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倒还好,只是爱玩儿,过几年玩够了,自然会安心找一门亲事。外甥却是个大麻烦。
谈东樵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德性,莫说姑娘们见了他的冷脸绕着走,就是条母猫也不敢靠近三尺。就连袁氏自己,在谈东樵面前也总是提着心,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有失长辈威严,又怕说重了他毫无反应,反而自己尴尬。
这孩子孝心淡薄,所幸孝道持得很严,对她向来也是尽量尊敬顺从。
作为谈东樵唯一的女性长辈,袁氏深觉路漫漫其修远。
若真能给他说成个媳妇儿,姑娘每日在他眼前讨生活,恐怕也是战战兢兢的。
酒菜热了三回,韩抉终于押着谈东樵到了。他心知城门失火容易殃及池鱼,推说犯困,把谈东樵丢下就跑回去睡觉了。
袁氏扎足了架势,暗暗起了好几回范儿,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尺度,四平八稳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了。
“东樵啊,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春花:谁还不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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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鸣鹤之应
谈东樵镇静地抿了口刚热好的酒。
他当然知道, 姨母关心的并不是他的年龄。
果然,不等他答,袁氏便哀伤地叹了口气:
“京城里, 像你这般年纪的贵胄子弟, 孩子都生了五六个了,你却连个正妻也没有。唉, 细想想,我都不知如何面对地下的姐姐。”
她捏起手绢,嘤嘤地揩了揩眼角。
谈东樵斟酌了片刻, 认真道:
“姨母身体康健, 精力充沛,衣食无忧,应当还要很多年, 才能去地下见我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袁氏:“……”
她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 立刻将脸往下一沉:
“东樵, 你给姨母个准话, 这辈子, 还打算成亲么?”
谈东樵摇摇头:“外甥心中只有修道与查案两件事,无意成亲。”
“你们谈家三代单传,就此无后,你也无所谓?”
“祖父说了,谈家人固守清名,问心无愧即可。不必强行留下后嗣,误无辜女子青春。”
袁氏一愣。
谈家人是出了名的感情淡泊。谈东樵的父母亦是媒妁之言, 婚后感情疏远, 只生下谈东樵一个儿子, 完成了任务,便再无相互亲近之意。谈东樵还不满五岁,父亲就因公殉职,母亲不久也因病去世,只剩个沉闷严苛的老祖父。难怪他从小就暮气沉沉,兼且不会说话。
他难得如此坦诚,倒教袁氏不知从何处劝起。
她沉吟片刻:“你如此坚决不婚……长这么大,难道没碰上一个让你心悦的姑娘?”
谈东樵愣了一愣。
袁氏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一瞬的犹豫,又惊又喜,如获至宝。
“哎呀,竟然真有个姑娘?”
谈东樵无奈地摇头笑笑:“姨母以为,何为心悦?”
说到这个,袁氏可就激动了:
“心悦呀,就是捧在手心怕化了,眼睛看着怕散了,想让她只为你一个人所有,别的男人都离得远远的。如此,便只好把人娶回家,小心安放,妥善收藏。”
谈东樵微微讶异,认真思考了一瞬,“如果这便是心悦,东樵确实从未遇到过心悦的姑娘。”
虽有一人萦绕心头,却从未想过要将她禁锢深阁,小心安放。
“……”袁氏瞪着这段木头外甥,失望得直捶心肝。
“罢了。京城中都是北地女子,性情端方,不合你意,也许南方佳丽小意温柔,能令你动心呢。前几日,姨母的一位手帕交介绍了个姑娘,刚从南方到京城,家世清白,人品俊秀,性情还十分活泼可爱。东樵,你可愿去见一见?”
谈东樵叹了一声:“姨母明知我无心婚嫁,又何必强求?”
“缘分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也许见了以后,你就改了想法呢?那姑娘,真的十分乖巧聪慧,难得一见。姨母担心你错过了这村儿,就再没有这店了啊!”
“那若见了无意,当面拒绝,岂不令彼此尴尬?”
“嗨,即便是不中意,你也不要当面捅破啊,只管好生夸赞着对方,回来再说。”
“如此矫饰,岂不虚伪?”
“……”袁氏被他一堵,气得胸口生疼,当场滴下两滴眼泪来,哀哀戚戚道:
“你就不能圆姨母这一点心愿么?只当是尽一点孝心!东樵,你这次应下,今后你的婚事姨母再不过问一句,你要孤寡一生也好,妻妾成群也好,姨母都不管了!”
这一段话说得颇重,谈东樵也有些错愕。他望见袁氏泅湿的双眸,倏然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也曾有一次,他武断地指责一个女子“虚伪”,对方被他气得滴下泪来。然后又威胁他保密,不许泄露她曾哭过的事实。
他这位姨母是惯会用眼泪当做武器的,平日只要哭个两声,韩家父子俩便任由她拿捏。那个姑娘,却是个生怕别人看见自己眼泪的人。
不知怎地,谈东樵心中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动了一动。他知道,袁氏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一片拳拳关爱之心。
若姨母真能不再干预他的婚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在袁氏的眼泪快要无以为继的时候,谈东樵平静地出声了:
“姨母莫哭。东樵从命便是。”
袁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多年,她给谈东樵张罗了多少次相看,声泪俱下,好话说尽,他可从没屈服过。
啊呀呀,莫非这姑娘真是天定的缘分?
袁氏精神为之一振,破涕为笑:
“我的好外甥,终于开窍了!我就说嘛,亲姨母为你打算,难道还会害你?”
韩彻和韩抉那两父子,不相信她能说动谈东樵去相亲,把她当个笑话看。哼,他们俩才是一对笑话!
谈东樵默默地扒了两口饭,只觉这顿鸿门宴吃得头疼。
吃饱喝足,他向袁氏躬身行了个礼,便要告辞。袁氏叫住他,命婢女取出一个雕刻精美的鸡翅木盒子。
“我这里有一盒万应丹,你拿回去吃吧。”
谈东樵接过木盒,果见盖上纂刻着“万应”二字。打开盒盖,里头以木格镶嵌,布帛铺底,整齐排放着十颗赭红的药丸。
此前韩抉写信的时候提过一句,说袁氏迷上了做一门养生药丸生意,雄心勃勃地抢购了一百盒囤在家中。看来就是这“万应丹”了。
“姨母这药……”他隐隐有些牙疼,“出自什么药堂?”
袁氏一副他孤陋寡闻的样子:“你一走数月,连京城新开了个万应堂都不知道!他们出的万应丹,价钱虽贵些,但可调理百病!虽不能代替大夫看诊,但长期服用,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特别是你们这些做官的人,公务繁忙,压力又大,湿气寒毒定没少淤积,每日一丸万应丹,包你湿毒排清,神清气爽!”
“……既是药丸,可有官府批文?”
“什么官府批文我不懂,但太医院刘太医夫人都说好的东西,不会有错的呀!礼部陈大人的夫人、工部徐郎中夫人都在吃,不仅自己吃,还卖给亲朋好友,赚了很多钱呢。我们妇人家,有银子进账,在家里腰板都直了不少!”
袁氏气势如虹地拍拍谈东樵手背:
“说起来,你过几日要见的那位姑娘,就是万应堂的陈嬷嬷介绍的呢!见面的地方是个私密的会馆,若是不成,对你和姑娘家的名声也没什么影响。”
谈东樵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不多言,抱了万应丹的盒子,告退而去。
次日,谈东樵将那盒万应丹交给闻桑,叮嘱他找个郎中验看一下,再查一查万应堂的来路。
闻桑不解:“师伯,咱们断妄司如今也管卖药了?”
谈东樵瞪他一眼:“我疑心这万应丹有些古怪。若与老五无关,你查得什么,移交京兆尹便成,若与老五有关,再由咱们继续探查。”
闻桑依命去了,不久回报,说那万应丹中,就是一些红枣、茯苓、薏仁、赤小豆、阿胶之类养生的补品,一般人吃了并无损害,也确有些利湿补气之效。除了包装精美,卖得比寻常药丸贵一些,倒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倒是韩抉,因为自家母亲的大手笔,每日在衙门公房里把万应丹当小零食吃,日嚼一颗,吃得满屋都是枣香。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约好了相亲的日子。
断妄司今日公务不多,竟能准时下值。原想以公务繁忙之名,把这场相看推掉,奈何他是个实诚人,做不出睁眼说瞎话的事情。
出门的时候,韩抉笑嘻嘻道:
“听我娘说,你今日相看的这姑娘,家世、性情、相貌、品行没有一样不好,就是有些神秘兮兮的,连我娘都不知道她性命来历。我猜,说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门的贵女,年纪大了不好出阁,才私下到处相亲的。你可别嫌弃人家,又摆出一张冰块脸。”
谈东樵无奈地扶额:“我走这一趟,只是为了顺姨母的意。”
韩抉“切”了一声:“话别说得太早。”
“若真是碰上个好姑娘,你还是努努力——”
他凑近来,勇气可嘉地拍拍谈东樵肩膀:“——把春花老板忘了吧。”
谈东樵一怔,还未反应过来,韩抉便放肆地留下一串长笑,一溜烟跑了。
西市再向北,过三坊,来到一座高门轩檐的会馆。馆外车马稀疏,馆内曲径小溪,层层竹林,错落着许多雅致的小厢房。
会馆预先将厢房编了号码,客人依号码入厢房相见,即便中途路上遇到熟人,也不会泄露要见面的是谁。确是个适合隐秘会面的地方。
谈东樵将袁氏预先给他的号牌交给门口的小童,小童一言不发,引着他向内走去。
穿过两片竹林,走到最内的一条小径上,两侧的雏梅盈盈盛放,红粉相映,暗香袭人。
不知怎地,谈东樵又想起汴陵长孙府书房外的那一簇梅花。
便是在此时,仿佛与梅香呼应,他听见了一串熟悉的银铃嗓音。
“小哥哥,你就让我折一枝嘛!我有银子!”
抬目望去,小径尽头的厢房门口,一个扎两条麻花辫的少女扯着梅枝笑得极甜。
三年过去,立志成为长孙家第一镖师的李俏儿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李俏儿撅着嘴,一手拉着梅枝,一手推开厢房门,向内嚷道:
“东家,你帮我说说看嘛,梅花这样好看,正好剪一枝回去送给十哥。”
作者有话说:
晚了点,让大家久等啦~
你看,这章还是见不着~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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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风天错到
厢房中一线檀香静燃, 春花往眼前和对面的杯中注入碧色茶汤,眼皮也不抬,笑骂一声:
“哪有你这样见猎心喜的人?快回来, 别把咱们要见的贵客吓跑了。”
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春花唤了一声:
“俏儿?”
却没有回音。
她有些讶异, 起身去看。
“俏……”
唤声蓦地收住。
本只开了道缝的厢房门豁然洞开,青衣肃然的身影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眼前。
园中几只寒鸮扑扑飞起,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了。
李俏儿从谈东樵身后冒出个头,大惊小怪地打破了凝滞:
“东家,咱们要见的贵客居然是严先生耶!可真是太巧了!”
谈东樵默了片刻, 淡漠地启唇:“原来, 您就是那位……”
“江南贵女?”
春花想过,来京城后,会在各种不同的场合遇上谈东樵。如何友善而不失矜持地寒暄, 她都想好了。
却从来没想过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她实在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结结实实怔在了当下。
两人分别之时, 说好了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甚至还说, 遇上心仪男子, 便可将“桃僵”镯子褪下送还。
这三年来, 她从未惊扰或纠缠过他,可谓是十分重诺守信了,说出去谁不夸一声商界楷模?
为何再遇之时,她却有一瞬间的心虚?
她定了定神,迅速收起了最初的惊慌无措,换上惯有的轻松笑意。
自问颇有气度地行了一礼:
“谈大人,原来您就是陈嬷嬷说的那位……书香世家的相公。”
谈东樵的神情因她的笑意更加晦暗, 如安乐壶中的洞窟般莫测。
如雕像般凝固了半晌, 他倏然反手将李俏儿的叽叽喳喳关在门外, 大步迈向茶案坐下,执起面前的茶杯,却并不往口边送。
她今日略施薄妆,眉目如画,风裳绣帛,钗环玲珑,高髻上插着三支红玛瑙牡丹花钿,伏案多年的脆弱脖颈看起来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