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春花——戈鞅
时间:2021-11-27 00:28:50

  苏玠笑嘻嘻地从梁上探个头出来:“小姑娘,别哭了。你的这点心事,我都知道了。”
  严衍睁开眼,昏黄的火影在眼前重叠变换了多次,才重合为实景。
  鼻尖有淡淡沉香气息浮动。有人扶他坐起来,往他口中灌了一口温酒。如炙的暖意直达胸腹,一股灵力自丹田回升,自动融融地护住了他全身心脉。
  小小的火焰在逼仄的地下深井跳动,所烧的材料……莫名有些眼熟。
  “你……烧的什么?”他迷迷糊糊地问。
  “你的剑鞘啊。”春花冲他笑了一下,“你放心,上面的玉珠翡翠我都抠下来了。”
  “……”严衍闭了闭眼睛。这是宫中名匠以百年沉香木为他打造的剑鞘,可收敛青釭宝剑的戾气。木头本身,可比珠玉装饰要稀缺贵重得多。
  他低头看看左胸,胸口匕首已不见,一块花得灼眼的帕子垫在伤口上,又以布条绕胸绑了几圈,有酒香弥漫。
  “幸好,我随身带了一小壶暖身的屠苏酒。”
  严衍以手撑地,想要坐直些,不意牵扯到伤口,轻嘶了一声。
  春花连忙扶住:“刚包扎好,别乱动!”
  他摇摇头:“皮外伤,不碍事。”他之所以支撑不住昏厥过去,大体还是与澄心道尊对了一掌的缘故。不过两人各有损伤,道尊应该也已入关疗伤了。
  这话在春花听来,可就有些托大了。她毫不留情地“呿”了一声。
  伤口已止了血,细细留意,还能嗅到淡淡药香,应是金创一类药物。想不到,她这次出来带的东西还挺齐全。
  严衍略有些艰难地抬眸看她。
  “东家,不打算杀我了么?”
  “这话该我问严先生。严先生可还打算杀我么?”
  严衍低头笑笑:“我从未有过要伤害东家之心。依东家的聪明,应该不难猜到。”
  春花抱臂睨着他,半晌,“嗯”了一声。
  严衍救她的次数,一只手都要数不过来了。他若有心杀她,机会何其多哉,何必费心跟踪她到澄心观再下手?方才掉落深井之时,他虽被她所伤,却还是舍命相护,否则以她这点微末本是,从如此高处跌落,如何能毫发未伤?
  说起来,是她误伤了严衍。但谁让他故弄玄虚地挟持她来着?
  总之,道歉是不可能的。
  “严先生既然已经醒了,不妨好好想想,我们该怎么出去。”她掠过一眼,又快速转过脸去。
  “我粗粗估计了一下,咱们掉进来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为何还没有人来抓我们?”
  严衍举目四望,道:“这里并不是防贼的陷阱,而是一个机关暗道。”
  “怎么说?”
  “机关分明是从外面打开。那小道士是你的人,若机关还能开,他会不救我们吗?”
  “呃……”
  “若有人在暗道中,机关便无法从外面开启。这机关,是为了要进入暗道的人而设。”严衍顿了一顿,“你找一找我腰间锦囊……”
  他话音顿住,微微皱眉。
  韩抉给他做的乾坤百宝囊被掏了个反转,破布一般扔在地上,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洒了一地。
  严衍叹了口气。
  “看来东家已经搜过身了。”
  春花毫不气虚地点点头。
  “……你找一个司南一样的小盒子。”
  春花在鸡零狗碎中翻了一会儿,不费力便找到了。
  “你将盒子靠近四壁看看,若有机关或结界加持,那盒子的指向会变动。”
  春花依言,在四壁走了一圈,终于在一侧墙壁上发现了一个微微凸起的浮雕。若不是有这小盒子指向,靠人眼是不可能发现的。
  浮雕两端尖翘,中间隆起,春花仔细端详,才发现是个元宝的形状。她看看严衍,见他颔首,方才伸手轻按。
  一阵格格作响,墙面上豁然出现一个一人高的洞口,内里的甬道黑黢黢不见尽头。
  “这里面……是什么?”春花呆呆道。
  严衍深吸一口气,自觉调息初有成效,缓缓道:
  “你和那小道士约好在此,不就是为了找这条暗道?他隐瞒身份藏身澄心观,时日非短,你……究竟在查什么?”
  春花沉默片刻,忽然问:
  “你果然是……断妄司的人?”
  “如假包换。”
  “那……你认识断妄司天官……谈东樵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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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软玉温香
  财神殿位于澄心观的西北角的最高处, 虽然偏僻,却不耽误平日的香火鼎盛,只因这几日腊祭封观, 才难得冷清下来。
  霍善道尊犹豫片刻, 轻轻叩门。得到里面的回应,他推门而入。一个带着兜帽的人背对着他站在殿中, 已等候多时了。
  他躬身行了一礼:“那人身上没有妖气,但道法奇高,隐身在不度阁中, 竟连贫道没有察觉。能从澄心观全身而退的凡人, 世上不超过三个。王府府兵已封观搜寻了整整一日,依然未能擒获,或许……已经逃出去了。”
  那戴兜帽的人转过身来, 唇角在阴影中勾出一丝讥诮。
  “上一回道尊也是这么说。可苏玠不仅逃出去了,还带走了东西。”
  平日八风吹不动的霍善道尊面色一变, 额头竟沁出汗来。
  那戴兜帽者继续道:“京中暗探传来消息, 谈东樵表面称病, 实则已经出京。若是去了别的地方, 自然与咱们无关,但若是来了汴陵……”
  霍善道尊悚然而惊。他暗暗调息,强行压下胸中因受伤而乱涌的气流:“依贫道看,来人不是谈东樵。”
  “何以见得?”
  “来人隐身不度阁许久,却没有破坏玄旌法阵,更未出手解救盘棘与兰荪,可见意不在此。倘若真是断妄司天官亲至, 玄旌法阵又算得了什么?”
  戴兜帽者冷哼一声:“即便不是谈东樵, 焉知不是断妄司其他的人?汴陵栈那个小捕快, 这几日在做什么,你可知道?”
  戴兜帽者盯着他如雪的须发看了半晌,蓦地叹了口气。
  “道尊,你我在汴陵经营多年,若是毁于一旦……你我身死不足惜,但这鸳鸯湖畔千里风光,可就再也不能见了。”
  霍善道尊沉默片刻,垂首:“贫道亲自搜索,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人!”
  戴兜帽者不置可否,沉声问:“明日腊祭,你准备得如何?”
  “祭品被长孙春花从中作梗,少了一个。不过贫道做了万全准备,已新选了补上了。是去年新到的老五,本地并无亲眷。”
  他顿了一顿,“那长孙春花……”
  戴兜帽的人沉默了片刻。
  “她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必为难。若是……”
  他转身,目光投向大殿上方十丈高的泥金财神塑像。
  “若是知道得太多,就一起处置了吧。……无论如何,不能影响了腊祭。”
  摇曳的烛火中,财神塑像乌髻如云,宽袍雪衣,衣袂袖端都绘着金色线绣,曲眉丰颊,笑若春山,细看之下,竟与长孙春花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春花手擎火把,立在甬道口:
  “你认识断妄司天官……谈东樵么?”
  严衍一怔。
  “算是……认识吧。”
  “我听说,你们断妄司属员私下给天官取了个绰号,叫‘活阎王’?”
  “……”
  严衍目光下移,盯着她隐在背后的另一只手。再抬眸,见她微微含笑,仿佛只是随口闲扯。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活阎王’是外人的称呼,断妄司里头,都叫他作‘孔屠’。”
  春花笑靥未改:“为何叫他‘孔屠’?”
  严衍再叹。
  “迂腐如孔夫子,用法严酷似屠伯,故名‘孔屠’。”
  “原来如此。”
  春花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脚面,不知在想什么。
  严衍屏息,耐心等待,终于见她面上那生意场上常见的笑容渐渐收起,而背后不知紧握着什么的手也悄悄放下。
  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春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抿了抿唇,解开身上斗篷,替他披上。
  “东家信我,是断妄司的人了?”
  严衍目光落在她微微汗湿的乌鬓上,耳听她轻声道:
  “你们断妄司想查什么,我管不了。不过做东家的,自然要将伙计的身家性命背在身上。你且撑着些,我定会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出这鬼地方。”
  严衍身子一僵,欲说什么,却又止住。
  蓦地,有洪钟铿然而鸣,声震百里,透地而来。甬道中灰尘扑簌簌而下,两人耳畔都是嗡嗡一震。
  春花陡然变色:“他们……竟然如期腊祭!”
  严衍循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向地面活板门中投下的一隙微光。
  腊祭者,猎禽兽以飨百神。大运皇朝自京城以降,各地皆行腊祭,烹牛宰羊,行猎宴饮。严衍皱眉:“汴陵腊祭,有何不同?”
  春花神色凝重:“汴陵腊祭,祭品可不是牛羊。”
  她将脑袋钻到严衍臂弯里,将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一手轻轻搂住他腰。
  “腊祭既已开始,留在此处便是坐以待毙。咱们只能往里走了。”
  原来这甬道是个细长漏斗的形状,行得远些,通路逐渐狭窄逼仄,两人须贴得更近才能通过。
  摇曳火光中,望见春花额上沁出的汗珠,严衍忽然一窒,行动略略僵硬起来。
  淡淡素馨清香沁入鼻隙,仿佛有明黄小花顶穿了积雪,盈盈绽放,轻吐金蕊。他呆了一瞬,直觉那气息仿佛一股绵柔丝线,攀缘到他胸口,幽微地扫了一扫。
  “你不必……”
  “我知道你又要说男女授受不亲。然而事急从权,你就忍一忍吧。”
  “……”严衍被她怼了一句,竟然哑口无言。他虽自幼家规森严,倒也不是不知变通、忸怩作态的人,顿时也觉自己甚是无趣。
  一时甬道中仿佛空气凝滞,尴尬如小虫般悄悄爬上小腿。
  春花咳了一声:
  “数十年前便有传言,说澄心观下头有一个庞大的地宫。李家小三做了半年多的假道士,只查到这一处秘密的机关。他说有师兄弟专门负责运送物品下来,往年都是在腊祭前后最为繁忙。我猜,这里就是那地宫的入口。”
  严衍蹙眉。
  “东家为何要查访这地宫所在?”
  “澄心观建观数百年,年年腊祭,汴陵百姓都倾尽所有供奉财货,顶礼膜拜。但这腊祭,却只有城中最早的两家富户寻家和梁家的家主能参与。我从前,颇有些胜负心,觉得自己连汴陵商会的会长都可以做,凭什么却被腊祭祭典拒之门外。”
  “然后呢?”
  “然后便有一个好友,自告奋勇,要替我探一探腊祭的名堂。”
  “……”
  严衍正想问她那好友是谁,脚下却踩中了什么硬物。他低头一看,蓦地一震。
  春花要拿火把去照,被他止住。
  “别看!”
  春花听他声音不对,虽然不明所以,也只得依言,壮着胆擎着火把继续前行。
  严衍又道:“你把火把熄了吧。”
  “呃?”
  “前头有些光亮,亮着火把,反而看不清楚。”
  春花心知他在扯淡,但不知为何,他话语中有一股笃定的力量令她颇为信服。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做东家就得有做东家的魄力。她如是想,于是依言弃了火把,搀扶着严衍往前走。
  严衍揽住她腰肢,时不时微微用力,似是引她避过脚下的什么东西。
  再走一段,春花也望见尽头的一隙光亮,才知严衍不是诓她。两人相携不知走了多久,甬道逐渐宽敞,终于现出尽头的两扇石门来。
  春花将火把靠近石门,但见其上雕花繁复,且有片片金箔贴饰,富丽堂皇。花纹有江河湖海,云山岛屿,剑中夹杂着奇特的文字,不知是什么符咒。石门最中央以纯金雕割镶嵌着几只长尾长嘴的小兽,门扇中间有隙,露出一束明亮的光,内里如同白昼。
  春花深吸一口气,欲以手推门,却被严衍拉住。
  “东家,可知道这地宫中有什么?”
  春花道:
  “幼时爷爷说过,澄心观下供奉上古高神,若汴陵人小心侍奉,可保永世兴旺,若有不敬,则再无鸳鸯湖十里繁华。也有长辈们说,澄心观镇守着我们汴陵数百年的财脉,若有一日澄心观不在了,汴陵的繁华亦将断绝。”
  “倘若这地宫中真有什么上古高神,你就不怕冒犯?”
  春花愣了一瞬,忽然失笑。
  “这事,我也想过无数次。”她抬眸凝望严衍,神情中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谨慎。
  “自十二岁上,我便常常梦见一只白猫,说我活不过二十二岁,我从来不信。我长孙春花长到这么大,一针一线,一粥一饭,都是汴陵百姓劳作所得,从未受过什么上神的恩惠。即便他日遭遇不测,也是出自人祸,与神何尤?若真有上古高神居住此地,我也要和他要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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