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载着“桃僵”主人的马车吱呀一声,停在了京城长孙府的门前。
长孙石渠和长孙衡正在前庭玩一场蹴鞠,小皮球沾得两人满身都是泥印子。
听见车马声,父子俩抱着球迎出来:
“怎么宴席结束得这样早?”
车帘掀开,却无人走出。
良久,低低的泣声响起,再也没有停歇。
一缕无定的微风自京城而起,跨越山河湖海,直抵繁华如市的汴陵。
微风绕着婀娜宛转的汴水打了个转儿,穿过人潮如织的南北商市街,穿过饭庄、钱庄、布庄、药铺、典当、胭脂首饰、柴米盐铁、书画珍玩、衣帽鞋佩、花鸟鱼虫、香局绣局、武馆棋社、茶园酒肆,在咿咿呀呀的戏园子外留连了一会儿,又被一声唱破的高腔吓得掉头就跑。
微风拂过如镜的鸳鸯湖,在波心撩起阵阵涟漪,这才乘着水汽,回到长孙府老宅。
熹微的日光底下,长孙恕正坐在摇椅上打瞌睡。
蓦地,耳边响起一声清脆而甜美的喊声:
爷爷!
恍惚中,刚比他膝盖高一点的小孙女儿坐在石桌前,奋笔写一张大字,写完以后,仰起小脸向他献宝。
爷爷!
老人倏然睁开眼,周遭却空无一人。
他呆滞了片刻,忽然拄杖而起,蹒跚着穿过庭院。
回到卧房,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床头小柜的深锁,取出一个经年摩挲而漆亮的盒子,小心地打开。
盒中,一朵精雕细琢的金色报春花盈盈绽放。
老人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报春的色泽却幽幽转淡了。
“噗”的一声,金色报春花碎成了一抔细细的金粉。
老人呆住了。
“春花,我的小春花呢?”
一室寂寂。
老人瞬间了悟了什么,一寸一寸跌坐在地,终于,孩童一般号啕大哭起来。
金粉被那无定的微风一吹,转瞬便消散了,仿佛从未出现在这红尘世间。
作者有话说:
写这一章,哭了一天。
祝大家都能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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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番外之第三坛酒
千年前的终南山, 钟灵毓秀,物产丰饶。
山顶,有一座古老的道观。道士们一心修道, 梦想飞升成仙。密林深处的猿猴们见得多了, 便也学着道士们餐松饮露,打坐修行。其中, 便有一只小白猿,懵懵懂懂地修行了三百年,忽然就接了天地灵气, 能口吐人言。
小白猿成了精, 竟也生出些人的巧思。终南山特产一种红桐子,颇有风味,猿猴们总是成群结队地采摘来食用。小白猿见山间有农人酿酒, 便学了凡人的法子,又将红桐子添加在内, 在洞府里酿成了猴儿酒。猿猴们都很喜欢她酿的酒, 大家饮了酒, 就在洞穴里联臂起舞, 呼喊大叫,肆无忌惮。
忽有一日,小白猿独个儿喝醉了酒,被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诱出了洞。她在密林中奔跑跳跃,沉迷不知归路,一不小心,掉进了猎户设下的陈年陷阱。
捕猛兽的夹子夹断了她的右腿骨, 她在陷阱底下哀哀叫了两天, 又冻又冷又疼, 全身的血几乎都要流尽了。
原来凡人不仅会耕种、酿酒、打坐,还会设陷阱骗小猴子的性命。
濒死之际,一个颇为好看的脑袋从陷阱上伸出来:
“小猴子,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
小道士把她带回了道观,一边为她包扎固定伤处,一边絮絮叨叨地讲他的事。譬如师父太严厉,打坐太辛苦,炼丹熏眼睛,修仙好寂寞,诸如此类。
小白猿听了,很是替他发愁。
虽然是她的救命恩人,但这人……也实在太没出息了吧。
道士们都说人间苦,要修仙才有活路,只有这小道士每天乐呵呵地,说他不想成仙,只想做人。他喜欢和师父师兄师弟们在一块儿,喜欢山林间的悠闲自在,也喜欢山下小镇的热闹烟火。
没出息的小道士把小白猿藏在自己的房中,每天喂她吃青桃子,还用温水给她擦拭皮毛。小白猿在道观里住了三个月,不仅腿脚愈合如初,还长胖了不少。
从那以后,小白猿和小道士就成了朋友。小道士教小白猿打坐炼丹,小白猿则教小道士爬树攀藤,她还酿了许多猴子酒,请他喝。
小道士很喜欢小白猿酿的酒,说那酒的味道令人欢喜,就像春天的早晨。
“不如就叫‘春昼’吧。”
小白猿直拍手:“好!”
小道士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会说话的猴子。
但他们毕竟是好朋友么。好朋友,就是不管对方是什么,都得是好朋友。
小道士认真想了好几天,对小白猿说:
“你既然会说人话,就得取个人的名字。”
小白猿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看你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熟透的樱桃。那就,叫侯樱吧!”
时逢末世,皇帝沉迷长生术,盘剥百姓,民不聊生,道观没有香火,也渐渐支撑不下去了。又过了些日子,小道士的师兄师弟们各奔了前程,只剩小道士和师父两个人。
师父终于对成仙一途绝望。他说:
“与其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仙人,倒不如修个现世富贵。”
小道士没听懂师父的意思。他以为,师父是要守清贫道,和他两个相依为命,安分守己。
师父却独自下了山,进了朝廷,觐见了皇帝。
“陛下,终南山中有得道仙猿,会酿酒,能人言。若能擒住,剥出内丹,服用后,自可长生不老,福寿永昌。”
年老昏庸的皇帝大喜:
“但仙猿有术法,如何能擒得?”
“贫道的小徒与仙猿有交,贫道曾亲眼看见他与那猿猴以人语交谈。陛下可如此如此……”
数日后,师父从山下回来了,还带了三千兵马。
披坚执锐的军士们把小道士捆成了个粽子,挂在树下,每日用沾了盐的鞭子打他。
师父一边哭,一边劝:
“好徒弟,你就把那猿猴的下落说出来吧!只要你肯说,咱们师徒两个一世富贵,再也不愁啦!你是有仙缘的人,潜心修行,总有一天能得大道,何必做这糊涂人!”
密林之中,倏然响起一声清亮的猿啼。树冠沙沙摇动,有东西穿越密林,如风而来。
三千兵马立刻擎出兵刃,严阵以待。
已经几近昏迷的小道士忽然醒了过来,大笑起来:
“我不要成仙!我宁可做十世糊涂人,也不要当神仙!”
他向着遥远的密林大喊:
“侯樱,你不要过来啊!”
“你好好的藏起来,再也不要相信人!等我转世投胎,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我们再做好朋友!”
侯樱在密林的边缘停住了。
她隐身在高高的树枝上,从枝叶的缝隙中,眼睁睁地看着小道士口里冒出一股鲜血,然后脑袋一歪,死掉了。
那一日,尖利而悲伤的猿啼传遍了整个终南山。
皇帝派来的三千兵马向着猿啼追去,在密林中搜了十天十夜,没有找到一只猿猴。消息传回京城,愤怒的皇帝命人把老道士困在一棵树上,放了一把火,把整个终南山顶烧了个干净。
道观、山洞、清泉、红桐子,都没有了。
后来,起义的军队攻进了皇宫。老皇帝终于绝了长生不老的念头,奄奄一息地被吊死在了城墙上。
再后来,便是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数百年。
侯樱第一次离开终南山的时候,人类的火种肆虐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山顶重又生出密林,红桐子依然丰饶地从树上结出。
而山下,已经是一个新的太平朝代。
她第一次幻化了人形,新奇地走在山路上,却遇见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小秀才。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小道士劝过她,再也不要相信人。
但是……他快要饿死了啊。
一时不忍心,还是摸出两个青桃子,揉碎了喂给他吃。
小秀才狼吞虎咽地吃完桃子,终于有了点活气,怔怔地望着她: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她啐了他一口。
从前小道士说过,山下话本儿里的花心凡人都是用这句话来勾搭姑娘的。
她没有再理会小秀才,转身便走。
整整三个月,侯樱遍寻了所有的道观,却一直没找到她的小道士。
一天,她来到京城,正碰上新科状元郎打马游街。诶,那小秀才看着蠢兮兮的,竟能考上状元?
小秀才……不,小状元一看到她,就冲过来拉着她不放。
他说要找她报恩,要娶她为妻。
侯樱翻了个白眼。
“我已经有要等的人了呢!”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小道士,总有一天,她会等到他的。毕竟,他亲口答应过的。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侯樱终于刑满,从断妄司的法牢中走出来,门口竟然有个人在等她。
不是王叔。
她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我不认识你。”
青年嘴角带着笑纹,现下却没有笑。
“我叫石渠,长孙石渠。长孙春花是我妹妹。”
侯樱一怔,犹豫了一下才道:
“长孙春花不是死了吗?”
石渠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
“是的。”
他这样子,令侯樱疑心,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
她想了想:
“我知道,有人说,是我在酒里下毒,毒死了长孙春花。”她弯着腰,勾着头,去看石渠的眼睛。
“你也这么觉得?你是来……找我报仇?”
石渠摇摇头,现出些疲惫。
“春花走之前说过……不是你。春花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侯樱点点头。
突然就对长孙春花的死有点遗憾了。
石渠还盯着她看,她连忙补充了一句:
“确实不是我。”
石渠“嗯”了一声。
“静宜被一大堆事情缠得分不开身,就让我跑一趟,接你出来。有些想找你麻烦的人,看到我和你一起,就不会再找麻烦了。”
侯樱“哦”了一声。这很合理。
石渠抱着个包裹,和侯樱并肩向城南走去。
“新的碧桃垆已经建起来了,格局没有变,只是新一些。春花说过,你就喜欢碧桃垆原来的样子。”
“我这里还有些银子,静宜让我交给你。今后你不必再交租金,安德侯府也不会再来烦你。”
他偶尔侧过头,见侯樱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了一句:
“我听说,你开这酒垆,是为了等一个人?”
“是啊。”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侯樱摇摇头。
人类的相貌她本就欣赏不来。何况,小道士死后,都过了那么那么多年。
石渠有些无语,忽然就微笑了。
“那……如果他真站在你面前,你怎么能认出他呢?”
侯樱愣了一愣。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只要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一眼就认得的。
可是,她早就忘了他的长相了呀。
“我……只记得他转世投胎之前,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道士。”
石渠又笑:
“他转世投胎后,也许就不是个道士了呢,也许成了商人、书生、农夫、猎人……也许投了女胎,变成个女娃娃呢?”
侯樱懵住了。
终其千年,她都在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道士,可是,他也许已经完全不同了呢。
她惊得语无伦次:
“如果他变得和以前都不一样了,我怎么能认出他呢?”
石渠见她着急,遂安慰道:
“一个人,不管怎么变,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两人一行,来到碧桃垆门前,老王叔已经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粥,敞开铺门等着她。
石渠把捧了一路的包裹交到侯樱手里,搓了搓手:
“春花她……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但她不在了,我没本事,也只能送些银子,聊表她的心意。”
侯樱盯着那包裹看了一会儿,沉吟着道:
“在凡人里头,长孙春花还算是一个挺不错的人。我……不讨厌她。”
石渠笑了笑:
“她是我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妹妹。”
他面上现出些忧伤与惆怅,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不知为何,侯樱心中微微一动。
她叫住他:
“那你呢?你是什么样的人?”
石渠一呆,半晌苦笑:
“我么,经商不行,读书稀松,一事无成,毫无出息,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