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鹭洲里
时间:2021-11-30 01:47:43

  何羡愚站在旁边看了江殷一阵,转过头去对着容冽使了个眼色,一向耿直的面容上悄悄掠过几丝狡黠的意味。
  容冽看着何羡愚,无语凝噎地摇了摇头,转身与他一同悄悄走出了江殷的营帐。
  何羡愚离开江殷的帐篷,迎面照来暖意阳光,奔波了一个早上,他忍不住伸了伸懒腰,笑容道:“总算是把身上的事情甩干净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容冽面容沉冷,环胸并肩走在何羡愚的身旁,终是忍不住低声默默:“这样真的好么?陆三姑娘可是一直挂念着江殷,若是她发现自己被骗了,白担心一场……”
  何羡愚伸手一把揽住容冽的肩膀,笑得那样纯善无知:“那都是他们小两口的事情,我和你就是个跑腿做事的,这事与我们何干呢?”
  容冽有些嫌弃:“你撇得倒是干净,把烂摊子扔给江殷一人。”
  何羡愚脸上的笑容和善温良:“那是他未来的娘子,又不是我何羡愚的娘子,这些事情是他江殷指使我们做的,最后变成烂摊子自然也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去打扫?”
  容冽冷冷地切一声,扫开何羡愚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方才在里头对着江殷,话倒是说得这么好听顺从,原来你心里早有了主意。”
  何羡愚毫不气馁地小跑上去,再度搭上容冽的肩膀,笑道:“那当然了,殷哥儿是怎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哄着他、顺着他的性子说,还指不定怎么闹我们,现在不好?咱们都清净了。”他搂着容冽的肩膀,匆匆往前走,兴冲冲说道,“走走走,别管殷哥儿了,他有人思念爱慕,咱们,没有啊,咱们自己先进京城里逛逛才是,你不知道,州桥边上的那家酒酿圆子,我可想了三年!”
  容冽面无表情,冷漠拂开何羡愚的手,毫无兴致道:“抱歉,你没有人念想,我有。我要走了,酒酿圆子你自己吃。”
  “不、不是?你这是去哪儿啊?”何羡愚愣住,伸着手还想挽留,“不对,你念想谁啊?”
  “灵川公主府。”容冽头也不回。
  说着,他径直翻身上马,朝着军营外的方向疾驰远去,徒留何羡愚一个人在原地,看着那被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
  何羡愚愣了半天,看着容冽的纵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怀疑人生道:“这都是什么时候有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顿了顿,他气哼哼地一咬牙,斥道,“不去拉倒!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一个人吃五碗酒酿圆子,一碗也不给你们带!”
  说完,他翻身上马,也朝着北郊城门的方向驶去。
  *
  沉黑的夜色安静得如同一潭无波无澜的湖水,暮色笼罩之下,唯余西边远处一轮明月照耀着绵延百余里的繁华京师。
  今日燕云军队归京暂歇,全城上下为了欢庆这样大喜的日子,明灯三千,点燃无数绚丽的烟火。
  皇宫当中犒饷归来的将领,北郊的数万兵马与城中的百万百姓也一同欢庆。
  陆玖站在宣平侯府最高的一处木楼顶层,凭栏寂寂望向远处天边上不断点燃的烟火与盏盏暖橘色的孔明灯。
  绚烂的夜空之下,凤鸣府内彩灯齐点,人群喧闹,往来川流不息。
  如同鹤唳一般的烟花急速上升,然后引爆在暮色的背景当中,反射过来的华彩光芒如同多彩的戏幕一般,一张张地映照过陆玖沉寂而略显失落的眼底。
  这个时候,京师之中多少人家和乐欢聚,多少因战争分离的有情人重新得以相见,陆玖不能不羡慕。
  今日大军归来,午后不久,容冽便与江圆珠心有灵犀地在公主府内相见。
  陆玖知道他们二人也有许多话要说,于是同徐月知一道离开了公主府准备在州桥两岸走走散心,可是没想到却正好遇见入城的何羡愚。
  徐月知虽然有心要陪着自己,可陆玖到底是不愿意抢占她与何羡愚这为数不多的相聚,于是便拒绝了徐月知,只留自己一个人往福善街的方向走。
  看着容冽与江圆珠重逢、徐月知与何羡愚相聚,他们成双成对,陆玖在心里为朋友高兴。
  可是高兴之余,却又想到自己仍旧形单影只,心底的一根弦便忍不住地扣紧起来,叫人感受到酸疼不堪的痛楚。
  几乎是一路半走半跑着失魂落魄回到的家,掩上重门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黑暗包裹上来,她才敢悄悄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大家都回来了,偏生江殷不曾回来,错过这个机会,也不知下一次能够再见他是何年何月。
  一个人的时候,陆玖便忍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想他究竟是真的因为受了伤无法回京,还是只是心里还惦记着当初的那个心结,单纯地不愿见到她,所以才不肯回来,不肯寄给她只言片语,让她一人在遥远的京师被作茧般的思念痛苦包围。
  陆玖站在最高的平台上,凭栏看着远处的灯火辉煌,疲倦地闭上了眼,不想再看远处和乐的景象。
  她沉默地闭上眼,感受着高台上自远处徐徐吹来的凉风。
  只有这样的凉风,才能把人的心吹静。
  少时,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两道脚步声。
  陆玖感觉到自己的心平静了许多,于是缓缓地睁开眼回过头去,淡淡看向背后的来人。
  两个身影从楼梯下缓缓步上,稍高一些的那个是陆镇,陆镇身旁的人则是风莲。
  因着江殷未回京的事情,陆玖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于是让风莲守在高台的门前,不准让人进来打搅。
  只不过,如若前来的人是陆镇,风莲也没办法阻挡,她清楚,姐弟二人的关系一直很好,有些事情,陆玖从不介意让陆镇插手,陆镇也是如此。
  风莲看着陆玖,眼神里有话,陆玖明白了她的意思,并没有责怪她看守不善,只轻轻点了点头,便让风莲先行离开。
  风莲会意,冲着陆玖俯身行礼,轻手轻脚地退回了楼下。
  陆镇穿着一袭绣竹叶的圆领宝蓝色圆领锦袍,满头墨发只在后脑上挽了个小结余下的发丝如黑缎泉水般流落在肩头背后。
  他长着一张与陆玖七八成相似的秀丽面孔,细长的柳眉,漂亮的凤眼,因为是儿郎,眉目里的凌厉比陆玖更甚几分,天成一张京华贵公子的面孔。
  只是此刻,这样面孔上凝结着与他姐姐一样的淡淡愁容。
  “找你好久了,原来躲在这里。”陆镇径直走向陆玖的身边,靠在她身侧的凭栏上,面容沉默地远眺着城内的辉煌灯火。
  陆玖靠在背后的梁柱上,垂眸看着陆镇眼底的落寞,眉眼间不由得闪现出一丝牵强的笑意。
  她转过身,将双手放在栏杆上,与陆镇一同远眺京师繁华夜景。
  夜空中的烟火与孔明灯的点点光晕温柔地覆盖在她的面孔上,把她的眉眼也浸润得愈发温柔了几分。
  她的眼底似有几分飘荡的惆怅,轻声笑叹道:“看来,今晚失意的人不止我一个。”
  陆镇双臂交叠倚靠在凭栏上,望着远处的煌煌灯火,沉黑如夜色的眼底浮现出了几缕迷惑。
  少见的,他没和陆玖逞强顶嘴,而是轻且淡地“嗯”了一声回应。
  陆镇一向是只不肯低头的骄傲孔雀,陆玖听见他这样少见的服软承认,一时之间还有些不适应。
  她凭栏,痴痴地笑了笑,轻巧问道:“阿愚回京,月知的身边是不是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陆镇看着远方的月亮,眼底消沉,这只素来骄傲的孔雀也不由得被现实压弯了脖子。
  “不是没有我的位置,是她根本都看不到我,不管是何羡愚在的时候,还是他不在的时候,月知姐她,从来都不会看到背后的我。”陆镇的语气里含着难见的消沉,兀自地笑起来。
  “今天我从相国寺回来,路过州桥上,看见了月知,我本想叫住了,可是就在开口前突然发现她的身边还跟着何羡愚。”
  “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何羡愚牵着马,他的样子变了好多,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是我想成为的那种男人的样子。他……他走在她的身边,手里替她拿着各色她喜欢吃的东西,两个人成双成对,完全就是一对璧人。”
  “我从月知的身边走过,她、她十分高兴雀跃地同何羡愚在说着话,根本没注意到我跟他们几乎擦肩而过。”
  陆玖站在身旁,静静听着陆镇的沉重的讲述,一时也不知道开口安慰他些什么,毕竟她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我原本也以为,你对月知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你慢慢长大,说不定就会遇见更喜欢的,于是忘了她。”陆玖侧眸过来看向弟弟,眼底流露出两分郑重,“但是这几年,我也明白了,你不是说着玩玩的,你是认真的。这几年何羡愚不在京师当中,许多时候,除了月知的家人,你是陪伴她最久的,她几乎都要……”
  陆玖看着陆镇,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她几乎都要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
  陆镇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两丝惆怅,少年的心事淡而哀伤地写在脸上:“是啊,她早就把我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了,对我好,跟我闹,去哪儿都会叫上我,也会记挂着我各式各样的事情。可是……”他的话渐渐有些哽咽,原本放在栏杆上的双手也拼命地攥紧,像是要握住什么,不甘而痛苦地说道,“可是,只要何羡愚一出现,我在她身边的地位马上又会被打回最初的位置。”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无力捶打着栏杆,像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在痛恨自己与何羡愚,与徐月知之间相差的距离、岁月。
  他忍着哽咽,抬起那双满是泪水的漂亮眼睛,迷茫地看着站在身边的陆玖,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地质问道:“姐姐,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代替何羡愚站在她的身旁呢?我到底还要做多少的努力才能取代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呢?为什么只有我这么的生不逢时呢?要是……”他的眼底渐渐燃起恨意,“要是何羡愚消失在这世上就好了!”
  站在一旁的陆玖听到这话,原本平静的心底忽然惊起滔天巨浪,她忙把陆镇抱进自己的怀中,按着他的头,任由弟弟的眼泪在自己脖颈当中汹涌流淌。
  待怀中的少年渐渐平静下来,陆玖才轻轻开口,她望着远处的明月,声音如同轻烟薄雾般渺茫:“陆镇,若是真如你所想,何羡愚消失在这世上,你觉得谁会最难过呢?”
  陆镇擦干了眼泪,眼眶通红,慢慢地从陆玖的怀抱里退出来,惶然回过神:“我不该说这话,是我不该,我怎能有这样恶毒的心思……”
  陆玖仰头,看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弟弟温柔地默然不语一笑,捏着手中的绢帕,将他鼻梁两边的泪痕轻轻按了干净。
  她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弟弟俊美的面容,笑意里含着能让人心安的神色:“我知道,你不会这样想,更不会这样做。我的弟弟,一直是个心地正直善良的人。”
  这句话,方才让一直心神不宁的陆镇沉定下来。
  陆玖见到他的眼底渐渐恢复了平静理智,于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见不到江殷的自己:“世间的许多事情,好像从不能为人力所左右。我们改变不了它,但是可以决定自己,只要坚定下自己的心,做正确的选择,剩下的结果,就交给时间慢慢答复吧。”
  陆镇看着陆玖,似乎是明白这话中的道理,慢慢地垂下了头,默然地微笑了一下。
  过了一阵,他复又抬起头来,一双沉默的眼仁温和地看着陆玖,浅声询问道:“那姐姐,你呢?这次大哥没有回京,你心里,做的是怎样的决定呢?”
  陆玖有些恍惚,过往的年少记忆纷至沓来,如同扑面而来的无数彩蝶纷飞。
  过往的画面快速流过,在记忆的最深处,留存着的是一张红衣少年郎俊朗英气的脸,脸上还沾着一点泥尘和结痂的浅浅伤痕,伤痕下,那张脸仍然对着她绽放笑容,笑容里带着不羁和一点孩子气。
  这笑容如同化作一束暖流,于悄无声息之中慢慢倾注满她冰冷的心。
  须臾间,陆玖已经有了回答。
  她抬眸看着胞弟,微笑的眼睛弯成弦月的弧度:“不管他回不回来,我也都会一直等着他。哪一天他回到这里,一定也看到留在这里的我。”
  这样温柔沉静的笑容将陆镇的眼底也逐渐浸软,他兀自一笑,眼底多了几丝豁达:“原来如此。”
  “当然了。”陆玖的眼底也渐渐浮动笑容,“他这次不回来,下次总会回来,下次不回来,总还有下下次,我不信这天下的仗会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姐姐就可以跟大哥温柔诉衷肠,倾诉思念?”陆镇的眼底期盼跃然而起,自然而来地接过陆玖的话。
  “不。”陆玖淡淡接过话,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越发和善,和善得几乎……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到那时候,我要跟这个没良心的狗男人好好清算以前的账!!竟敢让我一个人在京师等这么多年,还一封信也不写回来!让我在这里白白地替他担心,真是岂有此理!不训他一顿,难告慰我这么几年的担心!”陆玖满脸汹涌起伏的怒气,一拳头狠狠砸在栏杆上,怒意之大几乎让整座高楼也抖三抖。
  陆镇连忙退半步避开陆玖的怒火,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素来对旁人仪态端庄、性格沉稳的姐姐,此刻脸上却萦绕着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怒气。
  陆镇几乎可以从姐姐的表情当中看到不日某个三年来杳无音信、不闻不问的“狗男人”归乡之时,被自家姐姐扒皮抽筋、挫骨扬灰、膝盖跪残的惨烈下场。
  趁着陆玖沉浸在怒火当中的瞬息功夫,陆镇悄悄地背过身去,对着苍天在胸口上默默地双手合十成揖,颤颤地为远方某个不知在何处的“狗男人”姐夫默默祝祷——
  姐夫,这辈子,你还是不回来得好……
  小舅只能在这儿替你拜拜菩萨了,姐夫自己自求多福吧……
  *
  就在陆镇默默对天祝祷的时候,北郊城门外正升起熊熊的篝火,数万兵将聚集在一起,庆祝着今日暂时的平安回朝。
  篝火两边,一帮兵卒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酒说大话,哪怕是夜来的冷风也丝毫吹不灭他们的脸上的热切神情。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