纨在一旁观局,湘云与李纹、李绮打双陆。
李纨看了回棋,回头见湘云接连赢了数次,正在打趣,忽见惜春笑着走出来道:“我们这幅《消寒会行乐图》大局已定,可请一观,再为设色。”
众人听说,皆走到正厅上来。只见宝钗、黛玉正在那里调颜色。
大家将图展看,是个手卷样子。围着同看,从稻香村正厅七间画起,各处棕亭茅舍,以及所有的竹树山石,小溪板桥,凡园中的景物,无不备具。
只见稻香村数楹茅屋,篱外山坡之下,分畦列亩,十来株红梅凌霜初绽。
碧纱窗下,设着一书案,中设楸枰,迎春与探春对局,迎春手举棋子,双眉微蹙,正凝神沉细思。
李纨手中拿一杯茶,坐在旁边观棋。
西边屋内支着书案,宝钗黛玉等人正伏案作画,宝琴在一旁调色,有一小丫鬟捧茶侍立,茶盅上方热气丝丝缕缕,青烟袅袅。
虽其中设色,尚有数处稍待润色,然画中众人的眉眼皆宛然神肖,连衣襟褶缝都不错分毫,栩栩如生。
一旁的题跋乃探春所书,亦是风姿骨秀,卓绝出群。
众人看了,同声喝采。
李纨命人斟了一杯酒奉上,笑说:“几位妹妹辛苦了,请喝杯酒,下剩的容改日再点缀罢。”
黛玉等人亦十分满意,皆就着李纨的手吃了一口酒,笑道:“虽有不足,但我等也已竭尽所能了。”
惜春便叫人将画卷收起来,黛玉细看了两眼,心下越看越喜欢,笑道:“今儿这画可算是合众家之所长,日后再想画的这么好可不能了。”
宝钗擦拭干净手,向黛玉笑道:“林妹妹既如此喜欢,过几日润色好了我便裱起来,再打发人送去,权当是给妹妹做嫁妆,如何?”
众人轰然大笑,黛玉臊的脸通红,便要去撕宝钗的嘴。
众人笑的笑,劝的劝,正闹着,丫头们上来回说
藕香榭里已经摆饭,大家吃了饭,漱口喝茶,便仍回稻香村来,又坐了一会,就掌灯了。
却说宝玉自北静王府回来,听闻众姊妹在稻香村小聚,不禁跌足大叹,道:“怎的不叫上我!”说罢便欲赶去,袭人忙拉住了,道:“二爷快回来,这会子天色已晚了,姑娘们都在大奶奶屋里,这深更半夜的,哪有个小叔子往寡嫂屋里去的理?
你这会子莽莽撞撞的过去,成什么体统?叫人知道了也不像话。”
宝玉听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也不搭理袭人,恹恹的回了房,胡乱睡下。
袭人见状,深深叹了口气。
且说宝钗等人坐了一会,见天色已晚,便各自回房了,黛玉往日来贾府也都是住在贾母院中的西厢房,偶尔也在李纨处住一宿,今日因是李纨生日,便就在稻香村住下,湘云也把丫头婆子皆打发回去,叫明早来接,连上李纹李绮,十分热闹。
这夜的月色明亮得很,天上一点云彩没有,就如铺了一片细腻的缎子。
月亮旁边有两三颗明星,像着缎子上嵌的珠子。
湘云支起槅子,趴在窗棂上看了一会夜色,拍手笑道:“有趣,有趣,月亮要跌下来了。”
黛玉也仰头看了半晌,笑说道:“云彩儿吹尽了,北风到晚也止了,零星点缀着星光,倒像那西洋宝石似的,真真好看呢。”
李纨忙道:“这会子天寒地冻的,仔细受寒,快进来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