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压低声音:“前头观里好像出事了,混进了不该进来的人。东家嘱咐我的事,都查清了,您可要亲自看一看?”
春花偷眼看了看身旁的黑衣蒙面人,见他一动不动,小声道:“我还有些事,改日……”
腰上蓦地一痛,她嘶了一声,忍痛道:“倒也不着急,那你就带路,一起去看看吧。”
道士闻言,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看不出什么疑点,便转头向树林深处走去。
“两位随我来。”
道士在前方引路,口中不厌其烦地解释:“澄心观共有五殿七阁十三洞,地形复杂,曾有传言,观中十三洞的地下是一个处处相连的地宫,有大妖镇于其中。不过十三洞各有奇景,游人往来众多,从未发现过什么地宫。”
“小的受东家嘱托,在澄心观出家,每日留意观中地形,终于在后园中发现了一处机关。每逢初一十五,那老道士都会独自一人到后园中来,定是为了开启这机关。”
他在一处结冰的水潭停下喘了口气,回头问:“东家,我妹子阿六在家还好么?女工刺绣这些,可有长进?”
春花一呆,而后垂眸,道:“你妹子女工练得甚好,前几日绣庄的陈大娘还夸她贤惠能干,求亲的男子比比皆是。”
道士听了十分欣喜:“那就好。”
春花轻轻提了一口气。
走在前方的道士忽然发难,回身向严衍拍出一掌。严衍反应极快,却也只能微微侧身避过,这便放松了对春花的挟制。春花就地滚了一滚,道士立刻欺身上来,挡在两人中间,和严衍战作一团。
春花屏息注视这缠斗的两人,右手从靴子里掏出一柄短小精巧的匕首。
这黑衣人并不在她预期内,打乱了计划。但她今日之行,是经过仔细筹谋的,一应防身之物,她不是没有准备。
道士大喝一声:“东家先走!”
春花犹豫了一瞬。道士身上已中了一掌,显然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她咬着下唇,掉头往水潭边落满积雪的假山洞中逃去。
道士在打斗中余光看见她的动向,吓得魂飞魄散:“小心机关!”
话音未落,轰隆隆一声,假山前赫然现出一个森然地洞,春花一脚踩空,直直坠落下去。
道士大恐,不顾来人武功强于自己,拼着受伤也要扑过去救。谁知对方动作比自己还快,弃了自己飞跃而去,堪堪捞住了春花斗篷的一角。
春花震惊地瞪着逼近的面孔,下意识将手中匕首往前一送,“扑哧”一声,插入了对方左胸!
热意顺着匕首的短柄沾染到她手上。那人闷哼了一声,手中却没有丝毫停滞,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一手罩住她后脑。两人沿着地洞,直直坠落。
地洞轰然合拢,平静的积雪如镜,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道士——由春花钱庄护院李大家的二儿子李奔所假扮——挣扎着爬起来,口中吐出一口瘀血,扑过去转动假山石上的机关。
只是已经迟了。
这地道,若是进了人,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从外面开启。
春花许久才适应了眼前的昏暗,勉强看到一个幢幢的影子。她将身上摸了个遍,竟然摸出个火折子。仙姿置办的家伙什倒是很齐全。
她小心擦亮火折,终于在一星亮光后见到那个挟持她的黑衣人,正闭目盘膝而坐,一动不动,胸口插着短匕,暗色的血沿着匕首的血槽往外冒。
他……还活着?
春花深吸了口气,以火折映照着环视自己所处的空间。四周的石壁很是整齐,这是个人工挖成的深井,顶上的活板距离她站立之处不下五六丈,且活板已经合拢,并无光线透入。
举目四顾,毫无出路。
她真是,流年不利啊。
“壮士?壮士?”
对方不答,是长久的沉默。
她于是挪到墙边,以手小心试探每块石头,尝试再启动一次机关,能找到出路。
“我若是你,便不会妄动。”
春花讪笑一声。
这人真是命大,左胸中了一刀,竟然还不死。果然她没有经验,失了准头。
“壮士伤的可重?方才我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要伤你……”
对方粗重地闷声道:“无妨。”
怎么会无妨!她狐疑地瞪着他。
“你过来。”
“……”她又不傻。
但这回摸遍全身,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了。
她深吸口气。长孙春花行走江湖,靠的从不是手中利器,而是口舌利器。
“凡人必有所求,壮士深夜来此,想必也有更重要的目的,说出来,也许我能为你达成。”
那黑衣人盘膝而坐,黑巾蒙面,双目隐在阴影里,瞬间睁开,如夜猎的猛兽般灼亮。
方才一直没有机会和他正面相见,这会儿,她忽然觉得那双眼睛有几分熟悉。
良久,他开口,声音刻意压抑,仿佛得了喉疾。
“你……遇事总是先谈交易?”
“我是个生意人,相信天底下没有交易解决不了的问题。打打杀杀,都是莽夫所为,实在不必。”
对方似乎低笑了一声。
春花一愣,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正要诘问,耳听对方道:
“如果,我想要的就是你的命呢?”
“……”
她脑中猛然“嗡”地一声,千万种可能性快速闪过。
纵横商场多年,她得罪的人固然累累,却都是为了一个“钱”字,不可能闹到要她性命的地步。
只有一件事,一件。
手中的火折几乎燃尽,只剩一点微芒,春花屏住了呼吸,问:
“那……你还在等什么?”
对方怔了一怔,俄而叹了一声:
“我还想知道,你打算如何用那‘袖中春’,来增进我们之间的感情?”
“……”
火折被失手掉到地上,霎那间,一室黑暗。
这可能是长孙春花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瞬间。
她先是脸皮滚烫,而后又浑身发冷。眼前之人究竟是敌是友,她竟然没有把握。
这位严先生的家世背景,她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即便他会点拳脚,在她心目中也不过是个老实本分,有点过度严肃的账房先生。
但今夜他在这里出现,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在不度阁中胡诌的那一段关于招赘的话,他也都听到了。
若他是心存不轨的恶徒,那她当然可以离他远远的,等他流血流到死。
若他是好人,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勇气再面对他。
眼前一片漆黑,春花犹豫良久,蹲下去小心摸索她的火折子。
有声音淡淡提示:“在你右手边,再往前一分。”
春花发懵:“你看得到?”
“自幼练了些夜视的功夫。”
“……”
春花摸到火折,却不点。
她方才的羞恼、恐慌、纠结,也被这人看见了。他为什么要隐瞒身份?潜入澄心观,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严衍默了一瞬。
闻桑若是稍微聪明一点,应该已经出了澄心观了。他要逃脱,本也不难。但一则被发现得太早,想要查探之事还未有眉目,二则……
接了个烫手山芋在手上,不知该如何处置。
打晕她,扔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倒是可行。可她刚遭受裂魂之苦,再受伤,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若是留下她不管,这女子鬼灵鬼精,立刻就会引来追兵。
他一时不决,便被那烫手山芋误碰了机关,两人双双陷落到这不知名的地洞中来。
左胸的伤口还在汨汨流血。幸而她手劲儿不大,没有伤到要害。
严衍不得不承认,这回是他大意了,竟然为一个弱女子所伤。
或许,是他忘了设防。
作者有话说:
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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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荀令衣香
匕首的银色握柄泛起寒光, 森森地立在严衍心脏上方三寸,胸肩之间,入肉两寸。春花陡然去够那匕首, 却被严衍一把抓住手腕, 反身按在石壁上。
“你握住这匕首,是要拔/出来, 还是要往里再送几寸呢?”
黑暗中,灼灼双目逼近,直盯着她, 仿佛要看透她所有秘密。
她呼吸瞬间漏了一拍。
相识以来, 总是她戏谑,他淡漠。他虽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行止却极为守礼, 从未如此无遮无拦地盯着她看。
“那要看你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春花咬着牙,一字一顿:“严、先、生。”
力气透过失血的伤口缓慢流失, 严衍一手桎梏着她, 另一手在她肩侧轻轻倚靠, 微不可查地喘息了片刻。。
“我对你……并无恶意。咱们做个交易, 我将我的目的全部说出,你也将你的目的都说出来,如何?”
“我只和信得过的人做交易,像你这种满口谎言的小人,不配。”
“精明如春花老板,也有不敢做的交易。”他歇了一歇,继续道, “也罢, 我先说, 你听完了,再决定要不要说出你的秘密。”
“你听过……断妄司么?”
春花霍然抬眸。
“我与闻桑,都隶属断妄司,受命前来汴陵,查访不法妖徒。”
“我凭什么信你?”
“我腰间有一块玉牌,上书‘赦不妄下’四个字。”
春花在他腰上一摸,果然摸出一块牌子来。
“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账房先生。”
“东家,当初是你,威逼利诱,巧取豪夺,非要请我做账房先生。”
“……”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你来澄心观做什么?”
严衍叹了一声。
两人双眸相对,气息相触,春花直觉他呼吸越来越粗重,下巴几乎抵在她额头上。
“菖蒲精兰荪,虽犯有伤人之罪,却罪不至死。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还有人觉得他很是可怜……”
他声音渐渐微弱,春花只觉手上钳制一松,严衍整个人便压了过来。她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一屁股坐下,失了支撑的男子身躯缓缓倒在了身侧。
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春花在胸口揩了揩,半天才将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她重新燃亮火折,举火折的手微微发颤着靠近眼前男子的脸。咬了咬牙,飞快拉下了他遮面的黑布,熟悉的俊容再清晰不过地显露。
“呵,严先生。”她自言自语,不知是嘲讽还是愤怒。
他双眸微阖,显然已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是了,他原本就在和澄心道尊的缠斗中受了伤。
匕首的银柄被轻轻握住,春花心跳如鼓。此前严衍的问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你握住这匕首,是要拔/出来,还是要往里再送几寸呢?”
火折几近燃尽,决断就在顷刻。
春花早就知道,身边生活着许多与“人”不同的生灵。
爱吃小鱼干的女护卫仙姿,穿衣花哨的讼师罗子言,魁梧但好甜香的熊掌柜,还有四海斋那位俊美得勾魂摄魄的大掌柜陈葛。而其后像海龙精樊霜、菖蒲精兰荪、蜈蚣精盘棘之类,不过是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罢了。
但第一次听说“断妄司”,是从苏玠口中。
苏玠说,断妄司崇尚众生平等,执法严明,惩奸除恶,是为了凡人和老五都能安居乐业。若不是他们苏家和断妄司的谈家一向有些不对付,他还真想进断妄司,做个栈长部师什么的。
认识苏玠的时候,她的心思还没有这样重,除了记账赚钱,很少考虑别的。
那时她还敢于肖想。乞巧节上,城中姑娘们将自己手打的平安彩络子送去城隍庙开光,再送给自己的心上人。于无数送到吴王府邸的平安彩络中,有一条就是她亲手打的。后来她各种旁敲侧击追问过蔺长思,是否收到过一条金红两色,歪歪扭扭,飙血蜈蚣一般的彩络子,他都笑说没有。
于是,她趁人不备,溜到蔺长思房中翻找那条彩络子,却意外听到了他与吴王妃的对话。
王妃说:“我和她娘从前,确实是有过约定。如今上门提亲冲喜,也不算突兀。她爷爷虽然不肯,那孩子和你感情甚好,总缠着你叫长思哥哥,想必不会拒绝这门亲事。”
蔺长思的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冷冽不悦。
“母亲,若要娶她,孩儿宁可去死。”
“你不是一向很喜欢春花么?”
“当作一个玩耍的小妹妹,倒还有几分意思。但她一个商户之女,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德言容工样样不行,如何能进王府?万一我有幸活得长久,难道要和她一辈子对坐谈生意经么?”他言辞笃定坚持,“孩儿若要娶妻,必得娶一个情趣高雅,温良贤淑的大家女子。”
果然,吴王妃叹了一声。
“既然你父王和你都看不上春花,那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吧。”
春花坐在房里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亲手打的丑兮兮的彩络子,倒是找到了一个梁上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