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托着他的手,涂药的动作顿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江殷看着她的眼睛,失落自责:“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陆玖垂落睫羽,声音温柔沉静,慢慢将陆镇的手翻到手背,上面赫然爬着几条烧伤的痕迹。
江殷的声音沉闷:“因为,我搞砸了。”
“你搞砸了什么?”陆玖哭笑不得,抬眸看着他。
“我搞砸了……”江殷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搞砸了你对我的好。”
“这个荷包,你做得那样费心精巧,而我却不小心将它扔到了火盆里。”他追悔莫及地道,“我不应该跟阿愚闹的,玖玖,对不起,我让你的心血白费了……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
说完,他抽手苦恼地抓着头发,将脸埋在臂弯之间,整个人被阴郁笼罩起来。
陆玖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苦恼懊悔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忽然被戳中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她轻轻笑着问了一声:“我生你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江殷慢慢抬起头来,眼神试探地看向陆玖,小声道:“……因为我从火里拿出荷包的时候,你整张脸上的笑容都没了,阴沉沉的,还厉声叫了我的名字。玖玖,你不用顾着我的情绪,我知道,荷包弄坏了,你这几日的心血没了,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送我的东西。”
“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话越往后说,江殷的头便垂得越低,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的。
陆玖看着他,垂眸,长叹一口气:“是。”
江殷猛然抬头,紧张地看着她,瞳孔骤然缩紧。
“我当然在生你的气,很生气很生气。”陆玖一字一顿地说。
江殷紧绷的肩膀垮下去,原本握紧成拳的手一瞬间颤抖着松开。
“我就知道……”江殷的语气里颇有些自嘲的笑意,“对不起,玖玖,我真的……”
“呆子。”陆玖清冷的声音打断江殷的话。
江殷身形一顿,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看她。
就在他发愣的一瞬,陆玖重新牵起了他那只被炭火灼伤的手。
她一言不发,将他那只受伤的手放在自己手里,侧身沾了药膏,轻轻往他的伤口上涂。
江殷怔怔瞧着她低头为自己上药。
一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是又说不出一个字。
她替他将手背上的伤口涂满药膏,而后凑近轻轻吹了吹,动作温柔细腻。
“呆子,还不知道我究竟为何生气吗?”她捧着他那只手上的手,忽然抬起了头来,雾沉沉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轻轻嗔骂了一句。
他还是不解,疑惑道:“为何?”
陆玖摇头,终于忍不住笑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呆子?”
江殷垂眸,眼底有些委屈,急声道:“陆玖,我不呆。”
陆玖抬眸轻笑:“还不呆,简直呆死了,简直就是个呆雁。”
她垂眸下去,静静道:“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弄坏了我送你的生辰礼,不过就是一个双面绣的荷包,破了就破了,大不了我再做。”
她抬手,往他的眉心一戳,骂道:“呆子,我是气你傻不拉几地往火盆里捡荷包,还呆呆傻傻地握了那么久!”
江殷愣住:“你、你是为这个生气?”
“不然我该为什么生气?”陆玖没好气地抬眸瞥了他一眼,“若非是我上前,将那荷包从你手上打落,你是不是还要傻呆呆地握着它?江殷,是荷包重要,还是你这手重要?你是不是不想要你这只手了?”
她质问完,他黯淡无光的眼睛就开始慢慢变亮。
“你……”他顿住,有些不敢置信,“你不是为荷包生气,你、你是为我生气?”
陆玖摇头无奈。
“玖玖,你真的是为我生气!?”江殷忽然抓住了重点,反手抓住了陆玖的手腕,问得欣喜若狂,“你、你是替我担心对不对!?……嘶!”
江殷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低头才发现自己方才一激动,竟然用烧伤的那只手去抓陆玖。
陆玖赶紧小心抓过他受伤的那只手,拧紧眉头训斥:“别乱动,我刚才帮你上好的药!”
“对不起……”江殷忙收敛举动,怯怯认错,乖顺得像只听话的小奶狗,“我不乱动,你别生气……”
陆玖摇头,无奈重新替他上药。
江殷低头,望着陆玖的那双眼无限温柔。
药膏涂抹在他灼烧疼痛的伤口上,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安心下来。
“江殷,你为何总是要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是否生气?”陆玖长叹一声。
他沉默片刻,而后道:“因为,我怕你走了。”
“怕我走了?”她疑惑。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承认时,眼底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怯,“因为对我好的人,太少了。”
陆玖一瞬抬起眼睫看他。
江殷强撑着无所谓的笑容,坦率地承认:“因为对我好的人太少了,所以,我怕你走,我怕我哪天惹你不高兴,你会转头就走,会像他们一样,不要我了。”
江殷说话声音不重,可每个字敲在心头的时候还是会感觉沉甸甸的。
她替他涂药的手僵了一下,而后又恢复自如。
她用手轻轻点了点他的伤口,轻柔地问道:“还疼么?”
江殷看着她,眼神闪烁,轻轻摇了一下头。
陆玖抬起眼睛,目光直视他。
“我哪会那么轻易就走?”她摇头自顾淡淡一笑。
江殷的眼底也染上几分笑:“真的么?”
“假的。”陆玖眄他一眼,故意对着干。
江殷却破涕为笑,反驳她:“明明是真的,你撒谎。”
陆玖垂眸轻轻笑起来。
江殷目光深深,他看着她,静静道:“自你出现之前,从没人替我这样细心的上过药。”
陆玖垂眸,淡淡地笑了笑,继续替他上药。
徐月知等就近叫了个大夫上门,重新替江殷检查了伤口,好在烧伤不太严重,重新开了些药让他外敷。
送了大夫离开,时辰也已经不早,江圆珠需要返回公主府而后入宫,其他人也得各自回府度除夕。
“你们回去吧,我没事。”江殷站在王府门前看着众人,送大家离开。
何羡愚还在为今日的事情自责,临别前又专门向他道歉:“……殷哥儿,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好,之后你想要什么补偿就告诉我,我一定补偿给你。”
今日在正厅当中与陆玖推心置腹谈过后,江殷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
听见何羡愚的话,他挑眉一笑,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拍了拍何羡愚的肩膀:“没事儿,你也不是故意的,下次你再送我点好吃的,就当补偿。”
何羡愚听见这话,脸上方才涌现一丝松快,他笑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好!好!我回去就给你准备!”
“江殷,我们就走了。”徐云知朝江殷一扬下巴。
“路上当心。”江殷站在王府门前,笑着对众人挥了挥手,而后看向站在马车旁的陆玖。
陆玖朝他一笑点头,转身同江圆珠登上了马车。
何羡愚容冽等人翻身上马,徐月知陆镇驾车,一行人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马车往前行驶,陆玖坐在马车内,回想起今日江殷说的话,有些窝心。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挑起了身旁的帷幔,将头探出车窗,朝着齐王府的方向回望。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陆玖眼瞳之中,江殷的身影汇聚成一个小点。
他茕茕孑立在齐王府清冷的门庭下,看见她回头,于是高高地扬起手臂冲她挥手,脸上带着点落寞的笑容。
江殷的身影渐渐消失,陆玖也重新坐回了马车当中。
江圆珠细心察觉到她的心事,于是轻柔伸手一拍她的肩膀,微笑道:“怎么了?”
陆玖回神看向江圆珠,淡淡一笑:“没什么。”
“告诉你一个消息。”江圆珠忽然转移话题,微笑道,“年前我父皇便定下了你当我的伴读,可是我想着,你若是给我当伴读,往日便不能再去书院,也很难见到大家,所以我想,干脆我来书院同你们一道上学。”
“公主要来广贤书院?”陆玖听闻这个消息微微有些惊讶,“可公主向来应当在宫中受教习……”
“父皇疼我,我苦苦求他,他自然也只有顺着我。”江圆珠轻轻笑了笑,目光瞥向窗外的玄衣少年,“而且,我来广贤书院,也不全都是因为顾及你,总之,过完年后,你肯定能在书院里见到我。”
陆玖垂眸,轻轻笑了笑:“也好。”
她侧过脸看向车窗外,风景游移,她忍不住回想起离开时江殷脸上落寞的神色。
他们走了,齐王府就又只剩江殷一人,形单影只,茕茕独行。
*
回到宣平侯府,陆玖便回到东阁中重新梳妆打扮,换上一身喜气的冬装,往华阳公主的荣景院当中赶。
夜幕很快降临,远近巷陌街道上传来一阵阵喜庆的爆竹声响,陆家人都汇集在荣景院当中用年夜饭。
一大桌子菜,各式各样都用,华阳坐在正位上,左右是陆元忠与魏氏,而后是陆玖一众小辈们。
吉祥话说过,一家人用除夕团圆饭,饭后便在荣景院内点烟花守岁。
陆玖陪在华阳公主身边,听着她与陆元忠夫妻玩笑,只偶尔陪着说上几句。
门外凤鸣满城烟火绚烂,家家团圆,听着耳边的热闹,陆玖的兴致却不高。
看着眼前的团圆,她便忍不住想起齐王府江殷独身的冷清。
陆玖在荣景院内坐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起身。
华阳正同陆元忠说笑,见到陆玖起身走上前,便柔声问道:“玖玖可有什么事?”
陆玖朝华阳一福身,淡淡笑了笑:“孙女想着今日的课业还没完成,想趁这会儿回去看看书。”
“今日是除夕,大可不必这么用功。”华阳疼惜道。
“是啊玖儿,就听你祖母的,过节就好好过节,不要想着别的事。”陆元忠见状也随口劝了两句。
陆玖已经拿定了主意,对着华阳颔首微笑:“祖母是知道孙女的性子,孙女向来喜欢今日事今日毕。”
“玖儿!”陆元忠瞥了一眼陆玖。
“罢了,也别为难她,她想着读书是好事。”华阳公主抬手,打断了陆元忠的话,抬眸温和看向陆玖道,“这儿也没什么别的事,你若想回去,只管回去便是,一会儿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差使屋里的丫鬟来取。”
陆玖行礼:“多谢祖母。”
“去吧。”华阳和蔼地摸了摸她的手,放她离开。
陆玖恭敬告退,便带着风莲走出了热闹的荣景院。
风莲提灯走在陆玖的身旁,准备与她一道返回琳琅阁,可刚踏出荣景院的大门,却忽然听见身侧传来陆玖的吩咐:“风莲,却外院吩咐人准备一辆小轿,悄悄地,别惊动了长公主与侯爷。”
风莲一怔,看向陆玖:“姑娘要出府?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儿?”
陆玖声音淡淡的:“齐王府。”
风莲顿了顿,抬眸不解地看向陆玖,但还是领命而去。
风莲离开,陆玖又转头吩咐身侧的丫鬟们:“我离开侯府的事情不要声张,不要惹长公主忧心,若是有荣景院和芳华院的人过来,你们只说我有些头昏,是以睡下了。”
“奴婢明白。”丫鬟们纷纷点头。
风莲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安排好了一辆小轿并三个随行的小厮。
陆玖从兜里掏出一小吊钱,让风莲代替平分交到了小厮们的手中,吩咐他们将她从侯府的偏门带出去。
小厮们受了恩惠,忙不迭答应,子垂花门外将陆玖送出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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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除夕,华阳公主特意恩准了一些有头有脸的婆子们外出看望亲人,侧门当中的小轿出去了好几顶,看门的男人们聚集在廊下喝酒,也并未细问,便让陆玖的饺子出了门。
福善街上灯火煌煌,倒不冷清,轿子出侯府之后便径直往齐王府的方向行去。
至齐王府门前落轿,陆玖便嘱咐风莲上前拍门,自己坐在轿中等待。
风莲应下话,即刻上前,拍响了齐王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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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传来远处烟火的爆炸声,昭示着除夕的热闹。
此刻天下人皆团聚,江殷却百无聊赖地瘫躺在空荡的罗汉床上,盯着头顶锦帐上所绣的图腾发呆。
他手里还握着今日被烧毁的那个双面绣荷包,拇指轻轻地抚摸着荷包上一处烧焦的大洞。
屋子四周静悄悄地,偶尔能听见外院赌钱的小厮们笑骂出声。
偌大的一个王府,没人管他的死活,他说自己今日没胃口吃饭,底下的下人便真的没再给他送吃的东西来。
在肚子毫不争气地叫唤了十几声之后,江殷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从罗汉床上坐起身来,将陆玖送他的那个破荷包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自己腰间,下床穿靴准备出王府觅食。
他刚穿好衣鞋,紧闭的屋门忽然被人拍响:“世子,外头有人找您。”
听见小厮的喊话,江殷毫不在意,穿好鞋推开门往外头:“噢,谁找我?”
小厮跟在江殷身后:“是宣平侯府的人?”
江殷脸上身边一变,脚下步子停住,当即转身过来抓住那小厮的衣领,难以置信道:“你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