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二月份,大楚使臣徐景行随商队抵达乌迩,带了大楚皇帝的亲笔书信。
上面言明太后病重垂危,思女心切,想见晋阳公主,书信上盖着玉玺和大楚皇帝的私印。
徐景行跪在地上,声音诚恳,“还请王上体谅一位母亲的思女之心。”
耶律加央看着徐景行,攥紧了拳头,二月天暖,真是回去的好时候。
哪怕心里知道不应该,可耶律加央还是忍不住怀疑大楚太后的病是真是假,思女心切,好一个思女心切。
耶律加央面寒如霜,徐景行心沉如水。
徐景行敛住神色,离上次见到耶律加央已经有两年了,乌迩人游牧为生,随水源而居,如果不是商队,他绝对找不到这里。
耶律加央也变了,两年时间,这个人锋芒更盛,狼王已经露出了獠牙。
徐景行道:“太后娘娘病重垂危,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梦中数次喊公主的名字,皇上恐太后仙去,命太医用良药吊命,微臣奉命来乌迩,只为完成太后娘娘的心愿,接公主回京,见太后娘娘最后一面,还望王上成全。”
耶律加央看着徐景行,当初送亲时,耶律加央就见过徐景行,那时徐景行一身戾气,虽是送亲,却毫无恭敬之心。
这回再见,徐景行跪在地上,曾经西北大将军,跪在地上,低在尘埃里,就为了让容姝回大楚。
耶律加央半分都不愿意。
哪怕容姝想回去,他也不愿意。
耶律加央笑了笑,“徐大人如此言情意切,本王若是不同意,倒显得本王不通情理,只是这事不是小事,徐大人先歇息,解解乏,明日再议。”
徐景行皱了皱眉,无论如何,这次他都要带容姝回去,“王上,太后身体抱恙,耽误不得,微臣恐公主遗憾终身。”
耶律加央松开手,攥了太久,他手上指节处泛起了白印,“本王现在去见王妃。”
徐景行听见王妃这两个字,心抽疼一瞬,很快,他又调整好,“多谢王上体谅。”
耶律加央从帐篷里出去,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进王帐,容姝不知道为何大楚会来人,《朱颜》里根本没有这段剧情,她以为是景和七年,如今才是景和三年。
徐景行来,必然和她有关,她人在乌迩,难不成要让她回大楚。
容姝见耶律加央进来,开口问道:“大楚使臣怎么会来。”
耶律加央冲容姝笑了笑,“你先别担心,你皇弟写信说你母后病重,很想你,让你回京一趟,年初病的,一直不见好,阿姝,先收拾东西吧。”
容姝心里一紧,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对太后,对大楚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而且她知道原身死在大楚,对大楚本来就有种难以言说的惧怕。
可是谁都知道她是公主,孝字大于天,太后病重,回不回去由不得她。
容姝偏过头,不去看耶律加央,“从乌迩到盛京,要三四个月,我再回来,就是九月份了。”
耶律加央道:“到时候我去永州接你。”
不知为何,容姝觉得鼻子有些酸,她想说大楚离乌迩很远,送信都送不到,想说很多话,可到嘴边只剩一句,“那我先去收拾东西。”
耶律加央心里怕,怕再迟一些,容姝就见不到她母亲,更怕容姝不回来,怕归期未定,前路未定。
“我帮你。”
耶律加央按住容姝的手,不像帮忙,倒像是拦着她不让她动,“阿姝,你嫁过来是为了和亲,为了两国百姓,我早知你不愿。”
“从前,我也想过冷着你,晾着你,他日两国再开战,你能完完整整地回去?你我都知,和亲只是权宜之计。”耶律加央顿了顿,“但现在不一样,你是乌迩的王妃,我喜欢你,心悦于你,我不能眼看着你走却什么都不说。”
耶律加央道:“阿姝,一定要回来,你若不回来,我定然……”
踏平大楚,直取盛京,不管容姝多么在意大楚,多么在意亲人,他都会这样做。
容姝踮起脚,亲了耶律加央一口,“我会回来。”
第四十八章 回大楚的第一天景和三年……
耶律加央怔怔地看着容姝,一方面信她的话,容姝说会回来就会回来,一方面又觉得她是个骗子,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骗人。
等她离开乌迩,这些屁话就忘到脑后,一句都不记得。
一面被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弄得不知所措,一面又阴暗地想,容姝为了回去,为了安抚他,连亲他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耶律加央伸手碰了一下唇,刚才的触感分明,虽是蜻蜓点水,但也是实实在在的,“真会回来?”
容姝道:“我嫁到乌迩,本就不该回去,只是母后病重,为人子女当尽孝道,我回京看过母后便回来。”
耶律加央叹了口气,他想和容姝一起去,可乌迩离不开他,况且,身为乌迩的王,坐镇后方,由不得他胡来。
徐景行在外面等着,太后的病就像催命符,刚到乌迩便要容姝收拾行李启程回大楚。
随侍不带,金庭玉阶不全跟着回去,只带了金庭一人。
玉阶神色复杂,在大楚仪仗临走前拉着金庭的手去角落里,小声说道:“如果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公主。”
她们两姐妹一直照顾公主,从大楚到乌迩,又要从乌迩回到大楚,倘若公主不回来,她们这些随侍怕没什么好下场。
玉阶心里舍不得,但她不怕死,公主是最好的公主,从没把她和金庭当奴才看过,在乌迩待的这两年,真的很快乐。
玉阶知道王上对公主好,什么事都想着公主,可是这到底是乌迩啊,好是好,却没大楚好,玉阶总想,当初如果没和亲这码事,公主会风风光光出嫁,和驸马琴瑟和鸣。
金庭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别说这种话……”
听着太难受了,可她心里也知道,这不是说说而已,不回来是最好的,谁都知道。
“玉阶,你随公主回去,我留在乌迩。”金庭笑了笑,“在哪儿都一样……”
玉阶心里一酸,道:“说什么傻话呢,我等你们回来。”
说完,不等金庭反应就把她推了出去。
大楚的士兵默默守着,舟车劳顿,面露疲色,却耽误不得。
太后娘娘病重,盛京都传遍了。
耶律加央带着容姝出王帐,这是徐景行两年来第一次见到容姝。
他以为西北的风沙会让容姝面容沧桑,心性老矣,但容姝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比从前多了两分英气。
她穿着乌迩人的衣裳,上衣是短袄,大红色,上面绣着不知名的花,下身是布裙,花样和上衣一样,这种大红色在大楚只有正室能穿,容姝是他见过穿红色最好看的人。
尊贵,张扬。
赵颜兮也穿过红色,但还没有容姝三分好看。赵颜兮的确像容姝,可是见过容姝才知道,皮相像,骨相半分都不像。
徐景行的目光近乎贪婪,他两年没见容姝了,实在是太久了。
容姝看着耶律加央,难得说了句乌迩话,“等我回来。”
在这里待了两年,耳濡目染,她学会好多句乌迩话。不管耶律加央信或不信,她对大楚都没有感情,回去也是因为孝义难全,太后不是她生母,见过之后她就会回来。
耶律加央:“走吧。”
已是下午,天边挂着一轮红日,并不刺目,是咸鸭蛋黄的红,有的帐篷里已经升起炊烟,看着有些冷清。
仪仗慢慢悠悠地驶出王庭,徐景行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
耶律加央背手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深深,看着极为瘆人。
他旁边站着的是乌迩公主,眉头紧锁,时不时说两句话,可耶律加央并没有理会她。
马车走的慢,但还是消失不见。
乌音珠跺了跺脚,“嫂子都走了,你一句话都不说!”
“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她不在,都不知道种什么了。”乌音珠心里难受的厉害,“哥,嫂子才走,我就有点想了。”
那么多人在,她连句话都没说上。
耶律加央还是没说话,乌音珠拽了拽他的袖子,“哥,嫂子一定会回来的。”
耶律加央点了点头,“嗯。”
一定会回来。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离开草原,便是一片沙漠,马上太阳就落山了,徐景行下令休整,安营扎寨。
马车里一片安静,徐景行走过去,轻声道:“阿姝……”
曾经的青梅竹马,现在却相顾无言,徐景行握紧拳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他知道容姝会怪他,怨他,他也希望容姝能明白他的苦衷。
马车里,金庭紧张地看着容姝,容姝低着头,她出来的急,却没想到另一遭。
她根本就不是原身,只在送亲的时候见过徐景行一面,盛京的那些人,她也没见过,身边唯一能信的只有金庭一人。
如今他们三人还没遇见赵颜兮,回京是条水深火热的路。
容姝想弄清《朱颜》的结局,想弄明白,那些平淡文字后面隐藏的真相。
耶律加央,耶律铮,乌音珠她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容姝道:“徐大人,请回吧,本宫要休息了。”
徐景行手按在轿门上,“阿姝。”
“徐大人还是唤本宫公主吧。”容姝不想和徐景行说话,一句都不想。
徐景行叹了口气,还没离开乌迩,多说多错,随行的有乌迩人,还是小心些好,“公主,有事请吩咐微臣。”
二月的天还是冷的,尤其是西北的夜。
寒风侵人,徐景行守在马车旁边。
荒漠里连棵树都没有,徐景行就拄剑而立。
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马车,心中痛苦不已。
他知道,容姝还在怪他,只是当初大楚战败,他实在无能为力,只能送她去和亲。
幸好,马上就回大楚了。
马车走的慢,不比熟路的商队,日夜兼程,到大楚边境已是一个半月后。
风吹日晒,徐景行下巴起了一层青茬,人也黑了,他翻车下马,走到马车前面,“阿姝,到永州了。”
容姝怪他,徐景行知道,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容姝会消气。
这一路上,徐景行时而喊公主,时而喊阿姝,容姝纠正不起,便随他去了。
容姝从车窗向外看了一眼,这便是大楚,这就是永州。
街上热闹非凡,街边最大的酒楼挂着“晋阳火锅店”的牌匾,客人进进出出,更有小二点头相送。
“客官慢些走,下次还来吃锅子。”
“吃火锅还要来晋阳火锅店,别的地方味道不行。”
来得多了就记住了,这家火锅店和晋阳公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好吃是一方面,敬佩公主是另一方面。
更有提着油纸包的,想来里面是吃不完的菜,客人脸上带笑,一个个肚子浑圆。
徐景行看了眼容姝,道:“阿姝,所有人都在等你回来。”
这是她带来的改变,曾经荒凉的边城,如今已经热闹非凡,路上有身着绸缎的行商,和面容温和的江南女子,有的穿丝绸,有的穿华服。
这是和乌迩完全不同的景象,容姝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曾在来路上问过徐景行,太后病情如何,徐景行说太后昏迷不醒,用好药吊着,几次醒来也是喊她的名字,皇上无法,遂派他前往乌迩。
可如今看来,百姓并不知太后病重,也许知道,但这消息只在盛京城流传。
容姝怀疑这消息是假的,因为《朱颜》中并没有这段剧情,而且,七年后太后娘娘还活得好好的。
替身文,总有黑化白月光回去,发现原来站在她这边的人全站到了替身那边的剧情。
太后再见长公主,觉得这个女儿哪里都变了,那个天真善良的公主满身尖刺,变得认不出了,“姝儿,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了,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曾经的容姝,天真明媚,大方典雅,脸上时时带着笑,现在呢,脸上只剩怨恨。
那点子情谊消磨殆尽,什么都不剩了。
容姝想不通,为什么现在接她回盛京。
徐景行问不出来,只能等回京再看,而盛京城的那些人认识的是从前的长公主。
容姝已经想好了,若有人怀疑,她便说从前的事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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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姝猜的不错,太后病重垂危的消息在盛京已经传遍了,而徐景行奉皇明去乌迩接长公主回京更不是秘密。
赵颜兮这几日进过皇宫两次,寿康宫一股药味,难闻得很。
真是做戏都要做全套。
赵颜兮止不住心烦意乱,现在是三月,用不了多久,容姝就该回来了。
容姝一回来,恐怕再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赵颜兮自嘲地笑了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流出一行清泪,红秀手足无措,半跪在地上道:“姑娘你别哭啊,这好好的怎么哭了呢。”
赵颜兮一把握住红秀的手,“容姝要回来了,她要回来了!”
红秀被赵颜兮握的手疼,但她顾不得这些,“姑娘,长公主回来是因为太后病重,看过太后就回去的,您瞎担心什么呢。”
赵颜兮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怎么能不担心,因为她发现太后病是假的。
早在太后刚病时,她并不知道皇上要接长公主回京,还进宫去侍疾,那时是正月,天冷的厉害,她辰时就起,傍晚才回。
结果太后是装病,起初她只是觉得太后病的不严重,能坐着能说话,气色也很好,后来皇上下令,太后身体抱恙,病重垂危,要接长公主回京。
太后才说,她是想女儿了,她故意把病说的重一些,就是想接容姝回来,看看容姝。
那她呢,她算什么。
谁都知道长公主要回京了,跟在她身后的世家子弟一夕之间变了个人,所有人都在等容姝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