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慢慢地睁开。
一滴冷汗从她的额间划下,苏芷动了动嘴巴才发觉她嘴唇干涩而冰冷。
她发烧了。
一阵一阵的打摆子,满头大汗却还是觉得异常的冷。
苏芷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轻微的眩晕。钻出被子的瞬间,后背有如浸入冰凉水面。她伸手摸了摸才发觉后背早已完全湿透。
此刻接触到空气,让她不禁又一次打了个寒颤。
苏芷伸手按亮了手机,现在不过四点一刻。她掀开被子,忍着胃里隐约的恶心朝客厅走去。
她记得刚来的时候李阿姨和她说过,客厅的抽屉里有一些常用的药需要的时候可以自己去拿。
白日里明亮的客厅,此时也并非完全的黑暗。
连接前坪的玻璃门处,一束极为柔和的灯光穿过,安静地铺陈在宽大的客厅里。
她脚步有些虚浮,却也尽力保持无声。
赤脚穿过客厅,像是走过一片极浅的昏黄水塘。
苏芷在角落的一只柜子旁蹲了下来。抽屉抽出,里面是满满当当排列整齐的各式药品。她嘴唇紧紧地抿起,想要抑制住愈发虚浮的冷悸。
抽屉里的药很多,层层叠叠。她不得不将无关的药盒都一一拿出,才能继续翻找。
然而一整抽屉的药盒都被翻出,苏芷都没有找到退烧药。
她有几分迟缓地看着空荡荡的抽屉,半晌,才决定先把药都放回去。
抬手的一瞬,一只包装着玻璃瓶的药盒砰声倒在了硬质的地板上。
空荡的客厅里,这声响像是砸在人的心里。
苏芷眉心也一跳,赶紧将药瓶扶起放进了抽屉里。
明天早上再来问问。
她决定不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
所有被拿出的药盒都被苏芷重新按照顺序摆进了抽屉里。她伸手轻轻地将抽屉阖上,刚要起身,却忽然听见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胃里的翻腾也似乎被激起。
苏芷有些难受地蹲在原地朝那脚步声的方向望了过去。
灰色的拖鞋,从二楼的楼梯走下。
一件黑色的短袖,下/身是条宽松的灰色长裤。
程怀瑾走下楼梯,隔着宽大的客厅沉默地看着苏芷。
昏暗的客厅里,她被一团朦胧的黄色光源笼罩。上身紧紧地贴在曲起的腿面上,只漏出冷白的绸缎一般的手臂与脚踝。
瘦长的双脚赤足贴在地板上,有种易碎的脆弱感。
当然,也因为她此刻苍白的脸和唇。
“在找什么?”程怀瑾并未朝她走去,只远远地垂眸看着她。
苏芷抬头看着他,小腿的失血让她开始有漂浮的眩晕感。她应该缓慢地站起来,在沙发上坐一会。
苏芷觉得很不舒服。
可她没办法站起来。
因她刚才并未穿着内衣出来。
她没办法站起来。
苏芷假装顺手般的扶住了面前的柜子,她尽力稳住声音轻声问道:“你家有退烧药吗?”
“你发烧了?”程怀瑾抬脚想朝她那边去,苏芷却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心跳怦然。
燥热夹带着精疲力竭,令她不得不紧紧地扶住那只柜子。
她觉得她就快要晕倒了。
然而,程怀瑾停下了脚步。
他仍站在那个离她很远的地方,沉默看过来的目光更像是在研判。片刻,开口说道:“去卧室换件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程怀瑾说完便不再停留,抬脚朝楼上去了。
绷紧的一根细弦,瞬间在苏芷的心口松开。她身子也彻底失去了力气,一声低沉的闷响,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
凌晨五点,程怀瑾开着车将苏芷带到了一家私人医院。
简单的测温与检查之后,确定她是真的发烧了。医生给苏芷打了一剂退烧针,让她安心地在病房里睡一会。
苏芷并未能够再和程怀瑾多说些什么话,眩晕的不适感与困顿很快就将她的意识拖着,重新沉入那片起伏不定的深海。
前半场的巨浪逐渐地变得温和了。
后半场,她像是仰面漂浮在地下室里那片恒温的泳池。
柔和的灯光,平静的水面。
也将她温柔地接纳。
-
下午三点左右,苏芷慢慢地醒了。
安静的单人病房里,墙面被刷成了极浅的米黄色。
白色的百叶窗堪堪开了一小半,下午明亮的阳光被整齐地切割成浅金色的条纹铺在白色床单上。
一切趋于静止,凝滞。
仿佛被放进精心保管的旧画框里。
早先出的一身大汗早已弥散。被子里,有恰到好处的干燥舒适地熨帖着她的身子。
苏芷缓慢地睁开眼睛,不远处的沙发上,程怀瑾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他还穿着把她送来时的那件烟灰色西装,外套敞开着,身子倚靠在棕色的绒皮沙发里。
双腿叠起。
身后的阳光照在他的半边侧脸,沿着高挺的轮廓勾勒出起伏的金线。
他正低头认真地读着一本书,垂下的眼睫也在他的眼下投出一片氤氲的阴影。
苏芷将被子轻轻地掖到自己的下颌,极轻的摩挲声,她听见“啪”一声。
抬眼望去,程怀瑾也抬头回看她。
背光的原因,她微微眯上了双眼。
程怀瑾将书放到一边,起身,将白色百叶窗完全地拉上了。
苏芷慢慢地重新睁开眼睛,看着程怀瑾朝她的病床走来。
轻微的俯身,苏芷无声地垂下了眼眸。
若隐若现的冷调气息像是黑夜里潜行的迷瘴,她屏息却也忍不住轻吸。
男人的身影遮去了大半的光亮,苏芷只能看着他内里白色的衬衫。低处,缓慢展开的几道折痕,他到底在这里坐了多久?
苏芷克制住心头继续细想的念头,将目光瞥去了一边。
程怀瑾抬手按响了她床头的呼叫铃,淡声说道:“病人醒了。”
很快,一个医生带着护士又来给苏芷测了一遍体温。
“程先生,苏小姐已经退烧了,一会吃点东西,就可以回家了。”
程怀瑾同医生说了谢谢,随后又将房门关上了。
男人重新坐回了那张沙发上,却并没有重新拿起书,只安静地看着坐在病床上的苏芷。
苏芷半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目光不自觉地投在他交叠的手指。
这沉默简直叫人难熬。
尤其是在她清晰地记得江哲和江妍月的话时。
她不知道该和程怀瑾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
然而,程怀瑾却主动开了口:“是昨天下午在餐厅里待得太久了吗?”
苏芷目光投过去。
片刻,接受了这个理由。
“空调太冷了。”
“下次自己应该注意。”
程怀瑾语气仍旧平淡,苏芷却觉得鼻头无由地一酸。
他话里像是指责。
也像是告诫她,没有人会对你负责,除了你自己。
强烈而又莫名的委屈倏地浮起在苏芷的心头。她其实觉得,并非就是昨天下午餐厅里往复循环的冷气叫她发烧、住院,然而另一个她觉得合理的理由却也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得出口。
所以她觉得委屈,担下这份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过错。
也觉得心颤,因他这句话里过分清晰的界线。
——“你应该照顾好你自己。”
因为没有人会对你负责,也没有人应该照顾你。
苏芷将眼眸微微地垂下,片刻又重新看向程怀瑾:“对不起。”
她声音冷得像一段冬夜里的月光,音色清晰也锋利:“我不应该生病,也不应该给你添麻烦。说实话,我父母抛弃我也是对的,不论在哪里,我都是别人本不应该承担的责任。对于你更加是。所以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这样麻烦你。”
“以后我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也不会让你烦心和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我自己心里有数,没有人是应该为我付出时间和精力的。”
一根根曾经消失的、锋利的刺,此时重新又生长了出来。
苏芷身子变得僵硬,只机械般的、自虐般的继续说道:“其实我自己也明白,我就应该是一个人,谁碰上我就倒霉,我也不应该再去拉更多的人下水。也不怕你笑话,上次你问我想不想考大学,我说不知道。其实我想考,我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不读书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我……”
“如果你继续这样自我贬低,”程怀瑾冷声打断她,“我会觉得我之前做的都是无用功。”
苏芷嘴唇紧抿地朝他看过去。
窗外的天色已经慢慢的暗了,白色的百叶窗只折射着更加冷质均衡的灯光。程怀瑾的眉头微微压下,眼眸里是她并不常看到的寒意。
霎时,一阵无可抑制的颤栗从苏芷的头皮蔓延而下。
她手指止不住地发凉,也发觉那些过分极端的、自我贬低的话语到底有多么的伤人。
更何况,那每一个字伤害的其实都是她自己。
极端的敏感,也是极端的自卑。
那把朝着程怀瑾递出去的利刃,何尝不也是对准了她自己。
潮热的泪水倏地涌上了苏芷的眼眶,她迅速地转过头去,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
她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极端的敏感,无可救药的情绪化。
在程怀瑾的面前,她变得那样的脆弱也不可理喻。
他生气了吗。
他生气了。
他会讨厌她的吧。
他会讨厌她的。
短暂的沉默,苏芷听见了房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
她再也忍不住,将所有的声音埋进了被子里。
……
下午六点多,苏芷简单地在医院吃了一点营养餐。
程怀瑾已经离开,是李阿姨过来帮她收拾东西。
“程先生下午有点事,叮嘱我接苏小姐回家。”李阿姨拎着苏芷早些时候换下来的衣服,带着她往车库去。
司机已经在等,苏芷朝阿姨和司机说谢谢,随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望着窗外。
她止不住地悲观,像是站在一片早已泥足深陷的沼泽里。
明明早就清楚的。
可她控制不了。
穿梭而过的窗景,清晰也模糊。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快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了。
司机将车停在别墅门口,苏芷跟着李阿姨下了车。
抬头的一刹,她看见程怀瑾正从车库里走出。
远远地,隔着那片宽阔的草坪。
四目相对。
明明,一切都不甚明朗了。
黑色的天幕,昏沉的灯。
然而,他漆黑的瞳孔依旧像一颗刚刚擦亮的火光,炽热地烫在她的心里。
苏芷极快地别过了眼去。
她面色也冷,沉默地跟着阿姨一起朝门口走去。
玄关处,阿姨已经率先拿着衣服朝洗衣房去了。
苏芷极快地穿上自己的拖鞋,企图逃避任何来自程怀瑾的讯息。
可她刚刚准备离开的一瞬,程怀瑾出声叫住了她。
“我下午去了一趟北川高中。”他语气依旧平静。
“我知道你很忙,我自己可以管好我自己。”她语气也依旧锐利。
“北川高中比你现在就读的学校要好,升学率和教学水平都更高。”
苏芷背对着他,不明就里也不做回应。
像是彻底破罐子破摔,知晓他们之间已无任何可能。
可是,苏芷怎么也没有想到,程怀瑾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
沉默地看着她。
他生气了。
她如今确定这件事。
然而,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也像是真的无可奈何。
可他语气里分明连半分的不耐烦都没有:
“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去北川高中读书?”
“同意的话,我明天就帮你办转学。”
第20章 在这里等我
二十/在这里等我
寒凉逐渐地退了。
她觉得一股温热的潮涌重新将她完全地包裹了。
苏芷抬头看着程怀瑾,一片极淡的乌青隐约浮现在他的眼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是否在将她送到医院之后,他其实就再未休息过。
凌晨四点半一直到现在。
她心口紧紧地拧成了一团,像发烧也像着火。
“为什么还要让我转学去北川高中?”她嗓口干涩得发痛。
“如果你还想靠读书靠考大学改变自己的人生,转学是你眼下最合适最事半功倍的选择。”
“我是说,”她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漠,“在我那样之后,你为什么还要帮我转学去北川高中?”
程怀瑾看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两秒,问道:“哪样?”
苏芷嘴唇紧抿了片刻,开口道:“敏感,极端,自卑,尖锐,无可救药,破罐破摔。”她声音低缓而清晰。因为每一个字其实也是对她的又一次鞭刑。
“自我认知很清晰,还不算完全没救。”他冷声说道。
苏芷几分不敢相信地看过去。
“但这和我帮你这件事没有关系,”程怀瑾朝着客厅走去,“这是我和你的区别,你会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情迁怒自己和别人,但是我不会。”
他在客厅的中岛台后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苏芷远远看过去。
一种时空倒转的恍惚感。
仿佛是那天,她第一次踏进这里。
苏昌铭离开后,他也曾站在那个位置审视着自己。
同现在一样。
程怀瑾仰头将水杯中的纯净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