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殷这是要干什么?他不会要动手打先生吧?”
“谁知道呢?他那个暴脾气,还真说不住。”
“南先生好歹也教过他父亲齐王,江殷应该不至于打父亲的老师……”
陆玖站在窗前,听见学生的窃窃私语。
她目光深深注视着书斋内与先生剑拔弩张的江殷。
江殷的确是片逆鳞,是根反骨。
但她觉得他应该并不是那种肆意妄为、作恶多端的人。
至少,能说出“动手打女人的男人都是废物”这样话语的人,总不会坏到哪里去。
师徒之间对峙了一小会儿,最终江殷摔了手里的书。
他直直站起身,南池往后避开一步。
“站就站!”他咬牙,锐气的眉眼里滚滚怒火,直接越过众人,朝着兰室的门前大步离开,一身殷红的袍子在古朴素雅的书斋内十分炸眼。
门外,陆玖侧眸看向女师,道:“先生好像已经抽完了书,我进去听完剩下的课再走吧。”说着问陆镇,“你去不去?”
陆镇早已经见识了南池的严苛,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去旁的书斋看看。”
说着,就带着男师一溜烟儿跑开,走得比谁都快。
女师看向陆玖微笑道:“我带小姐进去。”
陆玖颔首,微垂脖颈雪白。
她跟着女师往前门的方向走,刚准备进门,迎面就撞上了从兰室内走出来的江殷。
碧色深浓的廊庑下,少女少年面对面站着。
陆玖淡淡抬眸,望见江殷的眼眸里有微然的诧异。
而一瞬间,那瞳眸里又翻腾起惊涛骇浪般的惊喜。
江殷忍不住对她展颜笑起来,少年人英朗开阔的眉眼里亮着灼热的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满装着的全是对面少女的身影。
不知为何,他一见她就笑,一见她就觉得由衷地开心,仿佛糟糕的事情都能抛之脑后。
夏日微风轻拂面颊,陆玖看着对面的少年郎。
“玖玖?”江殷扬起眉毛,眼神透亮,清澈见底。
陆玖没应他这一声“玖玖”,只是看着他。
江殷的两只袖子上斑斑墨迹,眼圈底下还残留着刚才没擦干净的墨痕,这般看过去,像是挂了两个黑圈。
就算她一直端着,可看到他这副炸毛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于是侧过脸去微不可察地偷偷勾了下嘴角。
她真是服了他了,怎么会有人为了在学堂睡觉不被发现,用笔墨在自己的眼皮上画一对眼睛?
江殷留意到陆玖的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脸颊上,这才慌慌张张后知后觉地赶紧用袖子去擦脸。
但袖子原本就是脏的,他这一顿操作简直就是越描越黑。
他一边擦一边后悔,要是早知道她今天会在这儿,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么个尴尬的模样,自己原本好不容易在她心里树立的伟岸形象现在必然功亏一篑!
后悔后悔!问就是后悔不已!
江殷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墨迹擦干净了没有,只是看到陆玖脸上原本的淡淡的笑意已经收拢,面容又恢复成一贯见他时的无波无澜。
他有些许的失落,还在想下次要怎么在她面前挽回颜面,就听见跟前她的声音清冷传来。
那声音如同碎玉泠泠,落在他耳中动听如莺啭。
“用这个擦一擦吧。”
江殷微愣,恍然抬首。
陆玖伸手,将一块干净的纯白色帕子递到了他面前。
正好二人身处在门旁的影壁外,兰室中的人并不看清此处的景象。
陆玖见他半天不为所动,于是将那块手帕直接塞进了他手中。
江殷呆呆握着那一块柔软馨香的帕子,就见陆玖对着他微微福身,而后从他肩膀边掠过。
擦肩而过时,江殷方才大梦初醒一般,将那块手帕紧紧攥在手里,连忙转过了身:“……多谢。”
陆玖听见,脚步停住,回过头来看他,脸上神情依然淡淡的。
她对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而后随着女师进入书斋内,徒留江殷握着那块手帕站在廊庑的碧荫下。
一直到她身影消失,他才回过神来。
陆玖跟着女师进入兰室,先生南池见有人进来,于是收敛情绪迎接。
她的身影进入书斋内的一瞬间,少年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底下顿时传来不少窃窃私语。
何羡愚见到来人竟是陆玖,十分惊喜,脸上顿时扬起笑容。
陆玖触及到他的目光,也对他回之礼貌的浅笑。
玄衣的容冽仍旧面色冷淡,只垂眸看着桌案上一册书,听见书斋内的议论也并未感兴趣。
徐云知望着陆玖,却有一瞬失神,他侧头小声问何羡愚:“她就是陆三?江殷一眼就喜欢上的那个?”
何羡愚趁着先生迎接陆玖,偷偷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小鱼干吃,听见徐云知的话点头如捣蒜:“就是她。”
徐云知若有所思,不觉侧首往轩窗外罚站的江殷看过去。
他脸上带了点笑,扯了下何羡愚的衣袖:“你快看江殷。”
何羡愚愣道:“做什么?”
徐云知啧一声,懒洋洋道:“叫你看你就看。”
何羡愚把目光移向趴在窗口上的江殷,只看见他看着陆玖的方向,眼神显得十分紧张着急,同时看着座下那些一个个目光闪动的少年,眼神又变得十分凶狠。
“你看江殷那眼神,像不像要把底下那些人的眼珠子都挖了?”徐云知笑起来。
何羡愚呆呆地:“啊?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挖人眼珠子?”
“呆子。”徐云知瞥一眼何羡愚,又看向外头那个恨不得立马急急翻窗而入,将陆玖据为己当宝贝藏起来的江殷。
徐云知有趣地笑起来,眉梢挑起:“闻见没?不知道谁家的醋开了,一股酸味。”
*
南池先生听女师说起陆玖身份时不为所动,倒是听见她以优的评级进入书院后,很有几分赞赏。
“……老夫丑话在先,你有心学,我自然是肯教。只是你要知道,我这里可不是能轻易混下去的地方,既来了就要能吃苦,不然就跟罚站门外的那位齐王世子一样。”
南池直接将江殷标榜为反面教材,话语很是严肃:“这儿只有圣贤书,可没有什么世子小姐,来了我这里,都是一样的身份。”
陆玖垂眸:“学生知道。”
“今日的课业未讲完,你就去那个空位上坐着听讲吧。”南池随手给陆玖指了一处靠前席位。
女师告退,陆玖向先生福了福身,便席间走去。
入座之后,南先生便继续开始讲今日的文章,陆玖坐在席间安静听着,只觉得有束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
陆玖坐直身子,只略略侧过一瞥目光。
一眼,便望见敞开的轩窗外的江殷。
他的背后是廊庑外浓浓的荫影碧色,夏日早晨清透的阳光顺着树叶缝隙疏疏落落撒在他肩头,那少年站在菱花窗外,手肘撑着窗台,两手托着脸,俊朗却又稚气未退的面容灿烂笑着看向她,眼里全是她。
不知为何,陆玖总觉得他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狗狗,要不是因为被罚在廊庑外,这下早已经兴冲冲地朝她扑了上来。
她淡淡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
有他在这里,她还能安心读书么?
第16章 你实在漂亮,我见之不忘……
南先生讲课条理分明,讲究严谨,同时也很善于引导学生思考,陆玖很喜欢他讲学的风格,半天的课停下来,颇有收益。
一篇《修身齐家》堪堪讲透彻,时辰便已经到了中午。
南先生将今日散学后需要温习的课业布置完,便收拾了书先行离开书斋内,想继续温习的学生可以留在兰室,想回家的则可以直接走人。
书斋当中的人离开了一部分,也仍有人在温习课业。
陆玖原本也想迟一些再走,只是今日是同着陆元忠陆镇等一同到来,且一应的课本也还未曾准备好,于是打算起身去寻父亲,先回侯府。
只是她刚起身,左右便过来了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将她的去路拦住。
陆玖抬眸看了一眼左右,觉得他们倒不像是来找人麻烦的。
“敢问公子有何事?”陆玖礼貌道。
“……去呀!上去啊!这么胆小做什么?”几个少年脸上偷笑,推搡之间把一个面颊羞得通红的少年挤出来,颇有深意笑道,“陆家小姐,他想和你说句话。”
“你们别闹!”那个脸通红的害羞少年被推到了陆玖的面前,回头狠狠训斥一帮起哄的同窗们。
陆玖赶时间回去,只想快点敷衍了跟前的少年。
于是她平静客气地又问了一遍:“敢问公子是要和我说什么?”
“我……”那小少年摸了摸鼻子,面红欲滴,“家中也有几个姊妹,与陆小姐相同年纪,因此今日我一见小姐便觉得十分亲切,想问我能不能和陆小姐交个朋友……”
陆玖轻轻蹙眉,正要开口,一个人群外的声音便蛮横地打断了那少年公子的话。
“——她不能!”
红着脸的小少年并他凑热闹的同窗好友们纷纷转过头去,想看这不速之客是谁。
少年们见到来人,忙让出了一条道路。
陆玖举目望去,就见到一身红衣的江殷双手环胸,面色阴沉地步步上前,身后还跟着何羡愚及徐云知、容冽三个。
“你别打她的主意,知道?”江殷不善地看着那少年。
原本欲与陆玖攀谈的那个少年脸色白了一白,但当着佳人面前,还是结结巴巴地与江殷道:“我、我只不过是在和陆家小姐说话而已,又关你什么事?再说,旁人交朋友你也管得着?”
江殷的眉眼压着,戾气丛生:“你说我管不着?”
他五官本就深邃,一生气眉宇就压得更沉,配上森然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就像是一头护卫领地的狼,他走一步,那些少年们就惶惶退一步。
与陆玖攀谈的那个少年颤颤:“江殷!这可是在学里,先生们都还没走,你敢动粗?”
江殷揉着手腕,挑眉:“他在这儿的时候我没动过粗?”
“你你你……”广贤书院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公子,而江殷却惯是用拳头说话的人,何况身后还跟着一个壮硕的何羡愚,一个冷面不语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容冽,加一个笑意狡黠的徐云知。
这四个人站在一块,活脱脱就是广贤书院四大恶人。
江殷没心情跟眼前的小书生废话,眼光一冷:“识相的话就赶紧起开,别缠着她,我数三声,一……”
“快走快走!”
“和他争你没胜算,还是别惹恼他了……”
江殷的“二”都还没数出来,原本围在陆玖身旁的一群少年们便作鸟兽散,兰室当中原本温习课业的学子们见江殷进来,也匆匆收拾书本笔墨,避让出去。
一瞬,兰室当中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下陆玖跟江殷几个人。
陆玖抬眸打量江殷,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三个少年。
何羡愚她认识,另外两个不认识,其中一个看上去冷脸少言寡语,一个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闲杂人等走开,对着陆玖,江殷眼底的阴鸷神色就扫荡一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又漾起光亮。
他站在她身侧,很是高兴地道:“你怎么来了?你是知道我在这儿,所以来和我一块儿上学么?”
陆玖敛眸:“世子说笑了。”
要是她早知道他也在这儿,早换书斋了。
江殷并不将她淡漠的回答放在心上,依旧热切十分:“玖玖,太好了!以后你在这儿念书,我能护着你,又能天天见到你。有我罩着你,谁也不敢欺负你!要是谁敢动你一下,我第一个削他!”
陆玖垂眸淡淡道:“书院清净地,怎会有人动粗?还有,世子唤我一声陆三姑娘即可……玖玖这两个字从世子口中说出,实在不得体。”
江殷讶异,没觉得自己有何问题:“叫你陆三多疏远啊?还是叫玖玖亲近。你也别叫我世子了,叫我的名字啊。”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笑道,“对了,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给你介绍我的兄弟。”
江殷手指玄衣冷面的小郎君:“这是容冽,他母亲是玉兰翁主。”
容冽对陆玖淡淡点头示意。
然后又指了指一旁打着哈欠懒洋洋的少年:“徐云知,翰林院学士之子。”
徐云知对陆玖一拱手。
江殷继续:“这个嘛,何羡愚,你们早就见过了。”
何羡愚手里抱着它那个贴身不离的零嘴锦囊,从中摸出一个蜜饯吃,温顺好脾气地对着陆玖笑,边吃边说:“陆姑娘,又见面了。”
江殷环胸笑起来:“他们几个是我在京中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以后你有什么事儿找他们也行,都是自己人。”顿了顿,“不过,只要是你找我,我都会第一时间在你身边,所以应该也用不着找他们。”
陆玖听着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通,敛眸道:“世子爷的心意,我收下了,只是我来这儿不过是念书而已,应当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几位公子关照。我父亲应当在等我,今日不好久留,我先告辞。”
她对着江殷几人一福身,而后从江殷身旁走过准备离开。
“怎么走了?”江殷见到陆玖走出兰室,直接抛下了何羡愚几个朋友,急忙追着陆玖离开的方向跑去。
廊庑上,陆玖自顾自匆匆往前走,而江殷就追在她的身旁寸步不离。
陆玖四肢虽然纤长,但到底比不过江殷的大长腿,加上裙子束缚着步伐,她走三步的路,他一步就走到了。
江殷不费吹灰之力挡在了她的路前,爽朗笑着:“我说,你怎么每次都这样?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