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蓦地醒悟,抓住身旁人衣袖:“你是断妄司的人?神尊逼迫长思亲手杀死春花,长思不从……他二人被神尊抓进了安乐壶。神尊受了重创,为了恢复妖力,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快去救……”
他话音兀地止住。眼前的青衣人周身骤然散发出凛冽的寒意,口中低低一声:“青釭!”
谈东樵右手凭空一转,手中现出一把寒如冰雪的青色长剑。他泠然凝望天网中仍不懈挣扎的安乐壶,双足在地上一点,无需鸦羽,便云鹤般掠向安乐壶口的黑雾。
青釭剑在空中优美地挽了个剑花,如电般刺向黑雾的核心。
那黑雾蓦然收缩,聚化出一只大手的形状,向上一抬,顿时将青釭剑握在手中,剑身凝滞,再难进一寸。
壶口深处传来钱仁粗噶的怪笑,声音在安乐壶里碰撞出无数回声,再经由壶口扩大,嗡嗡地响彻了整个天际。
“断妄司天官,也只是个凡人,竟敢冒犯本尊神威?”
谈东樵双眸微眯,一脚踢在壶身上,借力一翻,青釭卷起暴风般的剑意,将黑雾形成的大手搅得粉碎。
韩抉捧着碗豆腐脑儿,一勺还没入口,见此情形,蹦起来吼道:
“老谈,安乐壶中有多年沉积的妖力,不可硬破!”
他边跺脚便叹:“说好的,用天网困住它,七天之后自然妖力耗尽,到时再收拾也来得及啊!何必急在这一会儿?”
谈东樵恍若未闻,一个鹞子翻身,再度攻向壶口。
钱仁沉沉大笑起来:
“你们以为,这张破网真能困住本尊么?也好,就让你们这些凡人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财神御宝之力!”
话音刚落,无数道耀眼的金光自壶口/射出,照亮了半个天际。
元宝、银钱、玉石、夜矿、珍珠、珊瑚、玛瑙……闪亮的财货如洪水般从安乐壶口喷涌而出,落在地上,逐渐幻化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身流光溢彩,映照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巨人咆哮了一声,双手向上一伸,将天网撑起数十丈高。
闻桑等人被那巨人怪力一牵,脚下顿时不稳,立刻有两个修为较弱的属员从鸦羽上栽了下来。
然而天网阵乃断妄司传习多年的大阵,又岂会轻易乱了阵脚?立刻便有两人补上,重新将天网收拢,巨人被天网兜头一罩,嘭地向下一跪。
细碎的金银珠玉四溅而落,还有那未及逃跑的路人,见有财宝落在眼前,忍不住伸手去抓,岂料财宝却似活了一般,带着黑气缠上路人手臂,以怪力挟着人身,直吸入财宝巨人口中。
巨人一口吞下那一时贪心之人,嗬嗬大笑,拍了拍肚子,顿时多了一层力道,复又撑着天网,站了起来。
断妄司众人咬牙定住天网,虽一时压制住财宝巨人的动作,却又不能完全制服,双方陷入僵持。
一阵焦灼漫上谈东樵的心神,他隐隐明白了这焦灼来自何处,虽深知不妥,凝神静气,却依然挥散不去。
灵台之中,江心小岛上,巨树枝桠摇曳不止,江上狂风骤起,浪涛拍岸。他神识立在树下,满眼灰绿乱枝,某一小枝上曾绽出的黄色骨朵,却遍寻不见。
谈东樵,八岁入断妄司,修无心道,去红尘念。
如今这算是……有了私心么?
谈东樵心中警铃大作,但他定力极强,立刻醒悟,强行压下杂念,恢复灵台清净。
“掌中雷!”
青色闪电从青釭剑尖漫射而出,如雨瀑般冲向财宝巨人。以黑气聚集的财宝被雷电流窜过,纷纷失了活气,成为一件件普通财货,扑簌簌掉落。巨人如长堤蚁蛀,竟至溃散。
钱仁的嘶吼声长长地震荡:“你一个凡人,怎会有如此修为?我不服!我不服!”
他连叫了三个不服,长啸一声:“待我吃了壶里两个堕仙,再出来和你斗!”
壶口蓦地开启,黑雾尽数收入壶内。壶口结界有了缺口,谈东樵耳畔忽地涌入熟悉的惊呼,神识倏然照见壶内情形,无数灰鼠纠缠着向长孙春花扑过去!
谈东樵灵台剧震,一股锐痛自全身弥漫开来。肉/体仿佛一截木桩,被利斧从天灵盖劈作了两半!
韩抉一手端着豆腐脑儿,早忘了勺子扔到了何处,眼睁睁望着谈东樵在半空中一滞,身子忽然失力,翻转了身子,如一片细叶,飘然下坠。
“老谈!”他第一个念头是恨自己不好好修行,尽学些技巧法器,此刻笨手笨脚,竟连飞也飞不起来。
豆腐脑儿蓦地被撞落,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个软乎乎的物事。
“抱好了。”
一个扎双鬟的黑壮丫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向上一蹿,衣物尽落,化作了一头四蹄带黑的白猫,在虚空中如履平地,飞快地跃向谈东樵。
它以背脊承接下谈东樵的身躯时,猫身蓦地暴涨,雪白的皮毛上浮起烈火般的花纹,脚踩蓝色火焰,白猫变成了白豹——不是——是一头雄伟奇崛的神兽!
低头看看怀里,一个奶娃娃正闭眼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
咦,这不是长孙春花的小侄儿么?
那黑壮丫头,不是长孙家的女护卫吗?
韩抉张大了嘴:这……好像是典籍上所说的——神兽孟极吧?
谈东樵四肢如被巨石碾压过一般,牙关紧咬,剧痛令他迅速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头奇兽背上,他错愕了一瞬。
“你是……”
座下神兽——孟极瓮声瓮气地说:“我坑过你一回,现在救你一回,就算扯平了。”
“你争点气,快把春花弄出来,死了倒不妨,被个半拉鼠精吃了,可就太丢人了。”
与此同时——
四海斋的包厢里,陈葛觉察了地底传来的震动,蓦地站起。
他对面,坐着长孙石渠。此人自从妹妹入狱,儿子失踪,便失魂落魄,动不动就跑到四海斋来找他喝闷酒。这会儿刚刚喝到第三壶,便已经意识不清了。
他口齿混乱地嚷着:
“陈兄,你说,我是不是个傻子?为什么,他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家里有难,我帮不上忙,是不是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了,他们也要瞒着我啊?我就这么废物吗?”
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石渠对酒临风,悲悲切切地嚎了几句诗:
“仙人未必便仙去,还在人间人不知。手把白须从两鹿,相逢却问姓名谁!”
陈葛忍无可忍地抢过他手里的酒壶:“别喝了?”
“为什么不喝?我就要喝!”石渠上去抢那酒壶。
陈葛在他耳边大吼:“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啦!”
“……”
石渠愣了一阵,忽然大叫出声:
“陈兄,你这酒有问题!”
陈葛怔了怔,旋即大怒:“你家的酒才有问题!”
他回身一看,石渠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杀猪般惨叫:
“特么的,老子的肚子要裂开啦!”
他不由分说掀起衣袂,只见圆润的肚腹间,蘧然鼓起一个大疙瘩,立刻又止息,在另一侧膨起,仿佛怀胎九月的妇人,有个讨债的孽障在腹中拳打脚踢。
陈葛愣愣地呆了一会儿,下巴刷地落下来。
“石……石渠兄,你这是足月了……要生娃娃?”
作者有话说:
抹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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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鹿走苏台
沿着狭窄的安乐壶口下坠了许久, 蔺长思陷入了长久的恍惚中,但怀中纤细的身躯提醒着他,他还被需要, 还有存在的意义。
长久以来孤苦无定的魂魄, 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找到了暂时的安宁。
蔺长思手掌轻轻落在怀中人的颅顶:
“别怕, 有长思哥哥在,定会护着你。”
第一次说这话时,蔺长思十八岁。
那时他身子时好时坏, 坏的时候一连数月卧床不起, 好的时候,就格外盼望出门。
好不容易出趟门,正碰上春花布庄第三家分号开业。门前却是一片吵嚷, 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上百号人。
原来, 这第三分号的胡掌柜提前谈好了两家成衣铺子, 专赶在开业当天上门下订单, 将当日的存货出清, 也给胡掌柜长脸,做个开门红,行内俗称“抬轿子”。今日来抬轿子的李掌柜和苏掌柜,却突然当面撤单,把个开门红变了开门黑。只因事前没有立下契约,胡掌柜也无可奈何,却咽不下这口气, 就争吵了起来。
究其原因, 是近来春花布庄的生意做得太火爆, 有对家看不过,买通了这些成衣铺子来给他们难堪,也引得围观百姓质疑春花布庄货品质量不佳。
那一年,春花也只得十三岁,外人还在传言,都说长孙家这掌家的丫头只是个幌子,背后还是老爷子话事。
蔺长思想起,母妃曾叮嘱要照顾这小丫头,便命小厮私下递话,愿意将被人撤单的布匹全部买下。
春花却拒绝了。
春花命人去李掌柜铺子里买来一件粗布短衣,加上自家粗布制成的成衣样品,请了两位浆洗的大婶,分别在石板上搓洗,只搓了半个时辰,李掌柜家的短衣便被搓破了洞,而春花家的短衣还完好无损。
而后,她当着围观百姓的面,笑嘻嘻地对两家成衣铺的掌柜道:
“两位叔伯说的是,春花布庄的布料,却是不配进您二位的铺子。”
两位掌柜又羞又臊,拂袖而去。其后城中成衣铺子纷纷前来抢购春花布庄的粗布,只有这两家抢不到货源,渐渐的生意便冷淡了下去。
事后,春花将蔺长思请到后堂,奉茶道谢,蔺长思便好奇询问她为何拒绝自己。
春花展颐笑道:“长思哥哥买得了今天的货,买不了明天、后天的。做生意要长久,靠得不是一两个大主顾。”
蔺长思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又夸赞她机变聪颖,口才了得。
她又摆手:“单靠一张嘴,哪里能将黑的说成白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既然要开布庄,市场上谁家的货有什么特点,有什么短处,都是要清楚的。我花了多少心力去考察织工,挑选货源,这些工夫,又岂在口舌之中呢?”
蔺长思对上她一对明亮的眸子,明白她还有后话。
果然听她说:“粗布对长思哥哥没有用处。我家新进的云绫锦,有忍冬纹与云雷纹,最是清贵素雅,我想免费给长思哥哥做几身衣裳,不知您肯不肯。”
他挑眉:“免费?”
春花嘿嘿一笑:“长思哥哥得空的时候,穿着去各家闺秀面前晃一晃,便成。”
“……”蔺长思忍不住莞尔。
这样雀跃而惊喜的心情,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
小丫头挟着勃勃的生命力,如一棵强韧的小花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一场狡黠灵动的春雨不期然撞进他心扉,淅淅沥沥地打在心尖上,从此再未放晴。
他轻轻将手在她头上放了一放,笑道:
“好,有长思哥哥在,定会护着你。”
也不知下坠了多久,蔺长思的脊背重重地落在坚硬的平地上,举目所及,尽是黑暗,浓重的腐臭之气充斥鼻端。
火光一闪,她擦亮了手里的火折,环视了一周。
群鼠闻风而至。
蔺长思握住她的手,在阴暗的曲窟中拼命奔跑。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汹涌而来。
奔跑中,春花举起手中的镯子,低低喊了几声:“谈大人!”
却无人回应。
她心中一沉,隐约猜到,是安乐壶阻断了她和谈东樵之间的联系。
镯子上的防身法门,也不知还有没有用。
蔺长思扯了她一把,脚下更快。两人奔到一处狭缝,安乐壶蓦地隆隆震动,来路被旋转的洞壁封起,将追赶的鼠群拦在了身后。
两人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目光望向前方,是两条岔路。
安乐壶中轰然而鸣,飒飒的冷风从四面八方石壁的孔洞中阴恻恻地渗入。
春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她反手抽出蔺长思手中的剑。
蔺长思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春花道:“长思哥哥,我不是第一次到这儿。上回我和谈……严先生一同误入此处,险些死在这里。那钱仁不知为何,十分害怕我自刎。若真是到了最后一步,有这把剑在,至少我还能自我了断。”她深吸了一口气,“钱仁要杀我,但碍于王爷,应当不会害你。你……本不必和我一起流落到这里。”
蔺长思震惊地望着她,良久,握住她颤抖的手:“我明白。上次有严先生护着你,这会儿却只有我。”
他长叹一声:“春花,我虽体弱,却并不蠢。那位严先生出身断妄司,到汴陵是为了查探我父王的罪状,而你也在暗中帮他,是也不是?”
“我本想以祝九的身份活下去,可是没想到他活得……这样艰难。”
“然后我就明白了,父母之恶,出自拳拳爱子之心。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罪过。”
春花心中一痛。她的长思哥哥,行如清渠,心如白璧,纵然受惠于一场卑劣的恶行,但他自己从未做恶。
他是她见过最温柔善良,最谦和心软的人。亦是她年少时曾经有过的悸动。
她蓦地回握他的手:
“长思哥哥,不要放弃自己,你没有做错过什么。等咱们从这儿出去,你还有长长的人生,还可以为这世间做许多善事。”
蔺长思默然了。就在春花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轻轻一吁,像是终于做了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