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筛出去了,面里还有细细的土,这无论如何也筛不出去,就只能混着土一起做。
沙子咯牙,土却是磨得慌,细细一粒,在牙上滑过,磨得脑瓜仁儿疼。
而且还有一嘴土腥味。
什么东西。
一个人把馒头吐了,又一个人把馒头吐了,不少人都跟着把馒头扔地上,一群汉子骂骂咧咧,说的无非是,他们在这儿辛辛苦苦打仗,就给他们吃这东西。
保家卫国,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就是为了保护家人,护卫国家,就给他们吃这个。
“大将军呢!”
“让我们见大将军!”
一上午下来,又饿又气,窝了一肚子的火,徐景行从主营出来,他手里拿了一个馒头,看着这群闹事的人面色不变,而是问:“怎么了,都聚在这儿。”
“大将军,您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我们在这儿打仗,没准明天命就丢了,就给我们吃这种东西,您看看,这咋吃,跟吃了一嘴土似的。”
徐景行手里的馒头和他们的一样,他拿起来,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然后咽了下去。
徐景行道:“宁将军运送粮草时被乌迩人拦截,乌迩放火烧粮,宁将军等人用沙子灭火,若不是他们,现在我们只能喝西北风。”
“面里掺了土,但也不是不能吃,等运粮再过来,就不必吃这些了,粮食来之不易,想吃就吃,不想吃的,就饿肚子吧。”徐景行说完这些,多看了几个闹事的两眼,他的目光很冷,像把锋利的刀。
看得那几个人腿直打颤。
徐景行在战场上杀的人比他们多多了,一个大将军,都能吃这样的馒头,他们有何吃不得。
有的人馒头还没来得及扔,回到原来的地方,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完,把馒头扔了的下不下面子去捡,只能饿着肚子等到晚上。
对大楚来说,乌迩阴险狡诈,烧了他们的粮草,害的他们没饭吃,都该杀,对乌迩而言,烧了粮车,能给他们争取到喘息的机会。
尼玛丹增躲躲藏藏七八天,才坐船穿过母亲河,回到乌迩。
进四月了,连乌迩都暖和了,山上冒出绿草,树枝抽出新芽,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暖,生机盎然。
尼玛丹增等人对着耶律加央行了乌迩最高的礼节,单膝下跪,头颅低垂,右手放在胸口,“王上,幸不辱命。”
耶律加央把人扶起来,将近二十天,他们在沙漠里,人瘦了,身上还脏兮兮的,幸好全都回来,“先去吃点东西,再洗洗歇歇。”
至于回乌迩,那是不行的,现在打仗,不能把战场上的消息带回去,免得让家里人担忧。而且,都是离开家人,一个人回去,就会有一群人回去。
就连耶律加央想回去,也不成。
尼玛等人饿得狠了,尤其是最后这两天,干粮都吃光了,沙漠里连草都没有,回来没有力气,只能往肚子里灌江水。
江水里全是泥沙,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
到了军营厨房,做饭的姑娘们让他们等一会儿,饭得现煮,要是饿了可以先吃几口昨天剩下的烤肉垫一垫,就是别吃太多,得留着肚子吃饭。
烤肉已经凉透了,但是吃到嘴里,那叫一个香,连凉了的,变白了的油脂都是香喷喷的,到哪儿还有这么好吃的烤肉去。
那些姑娘看着尼玛等人狼吞虎咽,心里不是滋味,都是为了乌迩,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擦擦眼角,把手洗干净,“咱快点,先把饭煮上,切菜切肉,都麻溜点。”
这顿饭少不了肉,一大盆孜然羊肉,这是平日不做的,本来是想给王上和几个将领开小灶,但是耶律加央坚持和大家一块吃,这些珍贵的调料就没用上。
还可以给这些勇士们吃。
羊肉切成小条,别太粗,也别切太细,方便腌制入味,吃起来一大口肉,心满意足的,然后烧热油,把羊肉炸熟,半透就好,外面一层是酥的,里面还嫩嫩的,锁住汁水,再放辣椒孜然面炒。
蒜瓣,葱段,没一会儿香味就飘出去了。
她们希望香味再飘远一点,最好飘到大楚那边去,好馋死那群人,让他们看看,乌迩吃的是什么。
除了孜然羊肉,还有黑椒牛柳,牛肉条有小拇指粗,腌的过程再用红薯淀粉裹上,这是王妃教的法子,这样做出来的牛肉,吃起来特别嫩,两道纯肉菜,除了调味的葱姜蒜辣椒,和少得可怜的胡椒粉孜然面,就全是肉了,满满的肉。
怕光吃肉太腻,还炒了一大盆酸辣土豆丝,肯定不如单独还小灶好吃,但是,又酸又辣,也是下饭。
主食是青稞饼,烙了好多,管够,不够的话还蒸了一锅红薯,闻着就甜丝丝的,要是掰开一个,就能看见里面橙红色的红薯瓤,热热乎乎的。
尼玛饿了两天,空灌了一肚子的水,现在饿的不行,心里火烧火燎的,等饭菜端过来,拿了张饼,油烙饼,中间有一层的,往里面夹点肉夹点菜,再把饼一卷,咬上一大口,“这个好吃!”
吃了几口,等肚子里有了东西,就开始慢慢品尝了,回想这阵子跑断腿,又想起把粮车烧了的时候心里的高兴,真恨不得再喝几口酒。
一个姑娘拿了两坛酒过来,丹增抹了把嘴上的油,“这行吗……”
“王上许的,大人们痛快喝就成。”
话虽如此,两坛酒,哪儿够二十个人喝,不过能解解馋。
喝酒吃肉,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尼玛被辣的吸了两口气,“你们说,大楚没了军粮,能坚持几天。”
丹增道:“烧了二十多车,看他们灭火了,剩下的粮草估计还能挺一阵子,以后再想烧粮草就难了。”
粮草烧了,还能再运,最多就拖一阵子,还是得把大楚给打回去。
耶律加央也是这么想的,烧粮草只是缓兵之计,大楚不可能因为粮草不足就撤兵,得打回去,怎么来的就怎么打回去。
这二十几天,相安无事,但并不意味着,大楚不动,乌迩就不动。
四月十三,乌迩出兵,正是早晨,大楚将士还在吃掺了土的面汤,一个个愁眉苦脸,脸上都是土色,就听敌军来袭,在十里之外。
面汤三两下喝完,然后拿起刀剑,准备迎战。
乌迩军队来的很快,马蹄声从地面穿过来,地面都在震动,大约是这几日没吃好,听这声音,竟然有点怕。
马蹄的声音越来越大,还能听见战马的嘶鸣。
乌迩人擅驯马养马,很多年前,大楚的战马都是从乌迩买的,一匹马数十金到一百金不等。
时至今日,大楚的战马都是自己养的,很多人还是对乌迩的马眼馋。
马的性子野,跑的也快,比大楚的马不知道好多少。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全军列队,抵御外敌。
乌迩来势汹汹,连马都是凶的,冲在最前面的一边挥刀砍下射过来的箭,一边向前冲,倘若有人倒下,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跟上去,不死不休。
刀剑相击,这时比的已经不是谁人多,而是谁更狠,乌迩杀红了眼,敌人的血渗进土里,大楚不敌,一退再退。
第一百章 回乌迩的第四十一天也越来……
落日的余晖把天边云彩染成了赤金色,热血抛洒在地上,空气里全是粘腻的铁锈味,当然还有硝石的味道,掺杂在一起,难闻地令人作呕。
地上有残肢断臂,有还在艰难喘息的人,有人睁着眼,眼看着同伴倒下却无能为力,想要喊出的“躲开”,还在嗓子里。
脸上也有血,温热的,冷透的,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大楚退兵至母亲河对岸,河水掺了血,透着丝丝的红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流干净。
徐景行喘着气,看着大楚将士收拾残局,安营扎寨。他肩膀中了一箭,箭头还留在血肉里,疼痛丝丝拉拉的,可以忍受却难以忽视,他记得射箭之人是谁。
是耶律加央。
隔的很远,箭破空而来,箭尖闪着银光,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躲避不及,幸好歪了一下身子,不然这支箭就会插进他的胸口。
徐景行眼中有戾气,耶律加央真是不要命的疯子,连着乌迩人都是,箭雨都赶闯。
不过大楚退兵,乌迩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徐景行咬了咬牙,问副将,“军医呢?”
副将脸上有伤,现在已经不流血了,但是伤口很深,从眉尾到嘴边,结的痂也可怖。
他深吸一口气,“军医在救治伤员,大将军……刚刚清点,一共死了六千五百三十名将士,伤者两万多人。”
重伤缺胳膊断腿,还有伤及肺腑的,倘若救治不及时,只剩一个死字。
徐景行:“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有金疮药和止血粉,一会儿自己包包就行了。
等副将出去,徐景行解下盔甲,箭羽已经被砍掉了,还剩一小截,他咬着牙,用力把箭头拔了出去,刹那之间,血撒了一地。
徐景行只皱了皱眉,然后往伤口上倒了止血粉,又抹了金疮药,最后用纱布把伤口包上。
这回是真疼,疼入骨髓。
本就因为容姝厌恶耶律加央,如今加上一箭之仇,徐景行恨不得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耶律加央。
此次大楚战败,又退回了母亲河对岸,被乌迩追着赶出了十里多,乌迩就像狼一样,嚣张地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了好多圈。
徐景行是大将军,这次战败难辞其咎。
受伤的是左肩,但右手动作也会牵扯伤口,他穿好衣服,写了奏章,命人带回大楚,然后和副将们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火器只剩十二颗弹药了,受伤的士兵两万多,死了六千多人。
徐景行闭了闭眼睛,唇色苍白如纸,“不出所料,乌迩还会出兵。”
乘胜追击的道理都懂,并不是所有时候都给穷寇逃命的机会。
他们能守住沙漠当口,已经是乌迩“手下留情”的结果了,尽管不想承认,但徐景行还是清楚,若是乌迩不退兵,他们很可能被打到沙漠里面去。
沙漠是乌迩熟悉的地方,如果在沙漠交战,大楚胜算不足三成。
徐景行原以为大楚有八成把握攻下乌迩,如今看来,打败乌迩只有五成的把握,还是在粮草充足的情况下,从盛京再调兵马。
徐景行脑子一团乱,再加上左肩受伤,疼的厉害,便吩咐副将们先回去,此事以后再议。
*
有战争就会有伤亡,不管是赢是输,都无法避免。
达娃清点了伤亡人数,报给了耶律加央。
“受伤两万六千人,死亡两千三百余人。”达娃叹了口气,战场上还有许多尸体,大楚乌迩的都有,只是大楚逃得太快,这些尸体来不及带回去。
耶律加央点了下头,神色有片刻的愣怔,“嗯,本王知道了,把乌迩士兵的尸体带回去大楚的……烧了然后安葬吧。”
尸体会带来瘟疫,无论是大楚还是乌迩,都得把尸体烧了。
然后立个碑,乌迩将士的骨灰会带回故土。
无论是哪个国家,将士都是勇士,都值得被尊重。
每次打仗,就算赢了,耶律加央的心情也不好,看着受伤的人,再想想那些人的家人,心里就闷闷的难受。
有时他还会想,若是他死在战场上,容姝会怎么样。
他若不在了,就剩容姝和耶律铮。
耶律铮快一周了,比刚出生的时候大了不少,再大也是个小屁孩。他离开的时候已经会爬了,现在估计会走了吧。
他能做什么,他一个孩子,能保护得了他娘吗。
若是他不在了,容姝估计会被带回大楚,耶律铮是他的孩子,会被杀死吧,耶律加央心脏抽痛,为了容姝,他也得活下来,带着将士把大楚打回去。
“先好好养伤,再做打算吧。”耶律加央把手放到眼睛上,“把战死将士的名字记下来,若有什么东西需要带给他们家人,就记下来,等战事结束了给他们带回去。”
耶律加央把手拿开,他眼尾有点红,“战场用草木灰盖住,好好防范,选六队人马,早中晚巡视,行了,就这些,你下去吧。”
大胜而归,该吃顿好的犒劳犒劳,青稞饼,烤肉,还有白菜炖粉条,每个人还能分到一碗青稞酒。
打胜仗了高兴,不过看自己身旁的位置,熟悉的人已经不在了,那点子喜悦就烟消云散了。
谁也不知道战事什么时候结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在战场上的是不是自己,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家人,把自己养大的父母,在家中等着自己的妻子,还有刚会走路,刚学会喊爹的孩子。
不知道回去之后还认不认识自己。
“哎……”
叹息悠长。
五月中旬,天暖气清,乌迩于半夜发兵,驱兵六十里,大楚退至沙漠中,从二月起兵到退兵,历时三个月。
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下,才退兵的。
出兵十二万人,如今只剩十万,还有三万多伤病。
但好在,大楚惧怕沙漠,乌迩同样惧怕,不敢贸然出兵,这对大楚来说是个好消息。
三个月,终于把敌军从家门口打回去了。
回到军营,耶律加央思考接下来怎么打。不是把大楚打回去就行了,五年前大楚出兵,不敌,想出和亲的办法,这才五年不到,签订的和亲文书说不算话就不算话了,想打就打,想撤兵就撤兵,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若是乌迩败了,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
耶律加央想,若是乌迩战败,先死的就是他,然后乌迩的将士,子民,尼玛达娃,玛吉婆婆,乌音珠,还有耶律铮,最后只会剩容姝一个。
战争虽然会带来伤亡,但也能带来和平。
耶律加央道:“咱们熟悉沙漠的地势……兵分三路……”
杀的人越多,越好攻打永州城。
*
大楚
战败的消息传回盛京,容誉看着密函许久都没有动作。
他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解,想笑却笑不出来,最后只在脸上留了一个僵硬的弧度。
张绪送上来一杯热茶,“皇上。”
容誉抬起头,他手有点抖,眼睛也发红,“你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