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属员推远,自己翩然落入坑道之中,双手分立,结起手印:“业火,起!”
坑洞中腾起高耸的火焰,如青纱般飞起而后飘落,将整坑的鼠群笼罩在内。鼠群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拼命向外奔逃,却没有一个快得过火舌。
“噗”的一声,鼠群在业火中化作灰蓬,消失在细雨之中。
谈东樵立在坑口,皱眉向周遭道:
“青莲业火,灭的是幻象。你们修行多年,连幻象和真实都分不清楚么?若遇强敌,只有无心静性,无怖无惧,才能看破一切幻象。”
属员们抱拳:“谨遵天官教诲。”
韩抉站在坑外,轻轻地切了一声。
“老谈,我瞧你也不是太行啊,这青莲业火,比往常淡了许多,烧了这么会儿才烧尽。”
谈东樵淡淡地瞥他一眼,并不还口。
断妄司属员们对副天官和天官之间的日常挤兑早已司空见惯。其中一人踏前两步,禀报道:
“天官,已挖通了。确如您所料,那钱氏祖坟,就在这下面。虽然年久日深,但墓室修得很是阔气,大部分陪葬和牌位标识都还可以辨认。”
谈东樵点点头:“可探到了什么?”
“最里面的墓室,棺椁上盖着的盖布绣着‘钱仁’二字,打开棺木却是……”那人顿了一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一具兽骨。”
谈东樵与韩抉进入地下墓室,来到最深处。一具打开的棺椁映入眼帘。
棺中的兽骨并不大,骨颌尖长,四肢短小,是一头长嘴老鼠的模样。
韩抉细细端详:“是个老五,但内丹已失,应是受困窒息而死。”
谈东樵道:“原本的棺主钱仁,是汴陵建成后的第一代首富,汴陵府志中亦有记载,说他财通三江,乐善好施,一声富贵无忧。他手下有一个名唤子恕的账房先生,于他助益甚多。钱仁活到八十岁上重病而亡,其后子恕也就不知所踪了。”
谈东樵绕着棺椁走了一圈,仔细查看那兽骨,又举目在墓室中四下查看,蓦地眼中一亮:
“你看棺盖里面,是不是写着什么?”
两个断妄司属员将沉重的棺盖抬起,谈东樵以袖将棺盖后的灰尘轻轻拂去,深刻入木的字体便清晰可辨起来,当头四个字便是:
“余非人也。”
谈东樵与韩抉对视一眼,继续看了下去。
“余非人也,鼠也,中原人称‘臭鼩’,生于极南仙岛,因遇财帛星君,偷道而初蒙,于中原冒名财神,作恶多端,吞食钱氏枕下财脉而化人形。后得财神娘子收服点化,教以正道,恕以慈悲。遂自名为‘子恕’,子,鼠也,恕,仁赎也。”
“余受财神之命,助钱氏修回财脉,赎过往之罪愆。钱氏家主钱仁,性博爱而贪念难去,颇有恚于抑商之风,与余甚为投契,遂结拜为异性兄弟。余二人于汴水畔新建一城,日日彻夜长谈,愿将吾等于行商、坐商、聚财而造福万民之心得推而广之。”
“时天下大乱,惟愿汴陵为世间唯一安居乐业之所。余倾尽全力,于汴陵建一聚金法阵,以自身为主阵之宝,聚天下之财脉。又制法器安乐壶,内藏宇宙,广纳财宝。止有一憾,聚金法阵有阵眼、阵缺。阵眼为聚财之极,阵缺为散财之极,相辅相成,若无干预,则阵缺中人生生世世求财无望,又是吾等之罪愆。”
“财神娘子曾言,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聚金法阵以外力改天道,囤积金银,终非长久之法。钱兄八十而染重疾,余知其不久于人世,携美酒共饮饯别。酒酣耳热之时,钱兄恨人生苦短,而壮志未酬,余一时口快,将自身与法阵机要尽数告知,并吐内丹示之。钱兄临终,忽生蛮力,抢内丹而吞食。”
“余法力尽失,竟如凡人。钱兄得千年修行,乃囚余于棺内,李代桃僵。余困不得出,苦思冥想,惊惶万状,此皆妄改天时之报应劫数也!惟愿死后化为魂魄,或能重见钱兄,导其向善。”
“贪虽孽障,而自比神祇,妄改苍生宿命,其恶更甚。苦海无涯,或可回头是岸?”
作者有话说: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作者有点贪心,埋了太多伏笔,到最后一下子爆不出来了~捂脸~
只好修文。
故事走向不变,但有些之前玩脱的地方改成了规规矩矩平铺直叙~
还是多了不少信息的,修文范围是88-90章,建议之前看过最新章的亲可以从88章开始重新看一次~
根据晋江的规则,每一章的字数都有增加,之前买过这几章的无须再加钱购买,直接阅读即可。
对不起,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了。orz~
第90章 、常鳞凡介
谈东樵与韩抉此前已猜到了些情由, 但此刻细细读完,仍不由得暗自心惊。
韩抉深吸了一口气:“果真如子恕所说,我们一直对抗的妖尊, 其实是个凡人?老谈, 你是如何猜到的?”
“与其说是凡人,倒不如说……是个二五子。”谈东樵淡淡道。
“凡人食老五内丹, 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先例。断妄司典籍中曾载有一例,人食老五后, 虽得其妖力而用, 但无法化用修行,亦不能羽化登仙,一半为人, 一半为老五,若不继续食用其他老五, 其力终将衰竭, 如普通凡人一般亡故。”
他转身步出墓室, 韩抉连忙跟上。
“妖尊年年腊祭都要吞食老五作为祭品, 又要混以寻、梁两家的鲜血。这仪式太邪,我便想起了典籍中看过的那一段记载。最初的聚金法阵以子恕为主阵法宝。子恕既亡,法阵难以为继,钱仁记起子恕曾吞食钱家枕下财脉化为人,便去寻那财运深厚之人,挖了枕骨来做主阵的法宝。只可惜凡人财脉终有尽时,苏玠在安乐壶中看见的许多枕骨, 就是这些年来用尽而弃的。”
韩抉恍然大悟。
两人登上凉池一侧的一座高地。地处半山, 周围的树林均被砍伐干净, 举目望去,可以俯瞰整个汴陵城。
谈东樵负手东望,目光悠远落定在一处,久久不动。韩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方向正是吴王府。
韩抉叹道:“你……怎忍心让春花老板孤身去见妖尊?”
“我赠予她一物,应当能护她周全。”
韩抉搔搔头,哦了一声。忽觉不对:
“我最近没做过什么新法器啊。你给春花老板准备了个什么?”
谈东樵没有正面回应。
“是她自己坚持要去。”
他黑眸微垂,神情柔和:“她并非庭中娇蕊,而是历风的长帆,自有她自己的主意。”
韩抉:“……”
他神情凝重起来:“老谈,你没什么经验。但师弟我纵横情场这么多年,像你这样的状况,我见多了。”
“哦?”
“你好像……被这个长孙春花给迷住了。”
谈东樵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如何算是被迷住了?”
“她说的话,你都赞同,她想做的事,你都全力支持。一提到她,你就露出这副……”韩抉盯着谈东樵,眼睁睁望着他唇角轻轻一勾,露出前半辈子没见过几次的温和笑意。
“……腻笑的模样。”
“要说她没给你下过蛊,我是不信的。”
谈东樵莞尔,半晌,斟酌着用词,解释道:“她确实与别不同。但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抉翻了个白眼:“你少废话。我只问一句——”
“你们亲过了没有?”
“……”
谈东樵怔住,难得地语塞了。
韩抉:“……”
“你……她……你们……”
韩抉头一次发觉嘴皮子追不上脑子的转速。他脑中霎那间冒出无数色彩斑斓的画面,几乎要把脑子炸成碎渣。
霖国夫人把京城佳丽踅摸了个遍,都没找到一位谈东樵能看得入眼的。他那会儿怎么说的?
我此生夙愿在于修道问心,守护天道,成婚只会误人终生。还请姨母将做媒的热情都放在韩抉身上,定有斩获。
望着韩抉这三观震碎的模样,谈东樵叹了口气,正色道:
“我与她,并无可能。她心怀红尘梦想,志气颇高,需要的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赘婿。而我身负重任,此身已许社稷,再难许君。”
韩抉终于阖上张大的嘴,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也是,你家老太爷脾气那样古板,你若终身不娶,他便当你献身社稷了,倒也没什么。但若是给个商户女做上门女婿,他怕会拿刀剁了你。”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谈东樵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祖父真的在他眼前勃然大怒。
他自觉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抛却这些陌生而毫无裨益的心思。
对长孙春花而言,严衍是个合适的人选,而谈东樵却不是。
对谈东樵而言,长孙春花亦非世俗良缘。
他明白,她也明白。
所以,他追问她那晚马车上发生的事情,永远问不清楚。
谈东樵转身:“师弟,就依咱们之前商议之法,准备破阵吧。”
韩抉震惊:“现在么?”
“聚金法阵日久年深,非靠天时不能破阵。春花自告奋勇去见妖尊,一则是她放不下吴王世子,二则,也是为我们拖延时间。”
此刻春雨已霁,日照当空,谈东樵举目望天:
“时辰已到,我去引汴陵江水入阵缺。你与兄弟们布好天网,钱仁心魔深重,罪恶滔天,万勿让他逃脱。”
韩抉默了一默:“老谈,你说的自然是正理。但你可知……汴陵一年向朝廷交纳多少赋税?”
“我已密折回京,禀报陛下。”
“陛下同意了?”
谈东樵静了一瞬:“自然。”
韩抉见他如此笃定,便宽了心,拍拍胸口:“我还担心陛下不肯呢。毕竟对朝廷来说,能上缴赋税便行,管他是谁缴的呢?”
谈东樵无声一笑:“财帛盐铁是户部所专,我所知不多。但……有人说了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什么话?”
“她说,汴陵的财脉,从来不在聚金法阵中,也不在高门大户的家祠中,而在升斗小民的双手中。百姓有信念,只要有奇思妙创,肯辛勤劳作,便一定能获得财富,这才是真正的财脉。”
时已正午,鸳鸯湖畔挤满了汴陵百姓,都在等待一场盛事——
汴陵江上的三月桃花汛。
汴陵江水源自昆仑,仲春时节,昆仑冰雪消融,春水大汛,行至鸳鸯湖口这一段,恰逢两岸桃花盛开,灼灼其华,故称桃花汛。
此刻,江面层层升高,水雾如烟,滴珠如宝,在正午暖阳的照耀下宛如无数冰凌,闪闪发光。
汴陵人爱财求财,迷信一切与财运有关的东西。百姓们相信水便是财,桃花汛期,在江岸边沾染一身长雨,接下来的一年都会有好运气。
当然,这不会影响他们起早贪黑地开门打烊,不会影响他们四方奔走采购最稀缺的货品,更不会影响他们绞尽脑汁做出汴陵独一份的精美手工。
但若一切顺利,他们依然觉得,是那日沾了一身桃花汛带来的如意。
蓦地,一个围观者惊叫起来:
“江心有人!”
一艘小叶般的画舫孤单地漂在江心,舫顶的檐脊上,飘然立着一个人,青衣博带,迎风猎猎。
湍急呼啸的洪波自西向东,仿佛从天而降。巨浪惊起了无数飞鸟和昆虫,云烟弥漫,长虹升腾而起。绀碧的浪涛汹涌拍岸,如被巨龙挟卷着奔涌到青衣眼前。
他足尖在画舫顶上轻轻一点,身姿翩若惊鸿,迎着十余丈高的浪头高高跃起。宽大的青色袍袖中,双手结成庞大的御水印,正正印在水雾青空之上。
御水印仿佛在空中戳破了一扇纸窗,瞬间将浪涛化作一条水龙,直吸入窗口而去。水龙被御水印控制了头颅,身躯还在奋力挣扎,掀起层层碧浪。
青衣人手印内合,指尖在胸口一触,再度向外力推,水龙挣扎片刻,终于长啸一声,仿佛被驯服一般,再度集聚成流,汇入了御水印中。
水龙上天,先是龙头,跟着是龙身,最后是龙尾。最后一股水流砰然撞击在御水印上,水印已轰然收拢,水流被击碎成无边的漫漫烟雨,降落在江畔众人的脸颊之上,温柔宛如桃花瓣落。
众人惊愕无言,纷纷被烟雨迷了双眼,再睁开眼时,江中的青衣人和桃花汛都已不见了。
江面平滑如镜,只有一道长虹横江而卧,提醒着众人并非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高叫起来:
“那人……把桃花汛偷走了!”
谈东樵以御水印引着汴陵江水,挟云雾风雷之势,直向西郊的方家巷子而去。
断妄司已将方家巷子团团围住,在上空架起无相法网,但凡人的双眼什么也看不到。
方家巷子里的野猫、野狗蓦地狂躁起来。东家的孩子又被酒后的老爹揍得叽哇乱叫,西家的婆母坐在门槛上声嘶力竭地数落儿媳的错处,南家烂赌的丈夫正从媳妇手里掰抢家里最后一串银钱,北家两户邻人正在为隔墙根上一株野桃树的归属打得头破血流。
久居此地的人们对纷乱的世界习以为常,并不关心突如其来的巨响。
只有一个出门撒尿的小童,在院子里解开裤衩的时候,偶然抬头看了看天。
“娘,天上有水龙过来啦!”
小童招引了母亲,母亲召唤了邻人,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方家巷子的人都跑到了露天的地方,仰断脖子,瞪着这死鬼老天。
一条如龙般清冽的巨大水流从虚空中被释放,在明媚的日光下打了几个转,蓦地加速向方家巷子最核心处奔冲而来。水龙张开莹莹巨口,倾袭人间,如搏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