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被赶出太上长老住处的秦泊明在台阶下沉默地站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缓步离开。他的步伐有些沉重,但背脊始终挺拔,目光固执而幽深。
等到秦泊明登上悟道崖开始挥剑练习了,楚河才收回留在大徒弟身上的一缕神识,同时轻轻叹了一口气。徒弟都是债呀,一个一个的全都不省心。有的过于偏激执拗,有的心眼儿太多,但都是极为任性自我的家伙。
三天后,当秦泊明御剑飞下悟道崖的时候,就见师父楚河身边的执事站在山脚的凉亭内,并朝着半空中的他遥遥招手。
“秦剑君,道君让我在此等候,请你去清明殿一趟。”
清明殿?那是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
秦泊明挑了挑眉,不太感兴趣地说道:
“师父又给咱们宗主看好哪家的单身女修了?这次是谁的妹妹、女儿、徒弟或者小姨子?让我去做什么?我又不能替顾师弟相亲。”
“秦剑君误会了,”执事客气笑道,“宗主他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在清明殿和道君一起接待客人。嗯,这次跟着宗主一起过来的客人中,有狐族的锦君、绮夫人,有丹阁的凤阁主……”
执事话未说完,就见眼前一道迅疾流光划过,眨眼间便不见了秦泊明的颀长身影。
清明殿外的游廊上,匆匆赶到的秦泊明顾不得埋怨顾云岑不提前打声招呼就返回宗门,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并调整好表情,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风度翩翩一些,而后才不疾不徐地走进了待客的正厅。
“师父,阿绮,各位好。”
楚河瞧着一进门就目光灼灼地望着白绮的大徒弟,眉毛一抖。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到欣慰,最起码这逆徒还知道单独喊他这个当师父的一声,没有把他归到“各位”中去。
属于“各位”中的顾云岑则对着身边的殷娇娇无奈一笑,黑眸沉静又温和。
他根本不用多说什么,就让殷娇娇清晰地感受到,这位顾宗主和他的师兄秦泊明是截然不同的。不论秦泊明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和顾宗主的关系都不大,甚至,顾宗主也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之一。
殷娇娇弯了弯唇,露出了理解友善的微笑。越是和顾宗主相处,她就越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有些偏颇了,不应该因为一个秦泊明,就对凌云宗内的所有高阶玄修存有偏见。最起码,这位顾宗主是非常不错的。
坐在上首的楚河把二徒弟和狐族小姑娘之间的无声互动收入眼底,顿时觉得顾云岑的这段感情还是很有发展前景的,最起码比已经练废了号的大徒弟强。
于是,太上长老开始认真琢磨,该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订立双修道侣这件事上,还不能引起狐族一方的反感,觉得凌云宗是在趁火打劫。
“最起码不能让这个叫做殷娇娇的小姑娘对云岑产生芥蒂和抵触,若是有什么不妥,就都推到我这个当师父的身上吧。我来做一个固执别扭还不太讲理的大家长,让老二清清白白做人,顺顺当当娶媳妇。”
太上长老一心多用,一边观察大厅内每名修士的表情变化并寻找适当的开口时机,一边分析着殷则锦他们突然上门拜访的目的。
听着听着,楚河就觉得心里面稳当了,因为二徒弟的未来岳丈岳母都算是比较厚道讲义气的灵修妖族。
原来,殷则锦他们感念顾云岑的慷慨友情和热心帮助,并不愿看到顾云岑当真惹恼一向敬爱的师父,也不希望顾云岑左右为难或者陷入麻烦当中。
所以,在娇娇出关后的第三天,殷则锦等就商定,一定要尽快来到凌云宗拜见不怎么赞同出借流光弦的太上长老,并尽量能通过友好协商的方式获得对方的理解和体谅。不让顾云岑独自抗下宗门太上长老的不满,亦或者彻底伤了师徒情分。
“再有就是,我等钦慕楚道君的炼器之能,希望楚道君能在炼制凤羽箭这件事上给予一些建议指导。”
这个提议让楚河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作为一名炼器大师,怎么会不对凤凰神羽和梧桐仙木这样的稀有罕见炼器材料好奇?
最初听到要炼制新凤羽箭的消息后,楚河就希望能够亲自动手试一试。可巧的是,人家狐族同样拥有顶尖儿的炼器大师,且修为也和自己差不多。既然如此,殷则锦他们怎么会找一个人族玄修来炼制至关重要的凤羽箭?所以,他也只是想一想,就压下了心底的蠢蠢欲动。
却不曾料到,这个好机会就这么送到了自己面前。
清了清嗓子,楚河想说,如果能够让自己全权负责炼制凤羽箭之事的话,流光弦就尽管拿去用吧。如果炼制完凤羽箭后剩余的梧桐仙木和凤凰神羽都赠给他的话,他还可以一直把大徒弟“留”在宗门里,不让他再跑去狐族族地打扰狐狸家正经夫妻的日常生活。
顾云岑瞥见自家师父的意动表情,立刻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茶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动。
“师父,”他温温和和地提醒道,“锦君的提议很好,不如师父也跟我一起去狐族做客一段时间,然后和狐族的豫长老一起商讨炼制凤羽箭的注意事项?”
听出了顾云岑在“一起”二字上加重了读音,楚河躁动的心跳渐渐缓和了下来。他又想起了这个倒霉二徒弟对他的威胁,不帮忙娶媳妇就要在狐族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楚河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告诉自己,还是凌云宗的名声重要。一宗之主,最好还是别赖在狐族蹭吃蹭喝了,万一再一直没有个正经名分,那可就太没面子了。
对了,这个徒弟如今顶着这样一张脸追求不到人家小狐狸,等过几年心急了,说不定就露出自己真正的模样了。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被八卦说,堂堂凌云宗宗主是靠脸吃软饭的……
楚河的沉默时间有些长,秦泊明便误以为自家师父不赞同殷则锦和顾云岑的提议,他今天特别急于表现,便立刻出声道:
“师父,没有凤羽箭,流光弦和游龙弓都只是白白担着神器的名头,其实作用也就是和顶级法宝差不多。依我看,不如用这个毫无用处的名头换取我们凌云宗和狐族、丹阁的通力合作。”
楚河刚刚不得不放弃了一个也许可以亲自炼制凤羽箭的机会,心里正充满了遗憾失望之情,忽然又听见大徒弟在念叨一些胳膊肘往外拐的话,当即冷声教训道:
“谁说神器的名头毫无用处?凌云宗是传承久远的大宗门,自有荣光与历史。这流光弦作为历代宗主的珍藏,是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多少实质利益都弥补不了流光弦降等成为凡器带来的损失。”
而秦泊明反驳的声音铿锵有力:
“凌云宗的荣耀绝对不仅仅是来自一件武器,哪怕它有一个高贵的称号。荣光骄傲是由历代无数名凌云宗弟子铸就的。流光弦的偌大名声也不仅仅在于它自身那个神器的名头,而是因为每一任选择使用它的宗主都操纵着流光弦惩恶扬善、保护宗门。在我看来,鲜活的生命和真实的喜怒哀乐更为重要。师父,你就看在我的份上,点头同意这件事吧,帮帮阿绮!虽然,嗯,即使你不同意,顾师弟也能自己做主的。”
大徒弟前面的几句话让楚河缓和了脸色,但听他说完最后一句吐槽,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嘲讽问道:
“看在你的份上?你的什么份上?你和人家有什么关系?”
秦泊明张口欲答,楚河却不想给这个气人的徒弟继续说话的机会了。他还记得答应过顾云岑的事呢,所以气归气,到底没忘了把话题往订婚方面引导。
于是,楚河顺着秦泊明的话,用真假参半的恼怒语气斥道:
“你也说了,宗门的荣耀是由历代弟子铸就的,流光弦的象征意义也是如此。那么,若是宗门弟子或者他们的至亲有难,我二话不说就会同意类似的借用流光弦之事,并且不会索取任何报酬。可若是和凌云宗无关的……我是绝对不赞同为了利益就放弃荣耀名声的那种选择。
“还有,别想用你师弟的宗主身份说事,他确实可以直接做决定,我也无法真正阻拦。可既然今天大家坐在这里谈话,就说明你师弟和诸位客人还是尊重在乎我这个老头子的意见的。
“那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流光弦是凌云宗的珍藏,承载见证着凌云宗的历史。若想在非战斗的状态下刻意损毁流光弦,除非是为了救助宗内弟子或者弟子的亲人挚爱,否则的话,我是不赞同的,哪怕可以换取更多更大的实际利益。”
楚河的这番话一说出来,早已经察觉到顾云岑心意的白绮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眼波流转间,她开始重新审视太上长老楚河和顾宗主在整件事中的真正立场和角色。
这位心思玲珑的绮夫人敛眉忖度,反对的就是真反对吗?光风霁月的就是真的光风霁月吗?她又想到顾宗主的桃花劫和桃花缘……
这么想着的时候,白绮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不远处的顾宗主和殷娇娇身上,正好看到这位凌云宗宗主在不急不缓地往娇娇手边的碟子里放零食。而娇娇则一边吃一边喝一边眼睛闪亮地听楚河和秦泊明斗嘴,偶尔还要回头看顾宗主一眼,彼此也不说什么,反正就是那种很有默契的眼神交流。
瞧了一会儿娇娇和顾宗主的相处氛围,白绮默默转头,重新望向坐在上首的楚河道君。
“还得听听楚道君接下来会怎么说,若是他顺势提出让娇娇和顾宗主成为双修道侣……”
就在白绮试图拨开迷雾的时候,秦泊明再次打断了楚河的发言,飞速提醒道:
“师父,你别忽略了,我是宗门弟子,我也欠了天道的债。既然如此,正好动用流光弦帮我解除修炼隐患。”
楚河摇头道:
“我还没有糊涂呢,怎么会忘了你?只是,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愿意三百年后再来解决回溯时空的麻烦。那时候你大约还有十年寿命,正好用来闭死关突破,凭你三百年的剑意淬炼,一定能在临终前突破瓶颈进入新境界的。所以,我不急,也对自己的徒弟有这个自信。
“当然,这样做确实存在惩罚你的意图。徒弟呀,回想过去这些年,你几乎一直远离宗门,从未为宗门发展做出多少贡献,反而让宗门一直处于闲言碎语中。因此,救,是会救你的,但不会让你舒舒服服一帆风顺地得救。”
这一段比较直接的表述使得秦泊明的眼中划过一抹惭愧。
曾经被当做宗门继承人的秦泊明在失恋后,确实就没怎么关心过宗门发展了,反而是宗门这些年一直给他提供修炼资源,还帮他照顾培养徒弟。
所以,如果单就自身而言,秦泊明是愿意服从楚河对他的惩罚与安排的。
可是……这里面还有阿绮!
他是绝对不希望阿绮为此冒险的。其实,说来说去还是他连累了她,师父设下的这个三百年的时限,其中未尝没有迁怒阿绮的意思。
就在秦泊明自责的时候,殷则锦微笑开口问道:
“楚道君,依照你的想法,是希望三百年后再重聚三样神器并消除回溯时空的力量?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只是……先不提三百年的时光会生出多少变数来,只说修行一途,还是应该要争先的。
“三百年前晋升境界和三百年后晋升,这其中有太大的不同。比如秦剑君,若是让秦剑君尽早解除修为隐患,尽早提升实力……想来,到了三百年后,秦剑君的境界一定会更高,一定会为凌云宗震慑更多心怀不轨的敌人。
“当然,如果您一定要惩罚秦剑君的话,不如换一些对宗门发展更有利的方法。比如,先帮秦剑君解除修行隐患,并令其修为增长不再受到限制,然后再派他去做一些艰难而长期的任务。这样一来,既能在任务中磨砺秦剑君,也对凌云宗的发展有好处。”
凤宴歌含笑颔首,这时也搭腔道:
“正是如此。楚道君,丹阁可以为凌云宗上下所有弟子提供一定量的丹药。这样一来,虽然流光弦失去了神器的名头,可却让凌云宗所有弟子都跟着受益了。我想,弟子们大约会因此更加以宗门为荣为傲的。
“当然,如果您十分希望惩罚秦泊明的话,不如安排他接下我丹阁发布的特等难度采药任务,继而去危险而偏远的地方采集少见的灵株灵植。等他回来后,由这些珍稀灵植炼制的丹药,会优先售卖给凌云宗,这岂不比让秦泊明凭白蹉跎三百年光阴强?”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秦泊明咬了咬牙,心里暗骂殷则锦和凤宴歌是狡诈小人。这两个家伙竟然都想把自己远远支开,还一个劲儿地给师父出馊主意,简直、简直分不清轻重缓急!
今天这种重要谈判关头,是算计情敌的好时机吗?
大局观……不能内讧……
要学会妥协……
“师父,”秦泊明担心楚河真被殷则锦和凤宴歌说服了,赶紧说道,“师父,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谁都不再为难,谁都可以心想事成。”
正准备把话题往双修道侣上引导的楚河哼了哼,心道再这么继续打岔下去,二徒弟的婚事估计也要黄了。
“秦师兄有什么办法?”顾云岑在一旁询问,同时也在琢磨着如何让秦泊明安静些,别老打乱谈话节奏。三年未见,这位秦师兄的状态好像有些过于激越了。
秦泊明并不知道自己遭到了师父和师弟的双重嫌弃。
他三年未见白绮,今日重逢,自然有些激动亢奋,也认为是极力表现自己的绝佳时机。所以,他今日的话格外多,思路也格外活跃。
此时,秦泊明越细琢磨自己灵机一动想出的办法,就越觉得不错,想到兴奋处,不禁眉目飞扬起来,再没有那种冰冷剑仙的漠然感。
“师父,你不是觉得不应该为了和本宗无关的修士损伤具有象征意义的流光弦吗?可阿绮他们三个又都各有背景立场,并不方便拜入凌云宗。那么,由我来加入他们之中就好了。”
喜欢追剧追小说的殷娇娇下意识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暗道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道君楚河没有殷娇娇那样丰富的联想,不解问道:“什么加入?”
“就是……我和阿绮成婚!这样一来,她就不是和凌云宗无关的存在了,而是本门弟子的道侣。师父,你有理由惩罚我,可没理由惩罚刚刚和我成为伴侣的阿绮呀,为了帮助她,就应该尽快借出流光弦。”
“胡闹,白绮有丈夫有孩子,怎么和你成婚?难道为了让我改变态度,就和殷则锦离婚再和你假结婚吗?秦泊明,这种对你虚情假意的伴侣,不值得宗门为之损伤流光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