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中间没有贪墨的、克扣得太狠的,这批报功既不会向朝廷索要得太狠,也不会让士卒一点好处捞不到。然后是各人的军功,公孙佳自己也不上阵,也就不图这个,每个人有什么功劳、什么损失都心里有数,总给他们一个平衡。
名利全都有了,管得严一点也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单良、荣校尉、黄、薛等公孙家的老人回去的路上时不时就要偷笑两声,他们终于熬过来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单良自认更亲近一些,在车上与公孙佳对坐,说:“君侯这一仗打得虽然没有北边的大,气象却是截然不同呀!朝堂诸公必有公议!”
公孙佳道:“那倒在其次,我只是想,我没把家传的手艺给撂下。”
单良道:“嗯,大家伙的手艺也都没撂下,黄、薛等人也还是悍将,黄喜宿卫宫中,咱们也就能放心啦。元铮这小子,还是君侯看得准。”
公孙佳往外看了一眼,看到元铮的背影,回过头来说:“实话说给先生,我心里本来没什么底的。我手上没人,有一个苗子就得养着。”
“还是要开府呀。”
“才一仗,不能操之过急。我想,我还在宗正寺呆着,先将岷王他们的婚事操办完了再说。”
单良想了一下,道:“也好。现在还积累的时候,我只是怕……”他伸手往上指了指。
公孙佳心里一堵,轻声道:“那也没办法,我总是尽我的心为他办事就是了,他也从来没有辜负过人。”
“唔。”
公孙佳又闭上了眼睛,这一路把她的骨头都要晃散架了,虽没病倒,也天天脚步虚浮走路要人搀着,还要喝些汤药才行。
单良忽然说:“那这次您报上去的请功奏本就更容易了。”
“嗯。”公孙佳哼了一声,没睁开眼。
本以为就这么一摇三晃地回京了,孰料还有五日路的时候,前面探马一来报——皇帝派了钟保国、赵司翰过来接她。两人还带了五百精兵过来,探马好险没当他们是来偷袭的,差点打起来,认出来号衣之后才收回了刀。
公孙佳有点懵:“这是要做什么?”爬起来去见舅舅和继父。
钟保国还是那么的精神,赵司翰却有点疲惫的样子。两人在辕门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扫了一眼,都有点满意。
公孙佳出辕门相迎,钟保国先传了皇帝的话,公孙佳拜领完了,钟保国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我看看,我看看!哎哟,瘦了!我的儿啊!”
“哎!阿爹,我在的……”钟佑霖跟后面答了一声,虽然奇怪为什么亲爹提起他妹却要叫他。
钟保国放下公孙佳,才想起来,哦,还有个儿子。骂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钟佑霖傻了:“不是您叫的我吗?”
“我还打你呢?怎么照顾药王的?她怎么瘦了?你倒胖了!”
父子俩闹作一团,另一边公孙佳与赵司翰倒是客客气气,客套完了,赵司翰倒没忘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军中,赵俭又来拜见。一套见完了,到大帐里坐下。
公孙佳问道:“陛下派你们二位前来,是有什么旨意吗?”
钟、赵二人对望一眼,钟保国咳嗽了一声:“咳!来看看你嘛!压一压阵,给你好好的带回去。”
公孙佳盯着他,不说话。外甥女居然板起脸来了,不撒娇了!钟保国不知所措。
陪客单良非常机警,清清嗓子,想示意大家都离开,留下公孙佳与这两位长辈对峙。大帐里没了别人,公孙佳也不板着脸了,微笑着看钟保国。钟保国绷不住了:“那什么,不是担心你么!”
实在是交的答卷有点太好,不大像是真的,皇帝有点担心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公孙佳骗他的可能性不大,万一是底下有什么人糊弄公孙佳呢?他还担心班师路上出问题,就派出了一文一武——你们去接接小姑娘。
公孙佳翻了个白眼,摇了摇手边的铃铛,单宇走了进来:“君侯。”
“你和元铮两个,引他们随便看!哼!”公孙佳在舅舅面前也有小脾气了,她这一来一回可吃苦了。
钟保国搓了搓手:“嘿嘿,那我们就去看了哈,妹夫啊,走!”
他还真去巡营了。
公孙佳气得要命:“我回去要告诉外婆去!我还要告诉舅母!”
单良捂着嘴,偷笑着瘸进了大帐:“让他们看呗。”
“我不理他了,晚饭也不给他吃。”
单良只管笑,连外边守大帐的亲卫都跟着笑,他们极少见到公孙佳这么有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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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保国转了大半天才回来,他与赵司翰的脸上都带着惊异之色。赵司翰更关注的是齐整洁净,他觉得这营盘颇有法度,行伍齐整,军纪严明,衣甲鲜明,士卒精神饱满。
钟保国是老将了,比赵司翰看出来的东西更多!
这一支零七散八的队伍出京的时候模样不一,现在竟有了一点统一的精气神,公孙佳这一来一回,将这些原本不相统属的人竟捏合了起来。郁喜来是钟家的家将,钟保国还将他叫去仔细问过了。心中甭提有多高兴了。
回头看到自己的亲儿子,就又想打人。
再看外甥女,他就更稀罕了,笑着说:“不错不错,他们都有些样子了,一定是陛下担心得过头了!我这个舅舅呀,是很操心的。你舅舅我就很像他,外舅像舅嘛,也很操心的,我就很担心你的!”
他先表白了一阵自己,然后夸公孙佳将兵带得好。
公孙佳道:“这是应该的。”
钟保国说:“不用做得这么好。纵兵抢点东西啦,胜仗之后喝醉了,呃……那什么啦……只要不严重,差不多就得了。就算是你爹,也没那么严的时候。他还抢反贼的金库呢。他的军纪给别人的好,也只管那些恶事,小事不管的。你得有个度,小毛病睁只眼闭只眼,知道不?不能太严了,太严了,兵都受不了,以后怎么使呢?”
公孙佳整个儿懵了:“啥玩儿?那我干的这是什么?!不是!我爹怎么会干抢劫的事?他就是没收个反贼的资财!这是应该的!他也不纵兵抢劫!”
以后的五天,公孙佳一句话也没跟钟保国说,她气坏了。
说好的王师呢?
说好的秋毫无犯呢?
说好的……
能远远望见京城城墙的影子了,赵司翰悠悠地叹了口气,说:“秋毫无犯,要是人人都能做得到,也就不配写进史书里了。古往今来,能做到的不过二、三数,你做得很好了。”
公孙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赵司翰却仿佛止不住话头,“都以为清流看不上武夫是因为清高,呵!京师望族拥戴陛下,正因他约束部下,有王者风范。你知道当年与陛下相争的许逆吗?他许诺士卒,城破之后,大掠三日!我的姑母就在城中……”
第157章 面圣
赵家的过往, 公孙佳约略知道一些,但是了解的并不深,没办法连赵司翰的姑妈在几十年前的死因都搞明白。战乱年代, 没有什么是比死人更常发生的了。她连自己的祖父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不也过来了?
但是看赵司翰的表情, 这事儿给他的打击还是挺大的。估计当时挺惨,让赵家记得特别深。公孙佳也就顺势说:“太平难得。”她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她周围全是砍人的人,让她真情实感去安慰, 她都想不出词儿来, 说个“咱们砍回去报仇吧”是她最大的温柔。
可看赵司翰这样子, 这笔账应该早就算完了, 那个“许逆”, 公孙佳知道,是与皇帝争天下的竞争对手之一,冠以“逆”字, 可见是凉透了。记载里也没他一句好话, 看来不一定是皇帝记仇, 倒有可能是赵家在记仇。
公孙佳不知道的是, 赵司翰这个姑母也是他的岳母,这位姑母是赵司徒的幼妹,大致可以算是亲哥哥带大的。赵司徒带大了这个妹子,亲自给她选了名门子弟做夫婿,赵司翰又与表妹感情挺好,十来岁年纪就安排了小儿女成婚,以为安排得非常圆满了。除了妹夫家不与自己家住一块儿,再没什么遗憾了!
马上, 老天爷就给了赵司徒一记响亮的耳光,教训过于深刻,赵司徒每每思及,都要反省一下“当年前朝是怎么把事情闹到那么个地步的呢?”
赵司翰的原配妻子是表妹,因为听说母家被屠,惊吓流产,数年之后才给赵司翰生了一双儿女,竟而早亡。这事儿留给赵司翰的阴影老大了。
赵司翰听她这样说,轻轻笑笑:“准备回京吧,这一程一定要走好,一定要约束好士卒!这一路都走过来了,进京就越发是个脸面了。”
“好。”
钟保国也终于从外甥女那儿得到了一个笑脸,不由松了口气,对公孙佳道:“先在城外驻扎,把这些个都收拾收拾。奏本送入宫中求见,明天先见陛下,你外婆她们都在宫里等着你。”
“收拾收拾”按照钟保国的说法,几万人的队伍也不能一下子都住城里,“那是京城哎!”还有数以万计的俘获,都是叛军及家属,不安全也不够整齐好看。钟保国的办法是:“城外扎营,选平头正脸的进去。俘虏里也要选强壮凶恶的,好显得你这一仗打赢了,比他们更厉害。挑些看得上眼的缴获,大车押进去。”
“好。”公孙佳又恢复了安静乖巧的模样了。凯旋班师这事钟保国常做,公孙佳一次也没做过,听他的应该是没错的。可公孙佳总想起他说垢“不用做得这么好”,又怀疑他这个经验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想了一下,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步骤她听钟保国的,安排由她自己来。驻扎在城外,她干了。但是精选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儿,除了部分留守营盘备交割的人员之外,她希望士卒至少能从京城里全部穿过一次。而俘虏们,老弱妇孺她不打算让这些人去游街,一是难看,二是考虑到日后极有可能是把他们流放到这地的,守边也得用得着,他们或许还有亲人正在边军里,最好不要对他们再加折辱。
俘虏游街倒是可以的,比如张世恩,给他关囚车里!
想好之后,她就口述了安排和理由,让单良给写一下,写完了让元铮和单宇都看一看,学一学。最后与赵司翰等几人给皇帝写的奏本一道送进宫里。
关城门之前,宫里的旨意传到了营里:“可!”想来赵司翰等人为她说了不少的好话。
随同旨意一起过来的还有酒肉。公孙佳下令:“肉随便吃,酒不可饮!想喝酒,明天献捷之后再喝!明天不许出纰漏!”
她的话被黄喜等人翻译了一下传了下去:“九十九拜都拜完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了!谁个在最后丢脸,这仗就白打了!都打起精神来!”
公孙佳仔细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再没有什么问题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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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行人整队,即将入城。
公孙佳却迎来了一个惊喜——太子与赵司徒都来了。
钟、赵等人的奏本送入,赵司徒与给他写信的赵司翰一样有些感慨,想要先来看看。太子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太敢相信公孙佳这一次居然能够完美谢幕。赢,他不太担心,“完美”就像假的了!他也要再看一看——万一有纰漏,他也能帮忙圆一圆不是?
大军又要迎接这两位。
两位也不是吃闲饭长大的,太子更是长于军旅之中,一见之下也是与钟保国一样的内行吃惊:“居然不错?!”
赵司徒问道:“殿下觉得这不是表面文章?”
太子点了点头,笑得很是喜悦:“有模有样,有点那个味儿了。”
赵司徒这才放下心来,越到这个时候,他越是怕捧错了人。
于是,公孙佳得陪着这两位一同回城,她心里并不是很乐意。如果是个正常的将领,自然是骑着马,她自认为自己不正常,是打算乘车的。现在好了,她得陪着这两位,三人并辔而行地入城。
公孙佳会骑马,但是骑不快,骑术也不大谈得上。可还得踩着凳子往马背上爬,再一看,不但太子比起她算是身手矫健,连赵司徒上马的姿势都比她潇洒。
太可恶了!
公孙佳坐在马上,抖了抖缰绳,众将校也纵纵上马,要跟着进城。元铮想了一下,没有上马,前走了几步,要为公孙佳牵马,与此同时,另一双手也伸了过来。元铮惊讶地看着荣校尉,荣校尉乃是正经校尉,可不是干牵马的事儿的。荣校尉道:“上你的马去。”
公孙佳说:“别争了,我行。你们都是有功之人,不该干这个。走!”
荣校尉看公孙佳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金贵,并不肯让。公孙佳坐在马上,垂下眼来扫了两人一眼,眼神不冷,静得有点吓人,两人慢慢收回了手,再慢慢往后退……
太子笑着摇摇头,说:“咱们走慢些。”
进城也快不了,因为被围观了,他们进城就是展示朝廷威仪的,就是让京城的百姓知道,朝廷好得很。所以必要走得慢些,只要秩序不太乱,就是亮出来给人看的。
马上就要过年了,街上已经充满了年味儿,男女老幼脸上都带着喜悦的光,仿佛打了胜仗的是他们自己个儿。好些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公孙佳,太子出现的机会都比公孙佳要多呢。围观者指指点点,荣校尉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生怕突然发生个什么事故惊了马。
百姓们看新奇,先前纪宸凯旋也来过这么一遭。那时候将士脸上的神情与现在有些像,又有些不同,反正,眼前这些个是有股子亲切的劲儿的。士卒们也昂首挺胸,克制着自己可别顺手接了百姓手里的东西。公孙佳为整军纪,是着实罚过人的,这菩萨是会给你好吃好喝,也会给你一顿好揍的主儿。
皇帝没有站在城楼上等,他在宫里等。隐隐的,宫门前传来山呼万岁之声,皇帝问:“怎么回事?”
郑须笑道:“怕是定襄侯的主意,年轻姑娘家,有意思。”
皇帝也笑着摇摇头,说:“那你再跑一趟吧,再赏酒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