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知打着哈欠,默默听着他们二人的雄心壮志,百无聊赖道:“随你们,我缺觉,回家再去睡会儿。”
“欸你别走啊?”徐云知刚起身,手腕就被人从后扣住。
刹那,徐云知背脊顿生凉意,汗毛竖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你们豪情壮志,可别拉上我,我最怕麻烦了!”徐云知赶紧想要撇清,用力想要将手抽出,可是却犟不过背后人的气力。
恢复满血的江殷坐在徐云知的身后,就是不放开他的手,脸上笑容意味深长:“云知,你觉得你逃得掉吗?”
徐云知咽了一口唾沫。
何羡愚圆圆脸上怀着些歉意的笑:“云哥儿,咱们四个人当中,就属你的课业最好,每回都能被夫子夸奖,给殷哥儿恶补这事,只能拜托你了。”
“我不——”徐云知脸色惊恐,不要的要字都还没说出口,连忙要逃,身后的江殷却一个起身,大臂一挥,直接将他圈在怀中,侧眸对着他不怀好意一笑。
江殷挑眉:“徐先生,走吧?”
徐云知捂脸,咬牙道:“走你的头,江殷!”
江殷毫不介怀地大方一笑:“只要徐先生能把学生的教好,事成之后,徐先生想走谁的头,就走谁的头。”
徐云知:“……你们不是人。”
江殷大笑一声,揽着徐云知往徐家的方向走,何羡愚咬着小鱼干赶紧召唤容冽跟上,容冽一个人牵着四个人的马,哥几个吵吵闹闹地穿过州桥,挤进汹涌的人潮当中。
*
冬雪消散,春回大地,檐上的冰柱融化成水,滴滴答答地敲在新爬了青苔的石阶之上。
冰雪消融,万物生长,新碧上梢头,嘉熙三十七年的春悄然而至。
春来,也就意味着今年科考的童试即将举行。
临近考试的前两日,陆玖只觉得自己胸口上如同压了一块巨石,紧张得几乎不能够喘息。
这才考试是她向陆家人证明自己的一个机会,若是能一举成功,将来对于她读书一事,魏氏等人便不能再横加管束,可若是失败,便是给魏氏等人添加说辞。
因此,陆玖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过自己,这次试验,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大周的科举分四阶层,先是参加童试,取得基本资格后,继续参加各州举办的取解试,而后参加由礼部举行的省试,最后才能参加由天子监考的殿试,金榜题名者,皆称呼为天子门生,分三甲放榜,而后由皇帝赐予官职,名列前茅者得以在京师为官的机会,余下的则分拨到各州府之内为地方官历练,一年举行一次。
可虽然这般发誓,她心里也仍有些没底。她是从上京后才开始正式准备参加童试的,基础薄弱许多,这将近一年的时间虽然也费了许多心血在其中,勤学苦钻,但到底与充足准备人学生有一定差距。
而分发给男女考生的试卷,题目都是一样,同等的难度,同样的时间之下,文章要做得比旁人出彩,对陆玖来说,是不小的挑战。
她希望自己能够一次成功,而不用再等待一年。因此,在考前,陆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查漏补缺上。华阳公主见她辛苦,甚至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让她专心温习。
这段时间,除了考试,别的事情陆玖一概不放在心上,对徐月知江圆珠的相邀也是几番推辞,每每下了学,都要在书院当中继续翻看典籍,背诵名句。
要紧大事之下,自然,对江殷也疏忽了许多。
正午南先生照理散学后,陆玖也照理坐在书斋当中静心温习。
书斋当中的学生渐渐散去,陆玖不知道读了多久,等身边的人几乎都走得差不多,她方才有些困倦眼疼,想要合上书本揉揉睛明穴,休息片刻再战。
江殷也没走,一直坐在她身后,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的举动,见她合上书本休息,目光越过冷清的书斋,扫向窗外的方向。
窗台下,小心翼翼地躲着三个少年郎,何羡愚、徐云知与容冽三人轻手轻脚趴在窗台上,见江殷试探询问的眼神飘过来,何羡愚立马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上,徐云知眼神却是有些担忧,但也没表露什么。
自从江殷下定决心要在兴趣上与陆玖相投后,便抓着徐云知帮他恶补诗词,连带着何羡愚、容冽也跟着他听了好几天。
但凡江殷认真做某件事的时候,这件事情的进步总是会十分明显,没读了几天书,江殷的自信又回来了,觉得自己简直才华横溢,满肚子的墨水没地方挥洒,于是实在忍不住,决定今日在陆玖面前小小地展示一把。
徐云知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可是何羡愚却是大力支持,江殷最是经不得夸奖,一夸奖,他的尾巴定要翘起来。
正是那句——雨过了,天晴了,他觉得他又行了。
接收到兄弟们的支持鼓劲,江殷心底顿生勇气,捏了捏拳头,抓着手上的书,起身朝陆玖的坐席走近。
陆玖原本正闭目养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不知是谁走到了自己身侧,于是警觉地睁开眼,侧眸看去。
“……是你?”她愣了一下。之前看书太过入神,身边来了谁,走了谁,她一概没去留意。
此刻书斋之内,除去几个素来勤奋的同窗之外,斋内的坐席几乎都是空余的,陆玖有些惊诧江殷竟然还没离开。
自从两人因为江烨的事情吵架后,二人相处间,陆玖总是觉得气氛尴尬,加之这段时间自己确实繁忙,因此也未主动同江殷说过几句话。
而江殷呢?因为拉不下脸,他每日都是悄悄跟在陆府的马车背后相送陆玖上下学,但陆玖并不知道江殷暗自做的这些。
因此,陆玖以为江殷也在同她怄气,也不与她一道来回,二人之间的矛盾还未解决。
想到这,她冷声问道:“有何事?”
江殷顶着陆玖的一张冷脸,在心里暗自捏了一把汗。
他咳嗽了一声,缓解自己的紧张,故意装作一副老少年成的样子,将手里的书递给陆玖,声音放低放沉道:“有空?”
陆玖莫名其妙地握着手里的一卷书,拧眉反问:“何事?”
江殷将腹中准备了好久的话慢条斯理说出来:“这个嘛,我近日呢,参加了一个诗会,想请你帮我试验试验。”
陆玖眉心一皱,觉得这话不对劲。
正巧在这瞬间,何羡愚因为担心江殷,悄悄探出了一点头察看情况。
陆玖耳聪目明,一瞬紧紧盯向窗口,而何羡愚也察觉陆玖看了过来,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把头缩回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江殷见陆玖的目光敏锐盯着他身后,心里有些发汗,开口试探问道:“怎、怎么?不行?”
陆玖原本想要拒绝,她现在没那个功夫帮江殷试验,可是看到何羡愚不小心冒出的脑袋,顿时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几个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定然是又谋划了什么事情。
也好,那就看看他们四个到底要做什么。
陆玖心里拿定了主意,握紧了手中的书本,眼底的目光由锐利渐渐变得温和,她抬起睫羽,看向江殷:“也行。”
“那、那太好了!”江殷心底长长松了一口气,雀跃地用余光去瞥窗口何羡愚等人的方向,脸上兴奋的神色藏不住。
陆玖捏着那卷书,淡声问道:“你说吧,要怎么试验你?”
江殷有些紧张这个在陆玖面前表现的机会,他收拢脸上的笑意,嘴角抿紧,也有些几分紧张,认真道:“你就随意抽,你说上半句,我答下半句。”
陆玖静静听着,点了点头同意:“那也行。”说着,垂眸轻轻翻开手里这本诗集。
江殷紧张地看着她翻书的动作。
陆玖停顿了一下,忽然抬头看着他,眼底含了一抹很淡的笑:“那,我开始问了。”
“问吧!”江殷一点头,坚定地说道。
第64章 江殷背(乱)诗(杀)……
江殷抓紧了手心, 想着这次一定要在陆玖面前挽尊才行,江烨总是仗着身上有几点文墨,在陆玖面前晃悠, 而今他江殷就要用事实证明, 江烨能做到的,他也可以!
脑海里,这些天恶补的诗文一行行的浮现,江殷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 却还是忍不住地紧张,捏紧的手心里沁出腻腻的冷汗。
陆玖垂眸,随意翻了一页, 先选了句简单的,读道:“床前明月光。”
“疑、疑是地上霜!”江殷捏紧了手心,额头冒汗。虽然是一句很简单的诗文, 但因为他过于小心谨慎, 思绪倒有些僵硬。
“嗯。”陆玖垂着眼帘往后翻了几页书, 轻声肯定道。
听见她的肯定,江殷顿觉自己胸口上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窗外, 趴在墙上贴着耳朵偷听的何羡愚三人,也跟着放下心来,宛如通关一道凶险的关卡。
陆玖继续问:“飞流直下三千尺下一句?”
“疑、疑是银河……”江殷有些顿住,一时有些卡壳。
窗外徐云知三人听见他卡在原地, 皆紧张攥紧了手心。
“疑是银河落九天!”何羡愚压低了声音, 唉声叹气,“昨儿才给你过的,可别忘记啊!”
可惜书斋内的江殷听不见何羡愚的提醒, 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将脑海里相似的诗句全都翻了出来,一句一句地对比。
陆玖举着书本,迟疑地看向他:“疑什么?说。”
听见陆玖的追问,江殷心里更急了,全然失了方才寻找陆玖时的潇洒举动:“疑是……疑是……”
陆玖目光疑虑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句子。
江殷原本就紧张,陆玖的目光凝视在他脸上,就更让他焦虑。
一焦虑,原本脑海里记住的那些词句通通混成了一团。
看着陆玖质疑的目光,江殷只觉得压力奇大,干脆一握拳,一闭眼,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疑是银河上青天!”
他这一句诗接上来,陆玖手里捏着的书差点掉下去,窗外贴着耳朵听动静的三人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
“疑是、疑是什么!?”陆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疑是银河上青天!?
江殷只依稀记得书上的句子好似是这样写的,也不敢问自己答错与否,只红着脸催促陆玖:“你,你继续往后问……之后的,我肯定都能答对!”
看他信誓旦旦红着脸保证,陆玖在心里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翻了一页书,换了首诗问:“但使龙城飞将在……”
听到这一句,江殷脸上露出一点洋洋得意的笑容,这首诗他肯定记得没错,于是当即回应:“六宫粉黛无颜色!”
窗外的三人脸色当即变了,何羡愚汗颜小声埋怨:“这都背得些什么乱七八糟!”
书斋内,陆玖黑着脸继续问:“后宫佳丽三千人……”
“铁杵磨成绣花针!”江殷摇头晃脑地回答,且越答越自得其乐,觉得自己回答得这般押韵,肯定都是对的。
窗外徐云知听着,忍不住偷乐,小声同何羡愚道:“你别说,他这接的句子还接得挺好,自成意思。”
陆玖忍着怒意:“垂死病中惊坐起。”
江殷得意:“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眸一笑百媚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红酥手,黄縢酒……”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朝选在君王侧。”
“日啖荔枝三百颗!”
“江殷!”
陆玖只觉得胸腔当中涌动着一股浊气!她忍了半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将书往江殷怀里一摔,气笑道:“江殷,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江殷抱着怀里的书,还觉得自己后来回答得挺好,抬眸一望陆玖眼瞳里意欲渗出的怒意,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躲在窗外的徐云知、何羡愚同容冽纷纷转头捂脸。
徐云知心中长叹一声,咬牙低声骂道:“昨晚白给这个呆子补了一宿的书!”
“我没气你啊。”这边,江殷抱着书,看着陆玖,十分真诚地说道。
“行,你说没有,那就没有。”陆玖闭上眼睛,压下自己的怒意。此时此刻,她真想掰开江殷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什么叫但使龙城飞将在,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这些污言……她、她简直觉得有辱清听!
她睁开眼睛,垂眸,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桌面上的文具纸张,而后抱起书匣,准备往门外走。
藏在窗户后的三人听见屋里陆玖走动的脚步声,慌忙要找地方躲藏,可找来找去,只能躲在廊庑外的竹丛里。
屋里江殷见陆玖要离开,连忙起身抓住她手腕,着急地说道:“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喜欢这些诗词吗?我也学了,以后你可以同我探讨,别再搭理江烨了!”
他分明记得,江烨每每同陆玖讨论这些诗词之时,他们之间的气氛总是十分和煦静好,可他今日学着江烨同她说这些诗书,她的脸色却如此之差,像是听不下去。
江殷疑惑之时,不仅有些失落,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做得不对?他明明很用心地去学,但是得到的结果却与想象之中的大相径庭。
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
“江殷,你不喜欢这些诗词,不必要强行去学。”陆玖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江殷连忙道:“不啊,我很喜欢!我最近一直在看书!真的,你相信我!”
陆玖当然不会相信他。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比她高一个个头的少年郎,看着他满脸的慌张紧迫,心底又觉得可爱,又恨他什么时候能成长起来。
“江殷,你都已经十七了,你不小了,不能总是像个小孩儿一样。”陆玖抱着书匣,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要为了别人去做你从心底里不喜欢的事情,这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