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硕最后问到了公孙佳——公孙佳大过年的也没消停,应酬大部分让妹妹去干了,自己还是“养病”。听到公孙佳病好了一点,进宫来看太后们了,章硕把人请了过来,向她请教。
公孙佳隐约知道了一点章硕请教的事情,听他问起,便说:“这不是臣能教得了的。不是敷衍陛下,臣也没做过皇帝不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止是臣,天下所有人都是不能教一个皇帝怎么做好皇帝的。”
“可总有些能够告诉我的吧?”
“圣贤书里写了很多,赵、江、容的学问很好。”
章硕摇了摇头:“问过了,他们讲的道理太大了,像是对的,又像是什么都没说,简直是让我什么都不做。霍相公像是有期望,可那个,对我而言,我……”
“照着做总觉得味儿不对?”
“不错!”章硕眼前一亮。
公孙佳也明白这些同僚们的想法了:别再找事了,先凑合过两天安生日子吧。他们看章硕是个青涩的新手,他实际上也是,公孙佳看章硕确实是新手,但是新手与新手不同。她对章硕是比较同情的。她说:“接手这么大一个摊子,心里慌,想理得顺一些。大道理都懂,可怎么做呢?你们倒是告诉我怎么做呀!”
“对啊!”
公孙佳道:“先父过世的时候,我十一岁,每天都在想,我该怎么做。”
“您可以教我吗?”
公孙佳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呀。非要解释的话——”
“什么?”
公孙佳道:“唔,我只能把我当时怎么想的告诉你,要怎么做,看你自己。当时府里什么人都有,旧部里人心惶惶,想什么的都有,不同的人对我也有不同的要求。我想着先父的功绩,他是将军,我呢?一个病秧子。光模仿着学,是不成的。”
章硕点头道:“我亦如此。”
公孙佳话锋一转:“所有人对陛下提出来的所谓谏言,都是他们自己的期望,陛下不应该把这些当做准则。”
“有点明白了,又还是不很明白,”章硕索性复述了自己与赵司翰等人的问答,“国家那么大,千头百绪,之前天灾人祸的时候,我心乱如麻,几乎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看着诸卿分派妥当,好像看出来一些,又好像没学到什么。”
公孙佳笑道:“他们这不是说得很明白吗?希望安定,希望将来有个盛世,不希望再折腾了。您知道了他们的期望之后,就考虑一下自己要怎么做。皇帝有老师,‘皇帝’又没有真正的师傅。”
章硕隐隐抓住了什么,但总觉得还有一层窗户纸,他起身长拜:“请您教我。”
公孙佳垂下眼,没有接话。
章硕也不起身,再拜:“请您教我。”
如是再三,公孙佳终于说:“陛下,坐下吧,咱们慢慢聊。其实啊,唔,他们说的都有道理是不是?”
“是。”
“爱民,减赋、赈济之类,史书都写烂了,我不信陛下没读过。”
“是读过。可是,我如今……”
“心里没底,想找点事做。不然总觉得这个皇帝做得不踏实,跟个木偶一样。”
“是。”
公孙佳道:“因为您是新君啊!不管做什么,新人总是恐慌的。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没用的,心是自由的,它就是不安。”
章硕长出一口气:“没错!”
公孙佳道:“陛下不安,天下就都要不安啦。陛下缺的,是一点自信。我只说一句,您是上皇的太子,是太宗之孙、太祖曾孙,没有人比您更正统。”
章硕不好意思地笑笑:“我……”
公孙佳笑道:“看到上皇的下场不安?一个皇帝退位了,怎么天下歌舞升平跟没事发生一样?皇帝就这么不重要吗?是可以随便换的吗?”她定定地看着章硕,章硕也看向她。章硕万没想到公孙佳能说得这么直接,她偏就说了,不知道是自信还是真诚。她的眼睛依然年轻,清澈又明亮,看着你的时候你会感受到明确无误的坦诚。
章硕忍不住点了点头:“是啊!”
公孙佳道:“都不说,那就我来说,令人害怕啊。谁不怕呢?人看到活的老虎的时候会害,老虎死了,就不怕了。可看到人死了,就又会怕了。您看到一只老虎被关到笼子里,是安心呢?还是害怕?又安心又害怕,对吗?”
“是。我既是虎,又是人!世间也只有我一个是这个样子!”
公孙佳道:“我不向陛下剖什么忠心,只问陛下知道为什么歌舞升平吗?因为天下人安心了,所有人说的这些,既是为您好也是为大家好,您做仁君,所有人就都安心,哪怕无为而治,也能令人安心。天下人心安了,您就安全了。您已然安全了。”
章硕福至心灵:“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1】
公孙佳道:“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是这个道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天下没那么多丧良心的人,还是忠臣多的。一旦有变,必有人护卫陛下!
您只管放宽心去做事,天下、百官、百姓,都是您要处置的问题,百官也包括政事堂。这个题目太大了,我做不来,得您自己做。解甲归田也由您,富贵闲人也由您,问个犯上作乱也由您。您是天子呀!”
“怎么说到这里了呢?”章硕不好意思了起来。
公孙佳道:“那再说点更露骨。您是最好的,反正比上皇强多了。陛下赤诚,所以上下同心。上皇令人寒心,国人不免弃之而去。”
章硕忍不住笑了:“我见阿爹,忍不住害怕。小时候他还是慈父,现在……唉。”
公孙佳道:“现在您是孝子,上皇安逸,全赖您一片仁孝之心。”
“我不懂的地方还有很多,还要时时请教诸位呢。”
公孙佳笑眯眯地说:“陛下已经非常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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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从宫里出来,轻轻吐出一口气。
回到府里,彭犀等人聚到书房,等她发问。公孙佳道:“都说了。”
元铮道:“陛下的担忧是必然有的,如果没有,那才是个大麻烦。不是天生通透,就是内心藏奸。能被看出来,就是道行还浅。”
妹妹居然犹豫了,问道:“会不会太嚣张了?”
彭犀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啦。挑明了总比什么都不说要好。这话还能指望谁去讲?陛下哪来的心腹给他剖析?能找到这样的人,也不用丞相自己去说啦。脾性不好的人,不会因为这一席话就不忌惮权臣,品性尚可之人却会因此释去一些猜疑。
更重要的是,信任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陛下从开府,到立储,到大婚,到登基,哪一件丞相没帮过他?哪一件又居功自傲了?只要是个有良心的普通人,丞相现在就安全了。陛下,也不是个小人。”
妹妹道:“真伤脑筋啊。”
公孙佳道:“你多吃点猪脑,别总长个儿,呃?单先生?怎么不说话?”
单良这才惊醒:“啊!那个!”他伸出双手食指对成一条直线,面色诡异地说,“阿宇她带回来那个小子,今早带过来给我看……”
妹妹道:“那个小郎中?您不舒服?府里有御医呀……”
“不是,”单良说,“他俩,他们……好上了!居然好上了!”
单宇去年被派到南方又是赈灾又是善后的,回来的时候捎回来几个人,放在她在府外的宅子里。这个大家都知道,赈灾嘛,顺手收几个孤儿,再顺个郎中回来,正常。
可好上了……
公孙佳笑道:“不错嘛!那小郎中有二十了吧?眉清目秀的,阿宇有艳福。”元铮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公孙佳还没察觉出来,说:“该吃喜酒了吧?”
单良跳了起来:“我养大的闺女哎!小毛孩子,他懂什么?”
元铮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年轻人,不体贴。”
公孙佳道:“谁还不是年轻过来的?你也年轻过呀。把他们俩请过来喝个茶?”免费阅读
第307章 投效
公孙佳身边的女性, 普通对婚育的兴趣不大。这事儿跟公孙佳自己也有关系,她这条件就不适合出嫁和生育,只是无奈家业得有人继承,才拼了老命生了个闺女。她对勾心斗角、吃喝玩乐的兴趣更大一点。
有这么个总头子, 别人自然也好不了。有单宇这样热爱勾心斗角的, 有阿姜这样热衷于管事儿又被生孩子吓怕了的, 还有阿青等琢磨着在府里过得好好的、比公孙佳结婚早就不好在跟前伺候得放出去、男人是不如自己生活重要的, 有小秋这样特别喜欢上进的。等等等等, 不一而足。
公孙佳初时还说一说阿姜,阿姜比她年纪大不少呢,到后来看说不动, 她也就不再催促了。再后来, 连钟秀娥都回来了, 由衷地感叹一句:“但使儿女孝顺,衣食无忧, 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得更舒服些。”与她情况相似的,是至今仍频繁往来公孙府的赵锦等人。
府里就愈发的无法无天了。
所以单宇带了人回来, 公孙佳也没大放在心上, 还以为是寻常。没想到被带去见了单良, 这就有意思了!
催着单宇来见。
单宇倒也大方, 在这她看来是没什么要紧的,不明白单良为啥这么激动:“过年就咱俩大眼瞪小眼儿的, 添个活人不好吗?”
把单良鼻子都要气歪了。公孙佳笑问:“是哪个郎中?叫什么?”
单宇笑着看单良,单良没好气地说:“还不就是那个林德平?”
公孙佳笑道:“他人不错。”长得不错,个头挺高的,面相也斯文。
单宇高兴地对单良道:“呐!君侯也说人不错了呢!这下总不会错了吧?叫过来认认人?”
元铮哼唧了一声:“还用重新认?”
妹妹好奇地看着元铮,频频使眼色:您今天不大对劲儿, 这是干嘛呢?被元铮睁了一眼,终于不作怪了。
林德平说是个小郎中,公孙佳还觉得屈才了。此人二十出头,是单宇南下的时候征集郎中给抓来当差的。洪水之后常伴有疫情,单宇准备了材料,只有这靠谱的郎中是比较稀缺的资源。郎中不比壮丁,抓着人就能上。但是林德平却给单宇制订了“抓点差不多的壮士就能干”的比较简便的防疫办法。
这人有脑子、会观察,总结出了一些防疫的办法,比如抓一部分人手去清洁环境,这个不用郎中就能干。再比如把水烧开了喝,这个也不用郎中开药方。都是些简便的方法,但是效果拔群。还有对病患的护理,也都列出极简单的要领。不死一人是不可能的,死亡、重疾却是大大的降低了。
单宇很满意,把人抓了来北上,林德平十分配合地被押走了。然后就轮到单良怄气了。
公孙佳看着这个年轻人,笑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呀?”
林德平是想继续钻研医术,并且还有一些想法想验证。公孙佳道:“问你们俩以后呢,都见了单先生了,你们就这么凑合过了?”这事儿有个讲究的,单宇好歹是朝廷官员,御史弹劾起来也挺头疼的。由于章嶟这些年在男女问题上瞎搞,大臣们都有点后怕,京派力主整治个人私德问题,其他人也不反对。
单宇倒是无所谓,单良却说:“我就这一个女儿,不行!不能嫁!得他入赘!”这个要求在哪儿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肯答应的男人,必然是个奇葩才行。林德平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想了一下,说:“行。”
单良冷哼一声:“别答应得太快,想清楚清了再说!孩子是我单家的!”
林德平道:“早想清楚了。”见老头还不信,他又补了一句,“一介布衣想凭男欢女爱拿捏您的女儿,这念头也太傻了。”
公孙佳没撑住,笑了,对单宇挑了个拇指,笑着对林德平道:“你们会长命百岁,白头到老的。”她就知道这孩子能活得长!觉得自己这是娶个媳妇回家听话好光宗耀祖的,怕不已经被单宇淹死在江南了。
林德平虽不是什么世家子弟,这份眼界就比许多世家公子强得多了。
公孙佳一高兴,连相府也借了出去,就给单良办喜酒:“旁的我不管,阿宇也有自己的宅子,爱住哪儿住哪儿,这场面不能寒酸了!先生在这府里多少年,早是我的家人了!先生家的喜事,绝不能比别人的差。别跟阿荣似的。”
荣校尉也是拖到老晚才娶妻,公孙佳要给他办酒,他还嫌太铺张了,说是生性不喜欢太热闹。弄得一干想趁机热闹的人大为失望,连儿女办满月酒之类,都不让声张。单宇与元铮都说,这可能跟他常年干些间谍的勾当养成的习惯有关。
公孙佳正琢磨着,等荣校尉的孩子再大一些就弄到府里来上学,光明正大的,有啥不好的?可不能让荣校尉的后代不得好下场。
单良没荣校尉那么多的讲究,要在府里宴宾客,本来看小女婿不顺眼的,现在也顺眼了起来,清清喉咙,拿着点腔调说:“这不太好吧?”
公孙佳道:“除了他们说正月里不好动土,你那儿不能再重糊一遍,旁的还有什么不好的?大过年的,什么东西不够?”谁家过年不囤点儿东西呢?
单良又清清喉咙:“那、那就这样了?”
“嗯,除了府里日常的人手,旁的你只管支用。阿宇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她是你的闺女,也是府里的孩子。”
单良腔调还是那么的奇怪:“那那,我会让小荣帮忙看着,绝不会让乱人有隙可趁进府捣乱的!就,就借府里前厅那几个偏院,后院还是要守好的。”
公孙佳笑道:“好。后院厨房也可以调人去帮忙。大厅你也可以用,我还要吃喜酒呢,不给我坐大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