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贾母都在房中将养,李纨凤姐随着邢王两位夫人在跟前侍奉汤药,府里气氛十分沉闷,府中一干主子奴才都不敢大声说笑,唯恐触了贾母霉头。
江南扬州,盐运使府上。
九月下旬,林如海便接到了贾母书信,思量一番后便叫了黛玉到跟前来,将事情说与她听。
黛玉却不忍弃父而往,伏在林如海榻前泪如雨下。
林如海历经丧妻之痛,原本丰神如玉的面容已变得憔悴枯槁,两鬓亦已染上白霜,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顶,叹道:“我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如今又公务繁忙,你年纪又小,又自幼多病,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兄弟姊妹扶持;此去京都,有外祖母教养,又有你舅家的几位姊妹相伴,正好减我顾盼之忧,如何不去?”
黛玉听了,知道父亲心意已决,只得含泪答应了。
望着黛玉离去的背影,林如海深深叹了口气,他又何尝舍得送女儿离开,只是当世规矩,丧妇长女不娶,没有长辈教导的姑娘家最容易叫人诟病,如今妻子已逝,林如海不得不为女儿打算。
贾母来信中言辞恳切,言道黛玉是女孩儿,需长辈教导规矩,去了荣国府有外祖母与舅舅舅母照料,日后说亲名声上也更好听些。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没有告诉黛玉,此去送她去荣国府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考量。
这两年来诸位皇子夺嫡之争越发激烈,江南官员分为数派,各为其
主,明争暗斗,又有甄家在其中搅动风雨,江南官场泰半都卷入其中,形势极为混乱。
盐政乃朝廷命脉,关乎国计民生,各系人马为了这个位置手段频出,有用美色金钱拉拢的,也有使阴谋诡计暗中下绊子的,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是当今的心腹,坐上了这个位置就注定了他要做个孤臣。
盐政之职虽说是位高权重,但又何尝不是如履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跌的粉身碎骨。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并不惧死,只希望此间争斗不要牵连到黛玉身上。
这次送了黛玉离开,自己在任上再无后顾之忧,也能放开手与那些人周旋。
此举一则能稍减他心中顾虑,二则永元帝看在自己尽心竭力的份上多少也会在暗中照拂黛玉几分。
且当年荣国公有救驾之功,当今又素来厚待老臣,荣国府与甄家又是老亲,有这几层关系在,黛玉安全应当无虞。
林如海久离京都,不知荣国府如今是什么情形,只当年在京城时与两位舅兄打过交道,大舅兄贾赦行事有些荒唐,但也不是什么奸恶之人,二舅兄贾政却大有祖父遗风,非轻薄膏粱之辈。
贾母又素来疼爱女儿,自然不会薄待了外孙女儿。
想到此处,林如海当即叫了管家吩咐下去,给黛玉打点行囊。
此次去荣国府到底是去外家做客,且有避难之意,大张旗鼓的带着一堆丫头婆子过去容易惹人注意,故林如海并未给黛玉多安排人,只吩咐让黛玉身边自幼随身的小丫头雪雁,以及乳母王氏一道随行。
只是虽说不好太过张扬,但也不能太过简便,否则黛玉只怕会被贾府上下一干人当成无依无靠投奔了过去的,被人看低了去。
因此林如海又特意命人预备好了五千两银子带去荣国府,作为黛玉日后吃穿用度的使费。
另外还单独备下了五百两黄金和一千两白银,还有两匣子零碎金银,约有八.九百两银子,这是给黛玉自个儿平日花用的。
另有两匣子新式花样的金银锞子、金瓜子、银豆子等等,还有百十来个荷包,是预备平日打赏用的。
其余送与贾府各房都一应礼物土仪也俱已打点齐备,只等择了吉日便可启程了。
林如海又想到女儿远离家乡,终究是寄人篱下,比不得自个儿家自在,虽预备了银两,在深宅大院毕竟多有不便,再一个也是想女儿手上从容些,便又把关外四个出息极好的庄子和京城的两个铺子拨给了黛玉,地契房契也都交给了黛玉收着。
这几个庄子约莫一百来倾,土地肥沃,每年的产出都极丰厚,只一个庄子的出息便够黛玉主仆吃上几年了。
横竖平日庄子上的事自有林忠并诸管事料理,并不用黛玉怎么费心。
林家百年积累,根基深厚,在京中除了祖宅外还有好几所宅子,林如海已暗地里吩咐管事林忠另带了两房下人先一步进京打理诸事。
林忠是林如海乳母之子,自幼便是林如海的小厮,后来到了年纪娶了贾敏的陪房丫头,管着田庄上的事,是林如海的心腹。
带去的那两房人也都是林如海从家生子中精挑细选的,都是忠心可靠,老实本分之人。
到时候这些人并不会跟去荣国府,只在外面留心京中形势,暗中保护黛玉。
不过数日,一应行囊都已打点停当,择了十月初二启程。
同行的还有黛玉的西席贾雨村,因朝廷起复旧员,遂托林如海给他在京都找个门路。
贾雨村教导了黛玉两年,林如海心中颇为感念,再则黛玉此次进京路途遥远,林如海也希望对方一路上能照料一二,便写了封书信与二内兄贾政,说明缘由,托他从中襄助。
十月初二,黛玉洒泪拜别老父,带着奶娘丫头,随了荣国府中的几个老妇人坐了一艘大船,一路疾行,往京城而去。
贾雨村另有船只,带了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荣国府中,自从进了十一月,贾母每日都要打发人到码头去打听消息,十一月十八这日,派去扬州的人终于遣了人回来报信,说船只已经快到京城了,路上大约还需□□日。
贾母闻言自是欢喜,王夫人心下却越发不自在。
这日服侍贾母用完晚饭,王夫人回到房里,面色沉沉,手中的佛珠捻的飞快。
李纨端了盏茶奉上,见状便明白她在想什么,这些时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一提到黛玉,王夫人心情便不好,先
前李纨还有些疑惑,还是后来王夫人自个儿跟她说了其中缘故。
李纨弄明白后简直哭笑不得,宝玉才多大,王夫人也操心太早了。
只是王夫人素来看宝玉跟眼珠子似的,她也不好多劝。
可是想到原著中的情节,让她这样看着黛玉受委屈,心下又实在过意不去。
李纨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闪,心下有了主意,回到院里后便叫了淡菊过来,问道:“我记得你和太太院里的玉钏儿玩的不错?”
淡菊不明其意,点头道:“奶奶记得不错,我们是同一批进来的,故而比别人亲密些。”
李纨微微一笑,道:“这样便好,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办。”
淡菊一怔,忙道:“奶奶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纨招手叫她到跟前,细细嘱咐了一番,末了道:“切记别让人察觉 ”
淡菊会意,道:“奶奶放心。”
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这日一早,李纨服侍王夫人梳洗后,一道去上房给贾母请安。
说了会闲话,王夫人觑了贾母一眼,笑道:“我想着外甥女儿快到了,也该预备下房舍和衣裳了,只是人还没来,这尺寸不知道,便先命人开了库房,预备下了几样衣料,都是今年进上的新料子,首饰也吩咐金匠捡样式素雅精致的打,笔墨纸砚和各色书画古玩摆设等也都齐备了,老太太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贾母闻言一怔,有些惊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点头笑道:“不错,还是你这做舅母的想的周到。”
王夫人闻言笑道:“除了这些布料首饰,被褥和帐幔也已经吩咐针线房赶着做了,过两日便可得,只是这外甥女儿的住处却还得请老太太的示下,老太太觉着哪一处好,也好命人赶早打扫好房舍,安插器具。”
贾母闻言眸光一闪,终于明白了王夫人这么热心的缘故,瞅了她一眼,淡淡道:“如今都到年关了,也没必要折腾,先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林丫头暂且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
王夫人闻言忙笑道:“宝玉挪出来又闹得老太太不得清净,何况碧纱橱地方狭小,未免委屈了大姑娘。”
见贾母沉吟不语,王夫人顿了顿,陪笑道:“我想着不如把大姑娘安置在正房后的小跨院里,那里极是精巧,地方也敞亮,离老太太的屋子也近。”
贾母蹙眉不语,看了王夫人良久,方淡淡道:“那里还是远了些,还是收拾西厢房罢,同三丫头她们都住一处,正好作伴儿。”
王夫人笑意微微一顿,瞧了一眼贾母的脸色,忙笑着应了,不论如何,横竖比两人住一个屋里强。
李纨心下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总算是如她预料中的发展,只要王夫人不特意针对黛玉,黛玉在荣国府的日子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前世她在网上看过不少言论,几乎都认定了王夫人就是一个毒妇,说她刻薄贪财、愚蠢狠毒,容不下赵姨娘母子,甚至下毒暗害黛玉贾母等等。
然而这几年相处
下来,她却觉得王夫人并不像网上所说的佛口蛇心。
说她对赵姨娘母子刻薄,这点李纨很能理解,毕竟没有哪个做妻子的会对一个与自己分享丈夫的女人大方,更别提善待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了,尤其是这个儿子还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孩子的地位的前提下。
平日里王夫人对赵姨娘母子都只是视而不见而已,顶多在赵姨娘蹦跶的时候压压她的风头,却并不曾使什么手段暗害他们母子。
她掌家二十多年,也不曾打骂过小丫头子们一下,阖府上下谁不说二太太行事宽厚仁慈。
她不喜黛玉也说得过去,毕竟跟贾敏姑嫂间有嫌隙,自然对黛玉也没什么好感,偏偏贾母又打着让双玉结亲的主意,宝玉可是王夫人的命根子,素日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可不是戳了她的肺管子。
至于毒害黛玉贾母的说法也不大立得住脚,黛玉的事且不说,贾母可是婆婆,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时代毒害婆母可是大罪,一旦泄露出去不止自己是死罪,连带儿女也要受牵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觉得王夫人除非疯了,否则绝不会做出这种自绝后路的事来。
这边商议妥当,王夫人唯恐贾母又改了主意,便忙忙的打发人下去安排。
因临近年关,凤姐事多,李纨便主动讨了这份差事,亲自带人去收拾布置黛玉的卧房。
贾母的院落是荣国府中最阔朗的,东西厢房都是各五间,十分齐整。
东厢房做了库房使,西厢房后三间住着迎春三姊妹,只第一二间空着。
李纨请示贾母后便命人将两间厢房打通了,第一间作待客之厅,另用多宝槅隔出一间作为书房,书架上摆上了新书,新换了银红窗纱,窗下设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名家法帖,墙上挂着名家字画。
房中桌椅,书架,贵妃榻等,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
第二间则作为黛玉日常起居坐卧之所,卧室外间设炕,里间则摆着一张黄花梨木千工拔步床。
新制的藕荷色花帐已经挂上了,四角垂着精致小巧的香囊,床上铺着晾晒好的锦缎被褥。
靠墙摆着雕漆螺钿顶箱大柜,西洋镜梳妆台,其余几案桌榻皆一应俱全,一应陈设
器具都是上好的。
贾母又命鸳鸯从自个儿的体己中收拾了几箱子东西过来,有两箱花样素雅的各色上用绫罗绸缎,精巧别致的头面首饰,还有古董珍玩,名家字画等等,都是有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
李纨端详一番,想了想又命人在窗台上摆了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室内则摆着佛手朱橘等新鲜瓜果,取其清香之气。
直忙了四五日,才堪堪收拾妥当。
这日,李纨来到贾母上房请安,贾母便道:“珠儿媳妇,明儿林丫头就要到了,屋子收拾好了没有?还缺什么尽管跟着鸳鸯到库里取去。”
“回老太太,都收拾好了,一应家具摆设,帘栊帐幔都安置好了,就等林妹妹过来了。”李纨笑道。
王夫人正坐在贾母下首吃茶,闻言意味不明的看了眼李纨。
贾母十分满意,“嗯,好,早说你是个妥当孩子,果然不错。”
李纨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都是太太的意思,说一应陈设顽器都要细细挑选,务必要清雅精致,方不致委屈了林妹妹。”
贾母闻言越发满意,对王夫人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你有心了。”
王夫人抬眸看了李纨一眼,拈着佛珠微笑道:“这都是媳妇该做的。”
她原本还因李纨对黛玉如此尽心颇有些不喜,这时心下才转过弯来,如今黛玉已经是贾母心尖上的人,若她果真不闻不问,全部交由下面的人去料理,贾母面上即便不说,心里也定会不悦。
而李纨代表的是他们二房的脸面,行事周全自己脸上也有光。
想到此处,王夫人心中的那两分不悦早就没了,此时又见贾母神色间颇为赞许,心下对李纨越发满意。
她虽不喜黛玉,但也只是因贾敏之故有些迁怒,对黛玉本身并无不满,只要她远着宝玉,该有的体面她也不会不给。
次日,刚吃完早饭,传话的人说黛玉的船只已经到了码头了,估摸着小半个时辰后就要到了。
贾府众人得了信都来至贾母房中等候。
李纨站在贾母身旁,心不在焉的陪着说些家常闲话,脑海中却忍不住想象林妹妹会是何等模样。
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贾母便有些等不及了,隔一炷香便打发人去问
,那几个传话的小厮只跑的满头大汗。
贾母正等的焦急,忽有人来回道:“林姑娘已经到了大门口了,很快就要到了。”
贾母闻言大喜过望,忙道:“快,快叫人去好生接了林丫头过来。”
王夫人忙命人去传话,让周瑞家的带人到二门上迎接林姑娘。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忽听外头传来丫头们的声音:“林姑娘来了!”
李纨目光一亮,目不转睛看着门口。
没过一会,丫头打起帘子,只见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一个素衣女孩儿进来。
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六七岁年纪,却生的姿容如雪,眉目如画。
只见她穿着月白色小袄,藕荷色绣白梅花的坎肩儿,系着白绫绣花百褶裙,裙边压着一块透雕百花的羊脂白玉环,环上系着条淡黄色四合如意丝绦,身上披着一件雪缎绣绿萼梅花的披风,清雅别致,不见任何花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