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看着眼前的江殷,又回忆起从前记忆当中那个总是骄傲自信,永远充满勇气、一往无前的少年江殷,心底顿生万千惆怅。
原来,骄傲自信如他,也会在一个人的面前变得自我怀疑。
江殷笑了笑,仰着脸半是叹息半是自嘲地道:“其实我自己也会瞧不起,以前那个自信满满的我竟然会变得如此胆小。三年,在我不在的岁月里,在我完全没办法做出什么的时间里,我在燕云山,实在有些害怕听见万一你与江烨之间传出了姻缘,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一封信也不想寄给你。就为了一个可能出现的局面,杳无音信,做这种幼稚的抉择,我也觉得挺可笑的。”
“这样的心情,是人总会有,无所谓是勇敢还是胆小,我都明白的。”陆玖静静听着江殷的话,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气道,“但是就算如此,你也应该给我写一封平安的信,让我知道你在那边起码还活着,让我不至于这几年终日都在……”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一双翦水秋瞳内含着无限的哀凄,“终日都在替你担心。”
江殷原本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一双眼睛怔怔看着陆玖,原本沉黑无光的眼仁里突兀地亮起几丝银澜般的光华:“玖玖,你……你一直都在为我担心吗?”
看着他那副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陆玖的心底不由得撞出一丝恼火,这股火气忍来忍去,还是没能忍住。她紧紧地从蹙眉,眼里跳动着火苗,气道:“我当然担心!”
江殷被她这突然起来的火气吓得怔在原地,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瞅着她。
须臾,他呆滞的眼底涌起欣喜若狂。
陆玖透过他的眼瞳看到自己的倒影,回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些过激。
她眉上的怒意方才褪下,双颊上却又重新照应起浅浅的珊瑚红。
惶急之下,她赶紧别过了神,看向水榭岸边栽种的满树桐花,红着脸气息不平地解释:“沙场上刀剑无眼,是人都会担心,我也不是专门为你担心。”
江殷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刹那间,他心底所有沉甸甸的担忧,都被陆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所抚平。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她的,俊朗的轮廓上泛着羞涩的欣喜:“……太好了,玖玖。我,我真的很高兴。”
陆玖原本有些害羞与慌张,想要挣脱开他的手,可是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肌肤,那温暖竟然如此令人眷恋不舍,迟疑之下,她终是没能够松开他的手。
他的手有些颤抖,兴许是高兴过头,兴许是紧张羞涩,陆玖能够感受到他肌肤上浸出的点点湿热黏腻的汗珠。
陆玖微微背身向江殷,兀自无声而温柔地叹息了一声。
到头来,她也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啊。
江殷察觉到陆玖竟然没有甩开自己的手,胸膛里一颗心渐渐跳得更凶,一下下地宛如要撞破他的胸膛。
四下安静,唯有温暖的迟阳如洒金披拂在肩头,他握着她的手,看着面前她一折如娇枝的背影,不觉产生了大胆孟浪的念头。
好想……好想抱她在怀里。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了一处温香的景象,江殷紧紧攥着那一只柔软纤长的手,滚烫的脸上浮现朵朵红云。
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暗下决心。
这一次既然回来了,许多事情,就再不能留下遗憾。
他缓缓松开覆盖在柔荑上的手,试探着伸长了胳膊,红着脸,一壁欲揽住她瘦削单薄的肩头,一壁低语:“……你,还生我的气吗?”
风轻吹过湖面,荡漾起潋滟的波光,也拂动了水面上那两个渐渐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江殷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脸上烧红得厉害。
从前在军中的时候,他常听已经有家室的同袍们谈起燕尔呢喃时的温情,也常听他们指教两下相处时应当怎样做才算温柔,可是现在对着自己喜欢的人,他却觉得这些听过的技巧全都化为了无用。
光是这么搂着她在怀里,他就已经紧张得战战兢兢了,根本不敢想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不知道靠在自己胸口的陆玖感受如何,但是他自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另一只未抱着陆玖的手,已经抖成了糠筛。
饶是在战场上对着逆风局势,他都未曾手抖一下,可如今……
原本日思夜想的面孔,现在就靠在自己的胸膛中,化作绕指的温柔。
湖面上对影成双,江殷低头,看着整个埋在怀里的纤细秀巧的身形,一颗心都融成了水。
他垂眸看着怀中美人,暗暗攥紧了手心,贪心地又想,抱一抱,光是抱一抱怎么行!?
他回来,可不只是为了抱一抱她啊!
“玖玖……”他壮了胆子,借着暧昧昏黄的夕阳,抱紧了她一分,嗓音渐渐喑哑下来,带着些贪念和欲|色。
全身的血液好似都在这一刻飞快地流动起来,整个身体滚烫炙热,他喉间压抑着情愫,滚烫的指尖轻轻扣起了她尖细雪白的冰凉下巴。
怀中原本埋面于胸前的陆玖随着他轻挑的指尖缓缓仰起脸来,那一张浓丽漂亮的面孔上,一双黑鹅卵石般的眼睛汪着晶莹如泉的泪,盈盈地睇向他,眼尾微红的桃花色泛滥着纯媚,摄人心魄。
那双眼一看向他,他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一双手掐住,他垂眸凝望着她的脸。
风吹动陆玖鬓角散落的缕缕青丝,使之轻抚在江殷的面颊上,一丝丝地刮着他的心扉。
“这几年,这些天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你别生我的气……”他低声下气地好声哄着她,惯着她,而后浅浅合上眼,轻轻地朝她吻去。
江殷闭上眼,感受着风,感受着夕阳暖意,感受着面前的馨香温柔的气息,还感受到……脸痛。
嘴唇上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之中接吻的柔软,倒是脸上先感受到了非一般的痛楚。
江殷还闭着眼睛,人整个蒙住,忍不住想,难道是因为他初次与女子亲吻,所以不知道亲吻时脸还会痛吗?
……不对啊。
亲的是嘴,脸怎么会痛?
江殷后知后觉,惶急睁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就说嘛,亲嘴怎么会脸痛呢?肯定是手掐住脸才会痛啊。
面前,原本正温柔依偎在他怀中的陆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此刻正冷面冷眼地坐在他的身侧,伸出一只无情铁手狠狠地掐着他的一边脸颊,如同掐一块又死又厚的老牛皮一样,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江殷这下才恍如梦醒一般,顿时感受到脸颊上的阵阵痛楚,忙不迭地伸手去抓陆玖的手,含冤道:“玖玖!这、这这这……”
江殷很不理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方才不是还浓情蜜意吗?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陆玖冷哼一声,换了一只手径直掐住了江殷的耳朵,一双冷厉的凤目眉睫一抬,阴恻恻盯着江殷:“哼。”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不是都已经不生气了吗?”江殷只觉得脑袋上的耳朵已经快不属于自己了,惶急着贴着陆玖的手,想让自己无辜的耳朵少受些罪。
他痛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了,结结巴巴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嚷嚷着“痛痛痛痛痛!!轻点轻点!饶了我吧!”
陆玖一手拎着江殷的耳朵,一边冷冷哼了一声,听着他满口的求饶,蛇蝎美人似的挑眉淡淡一笑:“江殷,你什么时候听见我嘴里说出饶恕你这三个字了?我告诉你,咱们俩还没完呢。你三年不写一个字回来,回来了还联合阿愚他们骗我,今日明知道我在莲清宫还不肯来找我,宁可在树上睡大觉,我不生气……”
她笑容愈发甜美,甜美中透露着狰狞,重重拎着江殷的耳朵,凑在他耳边如雷贯耳痛斥:“——我、一、点、也、不、生、气!!!”
江殷只觉得这七个字如同七道惊雷炸在耳朵里,直接把他给震石化在原地……
失、失算了……
早知道还是不回来得好……
陆玖抛下这句话后便甩开了手,她转身重重地哼了巨大的一声,毫无留恋地抛下江殷朝着宴会大殿的方向径自离开。
江殷如同一块石头僵在原地,待陆玖已经走出去好远,他才回过神来,满头大汗地惶急追着她跑去:“不、不是!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玖玖!陆玖!陆玖——”
陆玖一马当先走在前方,听见背后的焦头烂额的呼唤声,只悄悄用余光朝着后方的人瞥了一眼,随即捂住嘴,背着身后满头大汗、慌张着急的江殷,由衷而高兴地偷偷笑出了声。
江殷一路追着陆玖跑,一边跑一边试图抓她的衣袖:“你听我解释!”
陆玖甩开他的手,高傲地仰起头朝前走:“不听!”
江殷复又追上去抓她衣袖:“你听我解释!”
陆玖甩手:“不听!”
江殷:“听!”
陆玖:“不听!”
江殷:“听!”
陆玖:“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吵死了,不许跟着我!”
江殷:“算、算本将军我求你……”
陆玖:“求我也不听。”
江殷咯血:“……别这么狠心啊。”
陆玖回过头,嫣然一笑:“谁叫你三年不给我写信的?活该啊你!”
两个人你追我躲,一个求饶作揖一个趾高气扬,朝着莲清宫宴会正殿的方向逐渐走远。
第87章 夫妻一体
陆玖对着江殷的这场气, 一生就生了七八天,不管江殷怎么求,怎么苦苦跟随, 陆玖都铁定了心似的不愿同他说一句话, 只是任凭他在背后跟着自己。
江殷也清楚,这一次自己的这个玩笑确实是开得太大了一些,是真的把陆玖吓到了,所以现在玩笑的真相揭露出来, 陆玖心里有怨气,不肯理他也是应该的。
虽说这几天里陆玖一直没理会自己,江殷的心却比从前更踏实了许多。
因为自上一次在莲清宫重逢之后, 从陆玖的神情语调里,他已经彻底弄清楚了一件事——陆玖的心里未必一定有他,但是陆玖的心里肯定没有江烨。
她, 是在乎自己的。
自从察觉到这一点后, 江殷便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般, 也不再计较陆玖这几日对自己的爱答不理,只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相信不日后一定能够让陆玖消气。
而发现自己从陆玖身上下手无门以后, 江殷便很快地把解决问题的缺口转移到了陆镇和华阳长公主的身上,对这二人是极尽奉承讨好。
平日里除了去北郊军营当中点兵操练以外,剩下的时间不是带着陆镇在京师中大吃大喝,就是上宣平侯府向华阳长公主贴心请安, 用自己的俸禄买了不知多少的好东西讨她老人家的欢心。
只为让这二人在家有事没事地在陆玖的面前替自己提一两句好话, 能够让陆玖消气搭理自己。
更甚,就连江圆珠与徐月知也受到了江殷不少礼物,被他怂恿着来陆玖面前替他好言好语地劝解。
江殷如今军功军衔在身, 已然不是从前京师当中靠爹养活的贵公子,又兼并着他在燕云山底下屡立奇功,一时间成为京师当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人物,不消说陆镇对他极其崇拜,就连华阳长公主也明里暗里地对陆玖提起过,说江殷这个孩子,是真的变化了不少。
陆玖看着江殷假借他人之手隔三差五送进琳琅阁的礼物,说心里没感觉,那是假的。
只是她性格如此,一向有些别扭骄傲,就这么简单地在他的狂热攻势之下败下阵来,总觉得,还是有些许的难堪羞怯,于是总不愿意轻易地低下头来。
江殷其实知道陆玖的脾性,也乐得在后面捧她。
只为她高兴,自己做什么,都无所谓,都值得。
眼看着天气一日越过一日地燥热起来,六月的门槛很快就摆在了眼前,容冽之母玉玉兰翁主便择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在翁主府当中为容冽举办的一场贺宴,庆祝自家的儿子正式步入官场,也昭示着他们母子的身份再不同往日的罪臣之妻、罪臣之子,而是皇帝亲封的有功新贵。
容冽在燕云山的时候素来是追随江殷鞍前马后的,在同龄人当中,战功虽然不如江殷显赫,但也是有名的小将,保家卫国的忠义之名在京师当中也算是广为流传。
又兼他一表人才,很是个芝兰玉树的男子,虽然从前出身罪臣容氏,但是如今已然洗脱了这罪臣之子的名号,故此自然吸引了许多尚未议亲的人家前来,想趁着这个机会试试能不能攀一门亲事。
基于此,前来赴宴的宾客们人数很是可观,把从前门可罗雀的翁主府烘托得热闹之极。
陆玖陆镇姐弟二人身为容冽的相识友人,自然也接到了翁主府的请帖。
恰好当日翁主府的宴席在上午,而梅先生的讲学在午后进行,陆玖便正好赴宴,准备同弟弟一同前去。
巳时过半的时候,陆玖已经梳洗打扮好,扶着风莲的手刚踏出琳琅阁的大门,便见到急急站在门前的陆镇。
少年郎见到姐姐梳妆迟迟出,早已经急得不行,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满道:“你怎么才出来,花都等谢了!快快快!快同我一道去祖母那儿。”
陆玖被陆镇牵着手腕,不解地跟在他的身后朝荣景院的方向走,奇道:“去荣景院做什么?这会儿不是赶着去容家么?”
陆镇扣紧了她的手腕,回过头来,见身侧除了一个贴身伺候的风莲再无旁人,于是眉眼里带着一点不怀好意地笑说:“姐夫一早就来府上接我们过去,这会儿正在荣景院给祖母请安问好,你当然也要先去一趟祖母那。”
陆玖听到这话,下意识便要抽出手腕,可陆镇早已经预料到了,提早便紧紧地扣着,不容她摆脱。
陆玖无法,测过首去,脸上分明带着欢喜的红润,嘴里说话的语气却是一贯的别扭冷傲:“陆镇,你再敢自作主张地叫他姐夫,小心我去祖母那里告你一桩,把你之前在学里闹的那些破事全都抖出来!”
“别呀!”陆镇急忙回话,扣着陆玖手腕的手却不曾放松分毫,“你可是我姐,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祖母训斥,你难道舍得我这个可爱的弟弟被祖母罚跪祠堂半夜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