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祥有点激动的样子,皇帝一把将他按住了,对表弟说:“她不懂, 她不数数自你病倒咱们多少日子没见了,大局,大局,为了这个东西,不得已的时候已经够多的了。总不能再为了这个东西一丁点儿人味儿都没有了。没有人味儿就算不得人了,不是人的东西,不配披着人皮活着。”
公孙佳听出他这话里透着狠意,拼命背着钟祥说过的话:不要去猜!
皇帝这两个月也憋得狠了,见了亲人说了一长串的话,人也平和了不少。轻轻地说:“放心,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能做到几分就看造化了。咱们这一辈子遇到的大事儿哪个不比现在难?”
靖安长公主问道:“果真?大哥,我看你的气色有点差。”
“老啦——”皇帝一声长叹,扫了一眼室内,一点多余的表示都没有。公孙佳心里却打了个突:他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我多余?
靖安长公主又问:“等会儿要是有人来问,我该怎么回答?”
皇帝看了她一眼,靖安长公主道:“谁还不知道谁么?我就是再傻,也是陪你们走到现在的。那一年,你们陷到阵中出不来,大家都急疯了似的找你们,就有人问到我跟前,问你们走之前有什么交代呀,推荐了什么人呐,切~那会儿我还是熬过来的?”
皇帝点点头:“就说,你都告诉我了,让他们来问我。”
“哎。”
皇帝又说:“他们这就要来啦!我到你们这儿来,倒能躲片刻清闲。”朱勋接任太尉还不足百日,钟祥“太尉”的身份深入人心,提起“太尉”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他。这样一个中流砥柱式的人物,又是皇帝的亲近之人,一旦中风不能视事对朝廷大局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政事堂诸公如果不紧追着皇帝请示那才是失职,可是皇帝现在不想见他们。
他有点倦。
靖安长公主道:“那也多带几个人来。”边说边不经意地看了公孙佳一眼。公孙佳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摒住了呼吸听靖安长公主跟皇帝往正题上引。
皇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靖安长公主道:“我担心!”
皇帝拉着钟祥的手,漫不经心地对妹妹说:“打小就这样,瞎操心,我在京师要是再担心自己的安危,那这天下还坐得稳吗?”
“别胡说!你倒不急,将我急个半死,咱们大风大浪是都见过了,可也不能太不放在心上。咱们不上心,别人是会上心的,手都伸到我的家里来了!王八蛋!”靖安长公主一激动,贺州土话喷薄而出,全是问候纪家祖宗十八代的。
皇帝听得心烦,说:“骂是骂不死人的,”拍拍钟祥的手背,说,“放心。”之后就不再说话,靖安长公主也不大敢说话了。皇帝就这么跟他表弟默默地坐着,一片宁静之中公孙佳反而不安了起来。
良久,外面急匆匆的脚步于一片寂静之中响起:“陛下,赵司徒、纪司空求见。”
皇帝道:“让他们走,跑到病人家里来闹了,出息!”
郑须躬身倒退着出去宣旨,皇帝慢吞吞地起身:“真是一刻也不得清静,还以为在你这儿能多躲一会儿的,我得回去啦。”
靖安长公主看着哥哥花白的头发,再看看卧床的丈夫,心里难过极了,说:“大哥,自家小心。”
“瞎操心,能有什么事儿?”
公孙佳在这个时候反而迟疑了,迟迟没有趁势接话,皇帝却在她的面前停住了,忽然问她:“有心事?”
公孙佳抬起头,难掩眼中惊讶,诚实地说:“是。”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打算对皇帝讲了。
皇帝问道:“那怎么又不提了?”
公孙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突然觉得不应该说了。”
皇帝问道:“是什么人?”
公孙佳道:“都是阿爹留下来的旧人,很稳妥。您要吗?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奉上。我家的一切,都是您的。”
“稳妥?”
“黄喜、张禾,手很稳的,人脖子总比马脖子细。”一旦开了口,公孙佳反而不怕了,她牢牢记住了钟祥之前的教诲,坦诚以对。
皇帝点点头:“哦,是他们。”
公孙佳道:“他们的心也很稳。”
靖安长公主道:“大哥,过年逮只兔子,有它也是过年没它也是过年,有总比没有强。多点人手,能腾挪的余地也多些。我这是没腾出手来,腾出来了,也要拣拣人的。”
皇帝缓缓地点了点头。
公孙佳道:“那我就传他们过来了?您还要别的人手吗?”
皇帝问道:“那你准备了多少呢?”
“我给您拣最好的。”
“去叫他们吧。”
“是。”公孙佳看到了靖安长公主的眼神,亲自出去叫人。
室内,皇帝的笑容里透着点疲倦,问妹妹:“这又唱的哪一出啊?”
靖安长公主凑上前,跟哥哥咬耳朵:“哥,太子妃和太后都有个太字儿,它们一样吗?”皇帝的脸沉了下来,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担心的,太子妃如果认认真真地当他章家的儿媳妇,他并不想闹得太难看,目今看来纪家是沉不下气来甘于自我减损的,这就很麻烦!纪氏永远是章昺的亲娘!
死结!
皇帝一肚子的智谋比自己妹妹强多了,问道:“谁想到的?”
靖安长公主眼睛里带着点笑,她人很疲惫,笑得却很舒心。皇帝道:“公孙佳。”
靖安长公主颔首。
公孙佳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拄着一支杖,她亲自跑这一趟可不太容易,微微有点喘。身后两个家将又激动又紧张,面色潮红。张禾没有旁的心思,黄喜就特别的庆幸自己没有再起别的念头。
公孙佳道:“从今以后,你们就是陛下的人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两人扎扎实实地答应了一声,他们身后是精选的二十精壮军士,列队齐整。
皇帝的眼睛里透着伤感:“回宫吧。”竟没有召见赵司徒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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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回宫之后与赵司徒等人如何讲,已不是公孙佳要考虑的了。人,她已经安排进宫里了,接下来就看黄、张二人的造化了,她之所以将这两个人送进去而不是薛维,是因为这两个人心眼儿不如薛维灵活,这个时候在御前反而是憨直一点更安全。
恭送了皇帝回宫之后,靖安长公主严肃地下令:“关府门!”她也需要重新清洗一下府里,在那之前,她召了所有的后代到正房来听训。
靖安长公主丝毫没有与人商量的意思,直接下令:“各府,都给我暗中清理门户!不要闹大,别闹得人心不安没毛病也整出毛病来。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该有点数了。”这主要说的是儿子一辈,这些儿子、儿媳整治自己的府邸还是可以的。即使有细节不足,公主们也有自己的属官帮忙。
接着是对孙辈的命令:“你们阿翁病倒了,以后给你们擦屁股可没那么快了!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
然后是对延福郡主的:“现在就将阿黎的东西收拾好,一会儿送到药王那里。”
又说公孙佳:“今天就把阿黎带走,在你府里好好养起来!”
公孙佳倒敢说话:“不要阿黎见识一下清理门户,好开开眼界吗?”
靖安长公主想了一下,说:“也好。”
湖阳公主跟着说:“那个丧了良心的王八羔子现在在哪儿?我不活撅了他白姓一回章!”
公孙佳劝道:“舅母,这人这会儿怕不是在纪府。”
湖阳公主恨得咬牙切齿的:“他有种一辈子别出来!”
公孙佳道:“咱们装作没事人一样,忙点家务、想想出息,他自然会出来。要是逼得太紧,纪炳辉将他当一张牌来打,他真能老死在乐平侯府的。”
湖阳公主没有察觉到外外甥女在不知不觉间已从一个听别人说话的乖顺小女孩变成了一个解答者,反而附和道:“好。”
靖安长公主道:“好了!都去办事吧!”
公孙佳得了这一声,带着剩下的人回了公孙府,单良与薛维站在门外台阶下的地上迎接。公孙佳边往里走边问:“有事发生?”
单良笑道:“没有,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公孙佳扫了一眼很安静地站在单良身后的薛维,道:“他们两个我奉给陛下了,以后他们的缺选他们的儿子顶上,你,总揽。”
黄、张二人由公孙佳亲手送给皇帝,必然不是做普通的士卒,未来可期。这消息令薛维心头一阵失落,他知道自己资历不如这两个人,还曾动过一点不该有的念头,这次的好事不太容易轮到他。人的心总不随着理智走,他还是有些讪讪的。公孙佳遇到大事话会多,薛维一个灵巧的人,此时在公孙佳面前反而说不出太多的话来。
公孙佳道:“阿姜,送阿娘休息,你们两个到书房来。”
钟秀娥道:“我自己还不认得路么?阿黎要来,我不放心,我再拾掇拾掇他那屋子去。”
母女兵分两路,公孙佳到了书房,劈头就问薛维:“你打过巷战吗?”
薛维顿时心安,精神也来了:“打过!”
“伏击打过吗?”
“打过!”
“很好!过来。”
公孙佳将他领到了巨大的沙盘面前,指着京城的模型说:“你来给我讲一讲。”
薛维懵了:“这……这是京师……”
公孙佳一挑眉,薛维道:“属下追随烈侯,并不曾攻打过京师。”
“道理总是差不多的吧?”
薛维对上公孙佳平静的眼睛,心中一激灵,心道:这难道是我的机会?
收敛心神,道:“要看手上有多少人,有无准备,对方是什么人……”
公孙佳道:“你先讲讲这座城里发生过的吧。双方何人,于何地激战。”她要知道,一旦局势对她不利,她是不是能很快地聚齐起人手……端了纪府。哪怕让太子妃做到了太后,也得是个无根的太后,大家走着瞧!
第97章 定心
薛维是个聪明人。
响鼓不用重槌, 一年之内被捶了几次,他要再不明白公孙佳就要考虑换人了。眼下这个情况,公孙佳也满意、薛维也安份。他慢慢地讲着自己知道的战例, 心也渐次平静了下来。
公孙家对人从来都是“好好干, 老子公平得很”, 凭着这一点,元峥踏踏实实地留了下来、营里无论童军还是家将也都奋勇争先,薛维也是例外。他唯一担心的是跟着一个小姑娘混没前途, 只要公孙佳证明了她的能力,薛维也就安心窝在她的身边了。
薛维口上讲着, 心里不停地在权衡:主人身边第一流的人物也就单、荣、黄、张与自己等几人, 单良一个残疾人还是摇羽扇的人物, 荣校尉忠心无二掌的是机密谍报, 公孙家真正的基础是军功,在这方面就三大家将, 现在两个老资历的被送进宫, 自己就是第一人!
如此近在眼前的机会, 他要再自作聪明给玩坏了, 不如一头撞死!
既然拿定了主意,他就把公孙佳的安排认真当成自己的事儿来办了。黄、张二人进宫, 最可担心者是二人与天子靠得近了之后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他薛维就要替主人家把这二人给牢牢的拴住。回去之后要与黄、张二人再碰个头,三人要通个气, 薛维还得把黄、张两家的儿子给带过来调教、调教。
无论如何,原本出自烈侯系的人现在必须紧紧地抱成团围绕在新主人身边!单打独斗谁都不行,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有“将来”。
薛维的心里蓦地升起一般豪情出来,搜肠搜肚, 越发卖力地将自己自己的战例细细讲来。一旦细讲,一次战争的分析就能讲出好些个东西来,旷战、山林、瀚海、攻城、巷战,战场不同所需的常识也是完全不同的。公孙佳听攻城和野战听了不少,巷战只闻其名未能详知,薛维要解说的内容就更多了,到门上来报容逸一天之内第二次到访,薛维才将将解释了一点巷战的要素。
公孙佳道:“今天就先到这里,想来陛下会先给黄喜、张禾两天假准备准备,你们这两天办好交割。”
薛维一抱拳,步伐稳健,咔咔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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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逸是主动向容尚书要求再访公孙佳的。
容尚书与赵司徒等人一样,都是听到小道消息之后奔到宫里求见皇帝未遂,追着皇帝跑到了钟府又见不到天子,最后追着皇帝车驾扬起的尘土追到宫里的。与赵司徒不同的是,容尚书家与公孙佳接触得早、与公孙佳的关系算是这些人里最好的,容尚书自己去求见皇帝,命儿子、儿媳见公孙佳去了。
容逸第一次从公孙府离开并没有就在自己家里呆着,送妻子回家之后他得到皇帝去钟府的消息,也跟着去了钟府。此时钟府外面围了好些个人,也不多他一个,他找了个不太显眼的地方站着,除了灌了一耳朵的谣言,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听到,亲爹在钟府里给赵司徒撑场面,容逸无法随意进出钟府,连亲爹的面都没见着,只能等着。
因他与公孙家接触得多,对黄喜、张禾的长相还算眼熟。当这两人带着一队人护送皇帝回宫之后,容逸就嗅出其中味道不对。
是皇帝没有侍卫还是钟府没有猛将?钟府的家将比公孙昂的家将经历得更多,只因近十几年出征得少了才显出一点散漫,做护卫还是可以的。
容逸在追随皇帝进宫的人里找到了自己的父亲,与容尚书并辔而行,父子二人将马拨到路边,远远缀着队伍。
容逸低声道:“那队人马是烈侯府的,打头两个人我在他们府里见过。”
容尚书道:“是么?你去见她,如何?”
容逸将见面的事说了,说自己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提前知道这个事。容尚书道:“到底年轻,她已经知道了!唉,人果然是有亲疏远近的,陛下恐怕也早就知道了,否则不能有近来这些调动,也不会让朱勋这么快就做到太尉!”如果钟祥没事,今天皇帝就不会出现,这么多大臣聚在钟府门前,钟祥无论有什么谋划都得出现。但是没有,所以钟祥一定是出事了。否则就是皇帝的脑子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