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见的,无不窃笑不已。
其他人也都议论纷纷,只是畏惧凤姐之威,只敢私下里说说罢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牟尼院中,短短几日下来,颜氏与李纨情分愈好,彼此也互相通了名字,原来颜氏单名一个慧字,小字长宁。
李纨亦告知了颜慧自己的名字,互赠了表礼。
颜慧给的是一只细腻莹润的紫玉镯,那是她母亲传给她的,原是一对。
李纨回赠的是她自幼带的一块羊脂白玉佩。
自此两人便直以姊妹称呼,俨似同胞共出,情分较之先前更为亲密。
转眼颜慧在牟尼院已住了五日,寿山伯府已经打发人来接了,颜慧十分不舍,拉着李纨的手道:“妹妹回去后好歹记着我,闲了多通些书信。要是遇上什么委屈烦难也只管打发人告诉我,我虽无能,多少也能替你排解一二。“
她知道李纨如今寡居,又尚在孝中,不能出门做客,因此也没有提请客吃酒之事。
李纨心下感动,颜慧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结交的第一个好友,心下亦颇为不舍,答应了一声,点头道:“姐姐放心,我省的。”
说罢转身叫淡菊取了两个小掐丝盒子过来,对颜慧道:“这是我今早命丫头做的几样小点心,姐姐带着,路上饿的时候点补一二。”
又指着茯苓手中捧着的一个一尺见方的锦匣道:“这是我带来的四册古籍抄本并一张法帖,给雪儿顽罢。”
江映雪一呆,忙看向母亲。
颜慧闻言一惊,忙道:“这太贵重了,可使不得!”
那几册古籍她都见过,虽是抄本,但却是极罕见的珍品,那张法帖亦是出自名家之手,极为贵重。
李纨笑道:“既是姊妹,又何必外道?何况这
书本就是给人看的,何必论什么价值,若真要细细算来,姐姐前儿给我的镯子便不止这些。”说罢扬了扬手腕上的晶莹透润的紫玉镯子。
颜慧闻言失笑,“罢了,妹妹说的很是,是我拘泥了。”说罢对女儿点了点头,江映雪上前对李纨行了一礼,“多谢姨母。”方接过锦匣递于丫头。
一时打点停当,颜慧母女上了马车,李纨亲自送到了山门口,看着马车去了方回房。
及至到了九月十九,李纨也做完了法事,预备回府,不想到了临行前外面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来,只得暂停了行程。
夏竹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搓了搓手,道:“这天也变得太快了些,前些日子穿小袄还有些热,如今添了皮卦都还是寒意逼人。”
茯苓点头道:“可不是,怪不得俗语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还好咱们预备的齐全,带了炭来。”
一面说一面从箱笼中找了一件蓝缎团花纹的灰鼠斗篷给李纨披上,又翻出一个珐琅掐丝小手炉,装了银丝炭,又从香盒中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将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方递到李纨手中,道:“如今天冷,奶奶别坐在风口里,仔细着凉。”
李纨无奈,只得离了窗边,一面笑道:“瞧瞧你们茯苓姐姐,年纪轻轻的,越发像管家婆了。”
淡菊与夏竹正在熨衣裳,闻言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茯苓假意恼道:“我都是为了奶奶,奶奶反倒来打趣人。”
李纨抿嘴一笑,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咱们茯苓姑娘不仅性情稳重体贴,管账理事更是一把好手,也不知将来会便宜了哪一个。”
茯苓不妨李纨说出这番话来,她今年已满十六,渐知人事,不觉红了脸,嗔道:“好好的奶奶说这些做什么。”
李纨正色道:“这是正经事,你今年也十六了,总不能一直跟着我,终身大事也差不多该相看起来了。”
淡菊夏竹都捂着嘴偷笑,促狭的看着茯苓。
茯苓顿时羞的双颊飞红,握住脸跺脚道:“奶奶越说越不像了,我要跟着奶奶一辈子,才不出去!”
见她双颊晕红,李纨莞尔一笑,道:“尽说傻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横竖这会子又没有外人,你和梅香跟了我一场,我自然要为你们打算。
你放心,我已想好了,过两年你们也十八了,那时淡菊她们几个也历练出来了,我便放了你们出去,等你们找到了合适的人家,出门子的时候我再各送你们一副嫁妆。不独你们,日后淡菊她们也是如此。”
贾府向来便有定例,凡各房丫头满了二十岁便到了婚配的年纪,或是放出去或是配人,茯苓与梅香一直忠心耿耿,她自然要早些为她们安排好出路。
茯苓闻言,低了头不言语,心下却十分感激,像她们这样的丫头生死都不由自己,到了年纪不过被拉出去配个小厮,日后生的儿女依旧是府里的奴才,若是遇到个不好的,朝打暮骂也是常事,如今李纨发了话,她往后的日子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淡菊也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握住脸,夏竹年纪尚小,还不解人事,只顾着看热闹,瞅了一眼红着脸的茯苓嘻嘻笑道:“茯苓姐姐不好意思了。”
茯苓本就不好意思,闻言越发臊红了脸,骂道:“小蹄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说罢便作势去撕她的嘴,夏竹急忙求饶:“好姐姐,我知错了,饶了我这一遭儿罢。”
两人便绕着桌子打转,淡菊衣服也不熨了,只在一旁笑嘻嘻看热闹
,见两人已经气喘吁吁,鬓松钗乱,方上前拦住茯苓,笑道:“好姐姐,她已经知错了,看在奶奶的面上就撩开手罢。”
李纨原本拢着手炉坐在炕上嗑瓜子儿,此时也忍不住笑道:“罢了,看她可怜见的,就饶了她这一遭儿罢。”
茯苓这才罢手,挽上松开的鬓发,喘着气道:“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可仔细你的皮要紧。”
夏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躲到淡菊身后去了。
茯苓气得直咬牙,“你可小心些,别落在我手里!”
笑闹了一回,夜色也深了,淡菊将熨好的衣服收起,夏竹去厨房打了热水过来服侍李纨梳洗。
一应收拾妥当,茯苓移灯下帘,服侍李纨卸簪宽衣,方悄悄退下。
窗外雨声渐小,淅淅沥沥滴在竹梢之上,越发显得寂静清冷。
李纨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便绝了婚配之念,不说她现在的身份,单单她所受的教育和经历,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想找到志同道合一心一意之人实属渺茫,与其嫁个男人一辈子在后宅中争斗不休,倒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她现在只想着将贾兰抚育成人,待日后脱离了贾家,回江南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想到明天就要回贾府,李纨不由得叹了口气,好容易自在了几日,明天回去后又要被拘在内院,不得自由,想到此处,心下不免有些烦闷,翻来覆去,直至四更时分才朦胧睡去。
次日一早,周瑞家的便带着小厮婆子来牟尼院接人,茯苓几人已经行李打点停当,李纨向慧明师太辞了行,登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麻烦了许多,这时的道路不似后世,都是土路,车轮又都是木制外圈钉铁钉的硬轮,即使是晴天也是尘土飞扬,坎坷不平,昨日下了一场雨,路上泥泞不堪,越发松软难行。
一路上马车都摇摇晃晃,李纨头都有些颠晕了,胃中翻江倒海,还是茯苓想起什锦盒里装着的法姜,忙取了两块出来,道:“奶奶放在口中含着,会好受些。”
李纨依言噙了一块,茯苓又以指腹给她按揉按头皮,这才渐渐缓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进
了长安城,李纨松了口气,“可算是到了,坐了这半日,浑身骨头都酸疼的不行。”
茯苓闻言笑道:“一会子到家了让梅香给奶奶捶捶背,再泡个香汤好生歇歇。”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接着一阵嘶鸣声,车身一歪,李纨身子直往前倒,险些撞到了头,幸而茯苓反应迅速,及时扶住了她,才免遭一劫。
这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茯苓皱起眉头,撩开车帘一角,问道:“怎么回事?”
驾车的老苍头忙道:“姑娘,方才是一位公子纵马疾驰而过,咱们的马受了惊蹶蹄子,这才险些翻了车。”
茯苓疑惑道:“谁这么大胆,敢在闹市中纵马?”
车夫道:“谁知道呢,这会子人影都不见了,只是方才众人惊慌躲避,弄翻了好些摊子,不巧有个妇人带着孩子路过,躲闪的时候为了护孩子被砸了个正着,真真是时运不济。”
李纨闻声一惊,忙掀了帘子,从纱窗往外看去,果见前面不远处倒着一辆木板车,地上散落着些碎裂的木雕、泥人等玩意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对旁边瘫坐在地上的妇人大声叫嚷着什么。
那妇人面色痛苦的捂着左手臂,一直摇头辩解,身边跪着个神色惊惶的小男孩。
周围围了一圈的人,都议论纷纷,却无一人上前。
李纨皱起了眉,正在此时周瑞家的也带着跟车的仆妇忙忙的赶过来,焦急道:“奶奶可怎么样了,有没有伤着?”
李纨道:“我没事,周姐姐,你派个人去前面瞧瞧,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瑞家的闻言松了口气,答应了一声道:“奶奶稍等,我这就打发人去问问。”
说罢对身旁的一个仆妇示意,那仆妇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不多时,那仆妇便前来回话,“奶奶,打听清楚了,那老头子是个卖木雕泥人的手艺人,方才被马踢翻了摊子,好些东西都被踩碎了,这会子正吵着要那妇人赔钱呢。
那个受伤的妇人是带着儿子进京投亲的,却在路上被偷了盘缠,无以为继,方才又伤着了胳膊,那个纵马的又没了踪影,又去哪里找
钱赔?这会子可不是闹的不可开交。”
李纨暗暗叹息一声,敢在京城大街上纵马的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那位老人家和那对母子哪怕是找到了人也是求告无门。
想到此处,李纨对周瑞家的道:“如今这样堵着不是办法,这事咱们既遇见了,总不能袖手旁观,周姐姐,你打发人拿一吊钱给那位老人家,把他摊子上的木雕和泥人儿都买下来,再派个人送那对母子去医馆,请个大夫给她瞧瞧。”
周瑞家的答应了一声,便去料理。
不多时,前面围着的众人散开,婆子却回来道:“奶奶,这位娘子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馆,一定要亲自与奶奶道谢。”
李纨微微一怔,道:“无妨,让他们过来罢。”
那婆子转身去了,不多时果然带了那对母子过来。
李纨留神细看,见那妇人三十来岁年纪,粗衣布裙,衣着打扮甚是干净,眉眼清秀,只是满面风霜,眉宇间萦绕着浓浓愁色。
她牵着的那个男娃约莫七八岁,生的眉清目秀,也是衣衫单薄,在寒风中冻的面色青紫,瑟瑟发抖。
那妇人来到车前,隔着帘子郑重行了一礼,“小妇人林周氏,多谢奶奶出手相助。”
又对那男娃道:“松儿,快快谢过恩人。”
小男孩当即跪下磕头。
李纨忙叫人扶起来,观周氏言谈举止甚是得体,不似普通村妇,便问道:“你可曾读过书?”
周氏低声道:“家父曾中过秀才,奴家幼时随家父认得了些字。”
李纨点了点头,问道:“听闻你们是来京中投亲,可寻着了不曾?”
周氏闻言愁色愈深,摇头道:“尚无头绪。”
原来这周氏是淮安人士,丈夫早年被征了兵役,一去数年杳无音讯,人人都道是在沙场战死了,旧年公婆亡故,家产被叔伯霸占了去,此次便是带着孩子进京来寻夫的。
只是她只记得三年前丈夫令人带了口信说打了胜仗升了一级,入了西山大营,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带着个孩子,一路上乔装改扮才来到了京城,却又被偷了盘缠,西山大营又不准闲人进去,根本打听不到消息,为了不流落街头,只能给人做些浆洗的活计,不
妨今日又遭此一劫,险些丢了性命。
众人听完都颇为同情,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宗族势力极大,家中没有男人顶门立户,家业自然引人垂涎。
李纨叹了口气,闻道:“你们如今可有落脚的地方?”
周氏道:“暂时在地藏庵租赁了间屋子住着,等寻到了人再做打算。”
李纨蹙眉,她记得这地藏庵离水月庵不远,水月庵藏污纳垢,那地藏庵也保不定干净,沉吟片刻,便道:“我听说西山大营闲人不得擅入,但每逢初一十五营中兵士却有一日假期可回家探亲。
西门外头有一座牟尼院,离西山不过三十来里地,住持慧明师太亦是极好说话的,且山脚下十几户人家都是西山大营兵士的家小,你不妨去那里借住一段时日,可以好好打听。”
说罢见周氏母子衣衫单薄,又命婆子找了两件旧衣裳,包了些吃食并十两碎银子,一并用一个素面缎子的包袱皮包了,交给那母子俩,道:“眼看着入冬了,这包袱里是两身衣裳和一些点心,还有几两碎银子,拿去御寒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十两银子于她不过举手之劳,对这对母子来说却可以救命。
周氏一怔,顿时红了眼眶,犹豫许久,看了一眼冻的脸色青紫的儿子,还是咬了咬牙接过包袱,郑重行了个大礼,“奶奶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来日必报。”
那孩子也十分伶俐,闻言也扑通一声跪倒,纳头就拜,头磕得极响。
李纨忙止住了,又叫了个婆子雇了辆骡车,先带这母子俩去医馆看大夫,再送他们去牟尼院。
回到府里,李纨不及梳洗更衣,便先去给贾母与王夫人请安回话。
可巧王夫人正带着贾兰在贾母房中承奉,贾母听见丫头说李纨来了,忙叫进来。
丫头打起绣帘,李纨一进房便见王夫人坐在贾母下首说笑,忙上前请了安。
正坐在贾母身旁吃点心的贾兰顿时停住了,咬着指头瞅着李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些时日贾兰都是王夫人在照料,祖孙俩愈发亲密,王夫人一刻也离不了他,每日除了宝玉便是问兰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