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春花——戈鞅
时间:2021-11-27 00:28:50

  “钱庄的账都积压了十几日了,再不处理,又要熬个通宵。我不知你何时回来,等待闲暇,就先核了几本,有些不妥的,都用朱笔圈了,你有空时再看看。”
  春花“哦”了一声,木然道:
  “你已经不是我钱庄的账房先生了。”
  谈东樵愣了愣,尔后回复笑意:“你说得不错,是我唐突了。”
  “听说你……明日便要回京了?”
  谈东樵点点头,对她的消息灵通倒不意外。
  “来此……是有什么未了之事么?”
  他又笑了一笑。——从前怎么不觉得他这么爱笑?
  “此来汴陵,多承了春花老板照拂,既要离开,当然应该当面辞行。”
  “只是辞行?”
  “顺祝春花老板财源广进,元亨利贞。”他认认真真地做了个福气的揖。
  “那我也得祝谈大人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了。”
  春花带着点讥诮,眸子如黑曜石般晶莹剔透。
  两下忽然无言。
  春花深吸了一口气,关上房门,顺手轻轻落了闸。
  谈东樵盯着她的动作,一时也未多想。
  她转过身,理了理因奔波而散乱的鬓发,轻轻抬起左腕。
  “依我看,谈大人是来要回这镯子的吧?这好像……是个稀罕的物件。”
  她作势要将镯子脱下。
  谈东樵一惊,疾疾踏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手。
  “这镯子有防身之用,你常常在外行走,今后或有大用,不必归还。”
  见她神情狐疑,他又补充:“男女毕竟有别。我已将镯子灵通之能封印,你不必担心隐私外泄。”
  “考虑得还挺周到。”春花低低一笑。
  眸光从他宽阔的额,浓黑的眉、高挺的鼻梁上缓缓流过,落在清浅的唇上。
  她怔忡了。
  她向来信奉的是,无情方能识真理。情爱,于慧黠者,常常是束缚。情之一物,她读不懂,看不穿,避如蛇蝎。
  但无情,又何尝不是是束缚?正如此刻的她,从未有过的情难自已,也从未有过的冷静清醒。
  道是无情,却有情。
  她轻轻叹了一声。
  “谈大人,你……靠过来些。”
  谈东樵依言靠近一步,垂首认真端详她。
  唇上立刻被柔软清甜的暖意侵占,一如那日在灯火摇曳的马车上,他一同摇曳的心旌,一经扰动,再难止息。
  唇舌辗转得更深,符合她一贯肆无忌惮又故作无意的风格。他整个人僵做一棵真正的木头,完全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放,而那人已毫无顾忌,攻城掠地。
  微暖的手贴住他冰凉的颈子,在肌肤上勾起亲密的火焰,还蜷缩着想要往更深处探去。
  谈东樵猛地一震,终是意志力占了上风,握住她的纤腰,将她一把拉开。
  “你这是做什么?”他胸口剧烈起伏,剑眉深蹙,确实是有些生气了。
  “你喝酒了?”他上下打量她,并未闻到酒味,只有素馨的淡香如柔软的钩子,诱着他越陷越深。
  谈东樵沉声道:“上次的事情,你还没解释清楚!”
  “我解释不清楚。”她飞快且无赖地地回应。
  “……”
  他突然想起,话本中专门诱惑得道修士的狐媚女妖。断妄司办案,也曾遇到过自荐枕席以求免罪的女妖,他从来只是嗤之以鼻。精致的容颜于他,只是张必然枯萎的皮囊。
  但眼前女子的魅惑,似乎与美貌无关。她靠近一寸,他的世界便似乎缩小一寸,终于只剩他们二人。
  谈东樵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再次动用强大的意志力拽回自己的清醒:
  “我必须回京城,而你……只能留在汴陵。你我所谋不同,我们……”
  “绝无可能。我知道。”
  “你曾说过,情之一物,最是无用。”
  “我确实说过。”
  “……”
  春花仰着脸,眸中漫过摄人心魄的光华:“谈大人,你我皆是不懂情爱的惫懒之人,说不清,道不明。但……”
  她缓慢而鉴定地伸出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谈东樵不察,竟真被她推得跌坐在软榻之上。
  紧跟着,她红唇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你可愿与我……把握住此刻?”
  谈东樵怔住了。他眼尾微微泛红,眸光一时烫如烈火,一时又寒如冰雪。
  敛眉语芳草,何许太无情?正见离人别,春心相向生。
  江上忽起大波,风雨涤荡。江心孤岛,轩辕柏上,一枚鹅黄的花骨朵幽幽绽放。馨香一点,如星火燎原。满树苍翠之中,无数春花蓦然盛放,翠枝黄星,繁美如锦,嫣然摇落。
  ……他把握住了此刻。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一把撒光……其实是一车撒光。捂脸orz~
  看这字数,可把我牛逼坏了,让我叉会儿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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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花朝月夕
  晨起, 谈东樵为春花梳发。
  他自然是笨拙的,所幸颇有耐心。春花也不急,对镜瞧着他小心地安放她每一缕发丝, 实在看不下去, 再提点一句。
  鸡鸣三遍的时候,终于大功告成, 说是个元宝髻,却扁得像个核桃。春花自己插上一枝步摇,他在她背后抱臂望着, 两人对镜, 相视一笑。
  她转过身,盈盈望着他:“此次获罪回京,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夺职、下狱、流放, 皆有可能。”他也不讳言,坦然回答。
  “可有后悔?”
  谈东樵摇摇头:“我行我心, 我承我果, 本该如此。”
  春花垂下头, 静思不语。
  谈东樵盯着她头顶发涡, 心中仿佛有一根细丝轻扯了扯。
  忍不住絮絮道:“你性子本来仁善,又聪颖机智、善察人心,只是常有一时孤勇、奋不顾身之举,将自己置身于险地。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便无法弥补,今后遇事, 还需三思而后行才是。”
  春花轻轻地“哦”了一声。
  谈东樵俯身托起她左腕, 青光柔柔掠过。
  “这镯子, 我重新下了禁制。你不唤我,我便感知不到镯子的存在。但若有急难,以手抚之,唤我三声,天涯海角,我必星夜赶来。”
  春花笑了:
  “这承诺,大约能维持几年?”
  谈东樵正色道:“谈东樵一诺,定然是一生一世。若是他日……”他停了一停,又向那镯子上补了一道符咒。
  “……他日你有了心仪的男子,不愿再将这镯子随身携带,可自行取下,送还给我,我便知你意。”
  春花倏然看他,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我晓得了。”
  “他日我有了想招赘的男子,定将这镯子原物奉还。”
  她转回镜前,垂下眸子,低声道:
  “谈大人,那咱们就此别过吧。”
  “……”
  这女子,翻脸果然比翻书快。
  谈东樵伸手,将将要落在那可笑的元宝髻上,却没有落。终究还是默然收回了手。
  他转身,大步迈出此生唯一识得的温柔乡。素馨的清香在他心上放了一把要命的钩子,却没有留一段可牵绊的线。
  郎心如铁不可摧,妾心如风难捉摸。
  出门的时候,忽闻清脆的嗓音在他身后传来,如明珠洒落玉盘。
  “谈东樵,以汴陵明年的赋税为约,让你那位皇帝老儿擦亮眼睛等着瞧!有我长孙春花在,汴陵人不用聚金法阵,也能守住这天下商都的繁华!”
  谈东樵怔了怔。
  无需回头,便能想见她踌躇满志的明艳笑颜。
  他忽地释然了。
  此去一别,或许便是终生。
  旬月之后,一个极好的春日,蔺长思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他梦见自己化身为一头皮毛洁白的鹿。鹿在山间自由奔逐,以涧水清洗四蹄,它相信天道纯乎自然,日升月落,无为可治,不染尘埃。一朝被雷电劈落泥淖,白鹿受困于自己的命运,挣扎难出。
  他揽镜自照,一时惘然。原本如冠玉的俊美容颜,被横七竖八的细密伤疤掩盖,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蔺长思放下镜子:“春花,我梦见了一头白鹿。”
  有泪珠从春花眸中涌出,她擦了擦双颊,带泪又笑起来。
  “长思哥哥,醒来就好,一切都过去了。”
  床榻边围了一圈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小丫头李俏儿咋咋呼呼地叫了一声:
  “变成疤脸了,真丑!”
  春花扶额,给了她一个爆栗:“不会说话就少说。”
  蔺长思默了默,半晌,问:
  “我是谁呢?蔺长思?祝九?”
  陈葛翻了个白眼,大喇喇道:
  “你这人真奇怪。天道自有因果,你是谁,不取决你生来是谁,而取决于你想成为谁。”
  一半狐狸、一半人的怪胎二五子,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蔺长思苦笑了一声:“天道既有因果,我缘何得生,又缘何在此?”
  长孙石渠正抱着小娃娃长孙衡逗弄,不防被喷了一脸口水。听了此言,抹了一把脸道:
  “长思兄,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是非、善恶、起落、悲喜、你我亦是天道的一部分。天道无常,但相逢同路,便是欢喜缘分。”
  就好像他,两个儿砸,养的这个不是他生的,亲自生的那个……跑了。
  蔺长思木然片刻,再叹了一声:
  “天道既是无常,今后,我又该往何处去?”
  春花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捧出一幅图画来。长孙家众人七手八脚,协力在蔺长思眼前展开。
  正是那幅命途多舛的来燕楼图。
  “你若愿意,今日起,你就是春花营造行的一级师傅,祝十。”春花眉眼弯弯,“来燕楼是祝般大师毕生心血,祝十,你可愿与我一起,重建来燕楼?”
  蔺长思一怔。
  还未回答,老太爷长孙恕拄着拐杖挤进来,笑呵呵拍拍蔺长思的脑袋。
  “屁的天道。别琢磨那些没用的事,你们都是爷爷的好孩子。”
  众人:“……”
  小娃娃长孙衡咯咯地笑起来,咿咿呀呀爬到石渠脑袋上,不紧不慢地撒了泡尿。
  房舍的屋顶几乎被石渠的惨叫掀翻:
  “来个人啊,救命啊!把这混世小魔王给我拎走哇!”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能返。汴陵的各行各业,逐渐回复了正常。
  除了汴陵本地栈长闻桑,其余断妄司人等,都已随副天官韩抉返京。为表对汴陵的重视和期待,朝廷特从户部挑了一名经验丰富的郎中,派到汴陵任知府,不日即将到任。
  新知府颇有魄力,刚一上任,便召集了汴陵商会及民间有才能者,集思广益,讨论了几条章程出来,颁下政令,支持汴陵商户生产、分股、合股,同时鼓励外地客商进入汴陵坐贾,更鼓励汴陵商人走出汴陵在外地设立分号。一时,汴陵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小商户,勃勃生机,自不待言。
  经此一劫,亦是生机,汴陵商界格局大变。
  陈葛的四海斋终于放弃抵抗,并入了春花酒楼的旗下,陈葛也彻底认命,成了春花酒楼的大掌柜。
  梁家彻底败落,梁家营造行被几家瓜分,有才能的工匠被新东家排挤,纷纷都投了春花营造行。
  寻家分家后,其余几房的经营都不咸不淡,勉强支撑,只有大房的香药局风生水起,如有神助。直到一日,寻静宜终于对外公布,原来长孙春花已无声无息地往寻家香药局中投了小股,还增了一块资金,供寻静宜扩大店铺。自此,春花香药局与寻氏香药局两家同大,但前者依旧主做熏佩之香,后者则继续将凝合调神与药用香做到极致,两家相辅相成,互有交流,竟隐隐有了合营之势。城中的秦家香药局也换了小姐秦晓月掌家,但比起寻家和长孙家,还是落了下风。
  有了长孙春花、寻静宜、秦晓月这几位女老板在先,女子掌家便不算什么新鲜事了,汴陵女子从商之风蔚然。从前男人出门谈生意,每每好饮酒狎妓,如今也不受待见了。而女子挣钱愈多,腰板愈直,城中专供女子用度的铺子也就多了起来。
  就连戏园子里,也再看不见负心汉衣锦还乡调戏寒窑小寡妇的戏码,纷纷换上了痴情小郎君无悔守候女战神的痴缠爱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春花再次见到谈东樵,是又一个除夜。
  长孙家的除夜,照例是全羊宴,屠苏酒。今年多了陈葛、祝十,还有李奔、李俏儿都在府中过年,再加上长孙衡已满两岁,早能跌跌撞撞四处乱跑了,这个除夜比往年要热闹得多,一头羊竟有些不够吃了。
  宴罢,春花亲手织了流苏,系在屠苏袋上,给每个人都送了一份。这一家人,有的是血肉至亲,有的是因缘际会,但一家人平安喜乐,明年尚有期待,便是人间理想了。
  她心中温柔熨帖,只觉从无如此时般如意快活。
  然后就想起了书房中,还有两摞账本等着她去查核。
  于是默默地叹了口气,拎了一小坛屠苏酒,独自往书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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