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季凌出现在了芷兰心身旁，简洁地道了一句：“冷静点。”
听到近处的声音，她猛地看向季凌，咬牙道：“季凌，以你的脾气怎么忍得下去的？他杀了我哥。我哥与你在那时候是关系最好的。就因为那件事，他害得你百口莫辩，在这百年来遭受了宗门内多少冷眼与质疑？”
身旁却没有传来回应。
芷兰心往旁边一瞥，却蓦地被身旁人眼底蕴含的深沉墨色所惊。
他……
良久，她才听得身旁人嗓音低低地道了一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芷兰心一怔，方才心头涌上的所有情绪好似被硬生生地往下一压。
如鲠在喉。上不了，下不去。
此时，另一边静静旁观了许久的男子忽地开口：“等等，这位女修。有一件事你可不能污蔑我。你哥哥那个什么玉的，可不是我杀的，就是你身旁这个剑修杀的。他那一剑下来的时候，最后那一瞬间，的的确确是你哥。而且，这还是他自己想要这般做的。”
话音刚落，他又身影一散，躲过了一记毫无声息却威势浩大的剑势。
方才开口的老者手持一把古朴花纹的钝剑，沉声开口：“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呵呵。”
男子笑了下，开口的嗓音虚无缥缈，似在这片天地间四下回荡，又一字一句分外清晰：
“你们玄云宗号称九州第一仙门，没想到，连句实话都不让讲？”
“当初那个小修士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多年与魇打交道的渡劫期老怪该是一清二楚的吧？他若不是道心有缺，又怎会引我窥伺？你们选择息事宁人，也不过是不想坏了玄云宗的名声罢了。”
“对了，听刚刚所言，似乎还让这小剑修背了这么多年骂名？你们一边把事情瞒下了，一边又装作维护门下弟子的模样。啧啧，真当是一石二鸟的好办法啊。”
男子讥讽的嗓音响在此处弟子院落中。
芷兰心整个人一愣，神情似有所动。季凌面色不改，眼底的墨色又深了一点。
持剑老者是凛霄峰的唐长老，他瞥了一眼下边两个弟子的神色，最后朝着一处挥出剑气。
“莫要胡言。”
剑气打中了一处景岩，却没有碎裂开，而是化成了一团黑雾，重新凝结出了男子的身形。
这次唐长老并没有让其有机会继续开口，瞬间一步到了人面前，未曾开刃的钝剑朝着男子挥去。男子手上凝着一团由魇力凝成的黑雾，反手格挡。
两人目光相交之间，手下已各自过了不下千招。
唐长老招招狠决，一副要将男子斩于剑下之势。男子眸光一闪，身形再次散去，掩藏了气息。
“我只身前来玄云宗。你不会以为，一个渡劫期就能拖住我吧？”
白发老者身形一顿，凝神静心以神识再次细细探知周围细微的魇力流动。片刻后，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骇然之物，猛地一回头，神色震惊。
后方的弟子屋旁，季凌手持问心剑已作了对敌之态，身旁的芷兰心也抬了手作起势状。而两人的正前方，正是方才散去了身形的天魇男子。
若这天魇只是缩地到了那处，唐长老尚且不会这般惊骇。他在心里不可置信的是，以方才他的神识探知所得，那天魇的气息分明在……
身后，一个凉薄的男声响起：“老头，东张西望些什么？”
还未等唐长老作出动作，手中的灵剑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自发飞起，挡下了那团袭向命脉的黑雾。
“啧，剑修的本命灵剑就是麻烦。”男子重新拉开距离，瞥了一眼老者手中的钝剑。
若换作同修为的符修或是术修，方才那一下就已殒命。只有剑修的本命灵剑，才会自发护主。
唐长老反手握上替自己挡下一招的灵剑，眉头紧锁。
这怎么可能？以他方才所探，这两个男子从外貌到气息，甚至散发出的魇力深浅，都是完全一样。
“差不多了。”
对面的男子忽地没头没脑地道了这一句。他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夜空，抬手一拍。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魇界笼罩了整个玄云宗。
凛霄峰、太虚峰、玉竹峰、御灵峰、千机峰、琅炽峰内还保有灵力的高阶弟子皆是神色一凛，同时察觉到了那个蓦地出现在各个峰上的不善身影。
这边弟子院落里，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子朝着对面笑了一下。
而后，数十个出现在玄云宗不同地点，长相身形完全一致的男子与其同时开口：
“吾名，千影。”
第66章 惊梦 重回宗门努力的第65天。……
天魇展开魇界实属稀疏平常。此时在外门弟子院落内, 季凌与芷兰心二人尚不知玄云宗各峰上发生之事。
万灵界目前已知的身外化身之法皆是分出自己本体的一部分本源重塑形体，故而但凡用了身外化身，都会比原先更弱一些, 毕竟总的本源之力不变。
在瞧见这个一模一样多出来的天魇后, 他们二人皆是如此之想。只有季凌微微朝后方空中瞥了一眼。
同为剑修, 弟子院落地域不大，他不需要回头就能知晓方才后面唐长老似乎是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凛霄峰的唐寅长老素来以稳重自持著称，是什么让他在天魇面前乱了阵脚？
季凌眼眸微沉, 看着前面方才自称“千影”的天魇，握剑的手紧了紧。
千影朝着二人笑了一下，态度随意：“哎，别着急动手。我不过就是想来与你们说说话。”
芷兰心冷冷道：“我与天魇无话可说。”说话间她便又捏碎了一枚灵丸, 从地面生出众多树干死死地缠绕住了对面的男子。
季凌见状一步向前，同时挥剑向被捆住的男子斩下。
没有斩到实体的感觉。
季凌顺势往前一跃，回头给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左一右恰好将天魇围在了中间。
芷兰心看见了季凌的眼神, 知晓方才的打法无效，不由得咬了下唇。
无形无体，这样的天魇是最难对付的。往日里遇见了都需要仔细应对来寻找其弱点。
可眼下自从知道他是百年前芷岚玉一事的罪魁祸首，芷兰心觉得自己每看这天魇一眼, 脑中本来就不多的冷静就少一分。
“小修士, 性子浮躁。”千影重新在中央由黑雾凝聚成躯体，左右瞧了瞧，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那我说，你们听？”
话落他未等二人回应就看向了芷兰心那一侧，眼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你不好奇百年之前你哥身上发生了什么吗？这可是只有我才能告诉你的事。”
芷兰心沉默不言，心下思虑着手中已有的灵丸招式。
千影见芷兰心不理会他，也丝毫不在意, 继续自言自语道：“你那兄长只有对你而言才算是个好人。你们兄妹身为万灵界人修大能之后，自出生起想必就是赞誉不断。天灵根的资质加上各式源源不绝的灵药秘籍。从最初起，你兄长的修为在同辈里就一直出类拔萃吧？”
“可后来你们进了玄云宗，他在几年之后遇见了另一个少年。”他转过身，看着另一边持剑的黑衣剑客，扬唇一笑，其中多少带了点恶劣的意味：
“对于你兄长来说，即便后面他日夜苦修，可怎样都赶超不了这位与他年纪相似的‘普通少年’。甚至后来每次与其比试，台下的其他弟子也似乎对他的落败觉得理所当然，宛如将他每一场背后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水，最终落得毫无踪迹。”
季凌目光沉沉，身上气势丝毫未受影响。
见状，千影对着季凌一挑眉，眼眸中划过一道暗色：“道心，有时可比你们预想中要脆弱得多。小剑修，你当时把他当友人，他可并没有这样想。”
“当年，是他亲口对我这般说。当你斩那一剑下来的时候，那时要替换成他自己的意识。”
“他想用这种方式断送你在宗门内的仙途。小剑修，你说，这朝夕相处的正道同门，竟然也能有这种险恶心思，是吧？”
季凌眼眸愈暗，握剑正欲动作，神识内传来了唐长老的声音：
“季凌，芷兰心，莫要受他蛊惑。”
期间夹杂着兵器相交的声音，唐长老似是过了许久才得了间隙继续讲下一句话：
“小心应对。这天魇，实力完全没有减弱。”
听到这道传音，两人抬头望了一眼，神色皆是凝重。
千影站在中间发现了两人神情变化，回头瞥了一眼半空中交战之处，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颈：“渡劫期……这个时候发现也不算太晚吧。”
他随意抬手凝出黑雾，左右看了看两边见到他动作后立刻摆了架势的两人，眼中暗光一闪：
“我们话也算是说完了。接下来，就让我来试试你们这些玄云宗弟子的本事？”
夜色深沉，乌云蔽月。玄云宗外门西院弟子屋内的床榻上，散落着青丝的少女紧闭着双眼，眉间微微蹙起。
叶霜觉得自己此时的状态，似乎和最开始重生前有些相似，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她只能以“神识”感知着周围，但自己似乎是有躯体的。
为何这般不确定，是因为叶霜每次做出低头看自己的动作，她的周身就仿佛被一片浓雾所覆，隐约可窥得形，但看不清其详。
看周围却是极为清晰。
她眼下身在一处湖心亭中央。亭内的唯一石桌上摆着一把看上去极为名贵的七弦琴。琴身刷了黑漆，上有流水断纹。弦上隐约有流光浮过，透露出其不凡之意。
叶霜看了石桌上的古琴许久，鬼使神差地靠近了些许，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琴弦。
铮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琴音袅袅，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
原本平静的湖面似是起了风一般，泛起阵阵涟漪朝着岸边扩散开来。
叶霜似乎是被这般大的动静所惊到，没有再靠近石桌古琴。她抬步走出了湖心亭，踩在外头的第一块莲花石板上，环顾了一周。
这片湖面颇为广阔，方才她从湖心亭往前望，一眼看不到边际。但转过身后，只要沿着浮在水面上的一排莲花石板一直往前，不远处就是岸边。
从她所站之处已经可以看到岸上绿草如茵，异花遍布。此处灵力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体，绝对是一处修行宝地。
但叶霜只再往前了一步，就停了下来。
她仰望着碧蓝无垠的长空，心下并没有那般发现修行圣地的喜悦，反倒是感觉到了些许茫然。
这里似乎是太静了。静到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人。
心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就在此时，湖面再次泛开涟漪。叶霜立在四下无遮挡的莲花石板上，面上却并没有察觉到任何风拂过。
回头看，岸边的花草亦是一动不动。
她低下头，发现这涟漪竟是以自己所站的这块莲花石板为中心泛开的。叶霜迟疑了一下，弯下腰蹲了下去。
湖水极为清澈，但一眼却望不见底。细细看去，只能窥见底下是一片黝黑的墨色，像是丛生了许多深色的水草。
湖面泛起的圈圈涟漪让叶霜瞧得不是很清楚。她想了想，伸出了手，朝着水面探去。
手指很快触碰到了冰冷的湖水。在叶霜指尖触碰到湖面的一刹那，湖面所有波澜骤停，毫无预兆地恢复了原本平静如镜的模样。
叶霜愣了神，唯有指尖还在不断传来湖水的凉意。
她本来是想试试能不能用她的灵力，可是她刚刚分明还什么都没有用。
叶霜微微低下头，平静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了一个女子的面容。这回不知为何没有笼罩在浓厚的白雾中，她可以窥见全貌。
可是她只垂眸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湖面上映照出来的女子五官与她一致，却身着一件隐约泛着金光的羽纱衣。一头青丝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落在了身前，头上精致的发髻上还点缀着一支玉钗。
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叶霜眨了下眼，有些茫然。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这回却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湖中的女子保持着与她相同的动作，面上却弯了唇，正在朝着她微笑。
叶霜自己从来不笑。
她心下一惊，正欲收回手站起身，一股来自湖底的力量却猛地从下边拽了她一把。叶霜一时不稳，整个人直直地跌进了湖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叶霜下意识地伸手朝上游动，身后却有什么人轻柔地环抱住了她的腰身。
水中本不应该听见任何声响，叶霜却觉得耳边清晰地传来了似是喟叹般的一句女声：
“你回来了。”
这个声音是……
叶霜猛地睁开了眼，坐起身。
还未等她从方才的梦中回过神，四面八方朝她涌来的窒息感让她再次闭上眼，下意识地运转了逐云诀。
这是……魇界？
叶霜睁开眼，披衣下床的动作一气呵成。等她握上挂在墙上的天青剑，才微微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向窗外。
四下极为安静，听不见任何人的声响，与那一夜一模一样。
可是为何会这般早？眼下距离她的重生，才仅仅过去了二十年，远远未到一开始她所听说的五十年。
叶霜只在脑海中想了一瞬，便不再停留，拿起天青剑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回她并没有着急往外走，而是敲了敲旁边的弟子屋。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叶霜没有如季师兄那般霸道的灵力可以破开弟子屋的禁制，一连敲了三间没有反应后。她还是踏上了通往外门的长廊。
用上了轻身术，叶霜很快就走完了长廊。远远看到前方那面圆形景墙时，叶霜脚步微微一顿。
她只僵了一瞬，又复抬步。走过那座景墙后，没有在后边看见那个黑衣执剑的身影，叶霜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前方一条路通往摘星坪，一条路通往聚仙殿。
前世的自己便是想去聚仙殿寻外门长老。可眼下叶霜在路口稍一停留，转身去了摘星坪。
她想去找季师兄。
前世季师兄那般模样，之前定是出了什么大事。眼下她没有在这里遇见季师兄，说不定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