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镇玩着穗子的手顿住,刹那也抬起头来怔怔看向陆玖。
陆玖交卷后不能提前知道自己的评级,现在听见自己是优,心中原本紧绷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放下。
这些天来,她除了侍奉祖母外,多数的时间都在荣景院当中温习往年广贤书院的试验题,几乎废寝忘食,用饭的时候都还要捧一卷书继续看。
祖母华阳长公主一再安慰她不用太将试验放在心上,就算通不过,以他们这样的人家,要塞一个女学生进去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但陆玖不愿意。
那一日在荣景院中,她便明确地知道陆元忠不将她这个女儿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她没能力凭自己的本事考入书院,那么她就一定要跟他证明,她可以自凭本事考进去。
陆元忠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被打红了,他摇着头还欲辩解:“不可能,就算是优,玖儿的卷子也一定比镇儿的容易,她一个女儿家的卷子怎么可能和男子难度一样?若是题目容易许多,那得优也情有可原。”
女师有些为陆玖不忿,淡淡一笑道:“侯爷,如广贤书院上学的学生,不论男女,皆是一视同仁的,因此今日给小侯爷和小姐的卷子,考题内容也都完全一致,您若是不相信大可将两份卷子做个比较。”
说着,她从一旁男师的手中接过陆镇那一份没合格的卷子,恭敬地捧到了陆元忠的面前。
陆元忠还是不相信陆玖能考得比陆镇还好,他皱着眉头接过陆镇的卷子,将姐弟二人的试卷都放在眼前,一道一道题目对比下去,他只觉得脸越发地滚烫越发地痛。
自己报之以信心的儿子结果糟糕,每道题目都不过寥寥几笔,字歪七扭八不像样子,而这个自己丝毫没放在心上的女儿,每道题目工工整整完成,满目望去字迹清雅大方,笔锋利落,有些大家笔法的影子在其中。
而且,她提前交卷,还能以优的评级顺利通过了试验。
陆元忠是既觉得打脸,心中又有些虚荣。
转眸过去重新审视着这个女儿的时候,竟然觉得她顺眼了许多。
第15章 不知道谁家的醋开了,一……
掌院恰时在陆元忠身边贺喜:“历年来参加书院试验的男学生中得优的也不过是寥寥,今日侯爷千金可得优字,看来尊府不日要出一位女状元了。”
“掌院真是客气,小女不过是偶然运气好,这才得了个优,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陆元忠没想到陆玖竟然得优,一时将陆镇未通过考试的尴尬也盖了过去。
“侯爷谦虚。”掌院笑着,趁热打铁道,“方才侯爷不是有话要与臣下说吗?我现在就命人烫了新茶来,小姐与小侯爷可以由院中的先生带领,先去各自的将来念书的书斋看看,听一听先生的讲学。”
塞钱走后门的事情到底不好叫旁人看着,陆元忠从善如流回头吩咐陆镇与陆玖:“你们两个各自安分跟着先生去书斋里瞧瞧吧,不得胡闹,等为父这儿事情办完,自然回来寻你们。”
陆镇在父亲跟前压抑十分,听见得以出去,非常欢快地抱拳称是。
陆玖对着陆元忠及掌院福身行礼,也跟着女师走出屋子。
姐弟二人一出门,陆镇便又恢复小孔雀的骄傲姿态,他这个年龄段是最不屑同女子混在在一起的,因此对陆玖这个姐姐格外嫌弃。
“一会儿我看我的,你看你的,你不许跟我在一起。”出门没几步,陆镇便跋扈地交代。
陆玖懒得与一个小男孩儿争辩,看也没看他:“我们所分配的书斋各自不同,我为何要跟着你?”
说着直接无视陆镇的诧异,对着身旁的女师恭敬行礼:“劳烦先生带我去来日上学的书斋里看看。”
女师受宠若惊,忙回了陆玖一礼:“小姐实在客气,请跟我这边来吧。”
陆玖臻首轻点:“劳烦。”
说着,便跟随女师往书斋的方向过去。
陆镇看陆玖这样轻视自己,很不服气,咬了咬牙赌气冲上前,赖在陆玖的身后。
陆玖侧眸淡淡瞥了陆镇一眼:“怎么,你不是说要我别跟着你么?你现在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陆镇十岁的小男孩儿,心性浮躁,重拳打在棉花上,反而他自己变得恼火起来。
“本少爷就想往这儿走,怎样?气死你。”小孔雀陆镇双手环胸仰着头,傲慢地说道。
陆玖淡淡收回目光:“是么?我并不觉得有何不自在,更莫论气不气的。倒是你,你这么憋着,难受的是你自己。”
陆镇重重哼了一声,双手环胸扭头看旁边。
前面带路的女师听见姐弟的争论有些担忧,回头看了过来。
陆玖安慰道:“先生别吃心,小孩子家惯坏了而已。”
女师踟蹰一笑:“是……”
陆镇却不乐意了:“谁是小孩儿?我已经十岁了!马上就十一了!我是男人!”
陆玖闻言未置一词,只抬手比着陆镇头顶的高度。
她身材高挑,十岁的陆镇方才到她的胸往上一点。
陆镇脸一红,道:“你干什么?丑女!”
陆玖不为所动,挑眉平静道:“十一岁还这么矮?你算什么男人?”
陆镇呛住,只觉得一把刀刷地扎在心里,啪嚓一声心碎了。
“你才矮!你矮!丑女!丑女!丑女!”陆镇气急败坏,哪有杀人还要诛心的。
陆玖瞥他,毫不客气:“矮子。”
陆镇:“……”
身后跟随的男师忍不住道:“三小姐跟小侯爷,姐弟感情很好啊。”
陆镇怒道:“才没有!”
陆玖冷淡:“并没有。”
姐弟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两位跟随的先生汗颜,相视尬笑。
*
姐弟二人跟随先生往读书声深处走去。
廊庑两边碧树环绕,花木丛生,偶尔有雀鸟贴着廊檐上飞过,叽喳鸣叫。
此时正是讲学的时辰,先生们或是坐在上首讲课,或是带读诗文,在学生的坐席之间来回穿梭。
陆玖沿着廊庑一路走过去,透过敞开的菱花轩窗,只见每间书斋当中都坐满了学子,个个专心研习,并没有在意到廊上行走的人。
陆玖粗略地看过去,但见每间书斋当中男女学生皆有,但大体上还是男学子占多数。
周朝虽然民风开放,容许女子读书参考,但这个国度却仍然掌握在男权的手中。就像她今日测验,陆元忠只盼着继承爵位的陆镇能够脱颖而出,对她这个女儿却是不抱期望,潜意识认为女子是做不好的,认为念书只是为婚嫁贴金。
但她其实能比男孩儿做得更好。
“……前面这间叫兰室,就是三小姐入学后听讲的书斋了。”前面女师的话传来,陆玖连忙收起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她抬眸看向眼前的这间书斋,宽敞明亮,桌椅陈设精巧。
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陆镇问道:“我呢?我以后在哪儿?”
女师微怔,然后笑道:“小侯爷您没通过试验,去哪个书斋还要等侯爷与掌院商议过后才知道。”
陆镇瞥了一眼陆玖,故意道:“不用了,我也要在这,就和她一起。”他故意笑道,“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我在这儿,但我就要在这儿。”
陆玖懒得理会熊孩子的逆反心理,只顾着看书斋内的情景,随口淡声道:“随你。”
“小姐和小侯爷可要进去听一听?这间书斋的后面还有空余的座位。”女师在轻声询问。
“不必,我们现在外头看一看吧,别打搅了里面的人。”陆玖站在窗外看着,发现兰室内的先生正在抽查座下学生的背诵。
女师莞尔道:“南池先生是书院当中资历最老的先生,五年前与去年各有一位榜眼和状元出自南池先生的书斋内,小姐与小侯爷来日在这位先生的教习下,定然能够大有进益。”
陆玖垂眸微笑:“谢先生吉言。”
陆镇则扭过头,不屑地切了一声。
陆玖看向兰室之内,南池先生已然花甲的年纪,身形微微佝偻,但老人面孔却已然抖擞肃穆。
他正抽底下的学生们背诵课文,每人背一小节,从前往后一列一行地过去。
站起来后能够完整流利背诵的学生则可以坐下,背得吞吞吐吐的,则罚站不许坐下,至于背不出来的受罚则更严重,不仅不许坐下,还会被南池先生手中握着的戒尺打手心二十下。
那可是扎扎实实的二十下,陆玖在外看着,挨过打的学生手掌通红,就差掉眼泪了,可想而知是有多疼。
陆镇在一旁看着南池教训那些背不过的学生,心里直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逞能和陆玖上一个书斋,就他那记性,在这位先生座下岂不要被打残废?
书斋内背书的人已经轮到了最后一列,陆玖站在窗边往里看,见一个穿钴蓝袍子的少年站起身,圆滚滚的体型。
陆玖只觉这个人身影无比熟悉,定睛一看,她立马认出来了。
是江殷那个好朋友,上次给她送信的何羡愚。
既然何羡愚在这儿……那,江殷是不是也在这儿?
*
书斋内。
南池先生板着脸:“何羡愚,你往后继续背。”
何羡愚站在书桌前,挠了下头,神情痛苦地磕磕巴巴往外倒文章:“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1)……屁焉、屁焉……”
“蠢货,什么屁焉!你在想什么?后面是之其所敖惰而辟焉。”何羡愚旁桌坐着的徐云知捂着脸小声提醒。
何羡愚简直要晕过去了,这一大段的“屁焉”简直无逻辑可循。
南池虽然年过花甲但却耳聪目明,听见徐云知在一旁小声提醒,即刻沉声:“为师知道你对这一篇章已经倒背如流,你若想代替何羡愚受罚,大可现在就站起来。”
徐云知立即垂下头:“学生不敢。”
何羡愚看了一眼徐云知,又看了一眼徐云知背后冷面不语的容冽,知道自己今天是迈不过去这道坎了。
他绝望地伸出自己肉乎乎的手掌心,商量道:“先生,轻打点儿吧……”
南池白胡子一翘,冷哼了一声没理他,扬起手中的戒尺就往何羡愚的手掌心打去。
何羡愚一声哀嚎,身旁徐云知肩膀一颤,暗自咬牙。
南池打完了手心,冷声训斥:“今日回去以后,将这修身齐家这一篇抄十遍!明日再背还不会,就抄二十遍,抄到背会了为止!”
何羡愚捂着自己通红的肉手,委屈道:“是……”
南池收起戒尺,端起书本询问:“最后一个是谁?站起来背。”
问话之下,书斋之内却无人回应。
南池越过罚站的何羡愚,看到坐在窗边角落的最后一个学生。
陆玖的目光也随着南池望过去。
此时,室内极其安静,在这安静之中,何羡愚听见背后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回头看。
徐云知瞥了一眼斜后方的桌子,捂脸:“……完了。”
最后一张桌子上,红衣少年郎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着笔,两只闭着的眼皮上还用毛笔画了眼睛,若是远看,旁人还以为他正姿态仿似沉吟思考。
但,他嘴角微微流出一点晶莹出卖了他。
他这是在课上睡大觉。
南池脸色漆黑:“何羡愚,叫醒他!”
“是……”何羡愚目光同情地看着背后趴在桌案上睡梦香甜的江殷,用手拍他的背,慌张道,“殷哥儿,殷哥儿别睡了!南先生来了!”
陆玖站在窗边看着,江殷虽然人在梦境,但假装清醒的姿势却摆得十分的好,何羡愚摇了两下,他才懵懵懂懂地睁了下眼睛,显然人还处在昏睡状态,分不清东西南北。
“……嗯?”他没听清,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人还没清醒过来,“你说什么?南古板死了?呵,那不挺好的么?大家都清净了。”
南池先生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黑了不少。
徐云知捂着脸不忍再看,转过头。
“不是!殷哥儿,南先生来了!”何羡愚着急提醒。
江殷又打了个哈欠,直接用衣袖擦了眼皮上的墨,那是他用来伪装清醒而画的假“眼睛”。
“来就来呗,有什么了不起?爷怕他?”
说着,他一抬头。
面前,是先生南池“和善”的笑容。
“世子爷?好睡啊?”
面前忽然凑过来一张老脸,江殷一激灵,人立马回了状态。
一旁何羡愚、容冽和徐云知三个看他这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心里默默祈求:菩萨保佑。
南池故意道:“已经散学了,世子爷方醒?今日这新换的桌子睡着可还凉爽?明日叫学里的人再给您送一张软榻来,您躺着睡,更舒服。”
江殷毫不客气:“不用,这桌子我睡得挺好。”
南池先礼后兵,脸色猛地阴沉下来,手中的戒尺往江殷桌上用力一敲:“江殷!这是学堂,不是让你睡觉的地方!你若是要睡就滚出去睡,别糟蹋了这圣贤境地!”
戒尺“邦”的一声打在书案上,站在窗外的陆玖都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
这位老学究果然严厉。
南池呵斥:“反正这广贤书院你也是来去自如,既然你无心上学,就不要占了旁人的桌案!去!站到外边的廊庑上好好反省,不到散学不准离开!”
江殷一睡醒就受了一顿训斥,脸色阴沉下来,他抬眸目光阴鸷地看了一眼南先生,颇有些负气意味。
南池素来知道这位主在学里是个横行霸道的,能用拳头解决问题绝不好好说话,被他用这般阴寒的目光盯着,也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