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衣的笔迹很好辨认,风姿清绝,笔走龙蛇。
“还有一个心愿是……”
愿我心上之人岁岁平安。
后面四个字,她没有说。
愿我心上之人,岁岁平安,生生不见。
她忽然想到,顾皇后常伴帝王身侧,这说的生生不见,何其克制隐忍的深情,……怎么可能是她呢?
顾仙菱涩然一笑,神情有些惘然,双眼噙满了泪,
“阿姊,你觉得,陛下喜欢我吗?”
容凤笙一怔。
“你怎么会这么说?”
容繁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绝对不会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置于后位。
顾氏入宫,是他们两情相悦。
她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顾仙菱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自然和难堪。
她坐在椅子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看上去分外明显。
她白嫩的手,在上面轻抚而过,眼睫低垂,“阿姊,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不吐不快。”
“这个孩子,是……是我用了一些手段,才怀上的。我,我很是过意不去,但陛下并没有苛责于我。其实陛下,不愿意碰我。他怜惜我,道我年纪还小。可我觉得,他是心中有了旁人,不过没关系,我愿意等,等他忘记那个人,看见我,爱上我的一天。只是,再也等不到了。”
顾仙菱与容繁衣有了肌肤之亲后,容繁衣便再也没有去过旁人的宫中,人人都赞是顾皇后贤良淑德,留住了陛下的心,是社稷之福,唯有身在其中,方知冷暖。
“陛下还是楚王的时候,我就喜欢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高雅端方,温润如玉,殿下,可真是一位惊绝艳绝的大人,”顾仙菱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满是怀缅之色。
她忽然侧目,痴痴地凝望着容凤笙的眼睛,“可是,我知道他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楚王殿下了,我也只能守在原地,日复一日地回忆那些,与他短暂又灿烂的点点滴滴。”
“阿姊,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被那双含满了幽怨与情谊的眸子注视着,容凤笙心神俱震,她没有想到,世上竟是还有这样痴情的女子,这样痴痴地爱恋着她的繁衣。
沉默许久,容凤笙方缓缓道,“你就要随季无赦去往云寰,莫要再惦念了,不见他,对你对念衣都好。”
她将手伸出,贴在顾仙菱温暖的肚子上,轻声道,
“念衣,以后你要好好长大,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你也要像你的父亲一样,待你娘亲万般温柔,然后保护好你的娘亲,知道吗?”
顾仙菱深深地凝望着她的面容,像是要将这张脸,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之中,“会的。”
容凤笙这才莞尔:“仙菱,你不要多想,你是皇后,是繁衣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们容家,唯一承认的也是你,至于旁人,百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名姓。”
顾仙菱垂眸,点了点头。
“只是,仙菱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说着就要跪下,容凤笙怎么可能让她跪。连忙扶起她来,“你这是做什么?”
“阿姊可知,我兄长,亦在这寺中。”
顾泽芳。
她怎么不知,今日还在暗处……容凤笙努力不去回忆那段记忆,耳边听着顾仙菱压抑的低低啜泣,心中顿时泛起无边的酸楚,几乎是感同身受,顿了顿,下定决心道:
“繁衣不能,但顾泽芳我可以帮你约见一面,”
“我只想看他一眼,哪怕一句话也不能说,我也甘愿,”顾仙菱哽咽了,“仙菱在此多谢阿姊。”
她这声谢是真心实意。
容凤笙道,“一家人说什么谢,”又轻声安慰了顾仙菱几句,她实在是不忍心见这样的女子落泪,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只是,要将顾泽芳约见出来……容凤笙为难了起来,依照他对自己的厌恶程度,若是直接以温仪的名义约见,恐怕很难得到同意,怕是只能换个身份了。
这大菩提寺虽然不对平民开放,可其中亦是有不少达官贵人,他们的亲眷女客众多,随便套用个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仙菱哭了一阵,脸色看上去更差了,容凤笙只得松开了她来,“你这样的身子,怕是不能再奔波的,一切都交给我吧。”
一大早,容凤笙便出门了。
谢絮不在,据说是受到寺中方丈的邀请,到禅房去听禅了,容凤笙先是在佛堂里静坐了一会儿,为陛下祈福之后,这才起身出门去。
不过是随便寻了个小沙弥,略略打听一番,便知道了顾泽芳现在的居所。
没想到,这位顾大人的名字,在这见惯了贵人的寺人中间,竟也是如雷贯耳,倒让容凤笙不甚的惊奇。
只是这一路,越走越是熟悉,不禁觉得有些怪异。
抬眸望去,看着眼前的竹楼。
容凤笙忽地想起,这顾泽芳的住所,竟是自己从前养病时,居住的地方。
三层竹楼建得雅致精巧,选用上好竹木反复蒸晒,不燥不湿,色润如玉。
屋顶歇山起翘,檐角悬着牛角铜铃,每一层外挑的平台饰有雕花栏杆,挂着土染布的垂幔,下方以竹篱围了一个院子,院内遍植兰草,清香隐隐,都是珍稀的品种,价值千金,却很是繁茂,可见主人爱护之至。
旁边的竹林浓翠入云,还飞过几只漂亮的鸟儿,尾羽划过亮丽的弧度。
倒是比她住的时候,热闹多了。
容凤笙缓步上前,却看见一个小童,费力地从井中挑出一桶,摇摇晃晃地担到肩膀上,容凤笙见她吃力,便上前去帮了一把,一起提着那桶水,倒进水缸之中。
小竹松了口气,这才抬眼,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面前的人戴着一顶幂篱,不肯将真容示人,白纱吹拂,隐约莲纹荡过,普熏十方。她袖子半卷上去,露出一截皓白素腕,肌肤吹弹可破。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笑意,像是春风拂过,听的人不甚舒坦。
“小友,可否帮我问问,你们家大人是否有闲暇,见我一面?”
屋内,顾泽芳正在为佛经注解。
昨日之后,心绪总是浮躁。
其实,在谢絮逼宫称帝之后,他便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在寺中多年,养成磐石心性,自以为心有沧海可以撑篙,可以坦然应对。
可到底是凡夫俗子,人心肉长,一旦被人捏住了软肋,便是身不由己。
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地,有人轻扣门扉。
“大人,有客来访。”
脆生生的声音,是书童小竹。
第32章 032 我们家大人说了,他不在。……
032
会是什么客人?
他这竹林居, 地处偏僻,见的最多的,不过几个扫地僧。
除了那位贵客, 还能有什么人来找?只是,昨夜方才找过他,总不会这么等不及,一定要他给个答案吧。
小竹笑嘻嘻地说, “是个女郎呢!”
“女子?”顾泽芳长眉微拢,手指抚过一页佛经,神情未曾有半点的松动。寺庙之中何来的女子, 再说, 一个女子,来寻他作甚?
“她自称是寺里的女香客,瞧着是仰慕大人的声名,前来拜见的呢!”
顾泽芳轻咳一声,“拒了。”
他话不多,淡淡的两个字,语声冷漠, 亦是清凌凌的, 像是雪山上不化的冰。
已经足以令很多人望而却步。
于是,容凤笙等了半晌, 等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我们家大人说了, 他不在。”
小竹摇头晃脑地说道。
容凤笙惊讶,随即抿唇一笑,她略微拉低了帽檐,弯下身使自己平视这位小童子的双眼,低声道, “那你们家大人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在?”
她的声音柔柔细细,还带着几分干净的禅意。
小竹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随口胡诌道。
“亥时吧!”
反正这位女客总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还来找他家大人吧。
“是吗……我知晓了,多谢小友。”
看他脸圆圆,眼睛圆圆,生得实在可爱,容凤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小竹一时间竟是没有来得及躲开。
眼前一片白纱,上面绣着几朵银色莲花,随风冉冉开放,一股淡淡的旃檀香气传入鼻中。
小孩不懂什么美啊丑啊的,只觉一股仙气盈然,不自觉竟看得痴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上吃了一个暴栗,疼得他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大人!”
“发什么呆?”顾泽芳曲起指节,抬着眼,目光望向空无一人的小径,想来那人是走了。
他手里卷着一卷佛经,转过身去,背影瞧着高大修长,令人难以攀附的高雅。
小竹跟了上去,抚着自己的胸口道。
“大人大人,你是没见到,那位女郎生得当真极是美丽。”
顾泽芳好笑,“你见到真容了?”
“大人不是说过,美人在骨不在皮吗?”
小竹夸张地惊叹,“那位的骨相,就是一个好大好大的美人呐!”
容凤笙吃了一个闭门羹后,便自顾自地在大菩提寺中闲逛起来。她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处处是她熟悉之景,又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似乎,是树木更繁盛了一些,花草更鲜艳了些,阳光更温和了些。许多的善男信女,在其中往来穿梭。
寺院风水,立子午向,坐亡空线上,如此方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寺庙里有几座玲珑塔,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
空中悠然传来叮当声响,此为大音希声,奥妙无限,听在耳中,足以令人忘却人世间的一切苦厄。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牵引,她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香火缭绕的大殿,有重兵在前面把守。容凤笙反应过来时,心里重重一沉。
这里,是放置哀帝棺椁之处。
宽广威严的正殿静肃无声,袅袅的烟柱升起,缘着铜鹤的长喙蜿蜒,飘向高远黑暗的殿顶。
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俯看微尘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渺远。
她远远地望着,在金佛的脚底,摆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繁衣就躺在里面,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亲人。
脚步像是灌了铅,迈不出步子。
忽地雷声大作,亮光划过眼底,映出无限的战栗。不久之后恐有一场大雨,席卷过这片天地。
雷声轰轰,像是走过蒹葭弥望的河泽,脚底下像是有气泡,一踩就蹦起来老高。
她不知为何,感到了深深的惶恐,直从脚底冲向头顶,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颤栗。
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匆匆转身,却是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站立不稳,便往后轻倒,那人抬臂要扶,却被她下意识地避开。
“对不住。”容凤笙弯下身去,乌发如瀑泄落,素手捡起那顶幂篱,侧过身,重新戴在头顶,仔细地整理着。
顾泽芳眯起眼。
小竹曾说,今日早晨,来寻他的正是一位女子,戴着幂篱看不清容貌。
淡淡的旃檀香气,从她身上飘来,来寺里礼佛之人,身上多少都会浸染这样的香气,只是她的,要格外清幽得多,又似乎是在哪里闻到过。
顾泽芳皱紧浓眉。
忽然意识到,不该这样盯着陌生女子看,他连忙也侧了侧身,淡淡道,
“是在下失礼了。”
顾泽芳垂眸,却忽地发现,自己的前襟有些湿润。
不禁有些愕然住了。
脑海中响起,方才那女子略带鼻音的三个字。
分明是情绪失控的表现。
方才,她那隐隐透过白纱的双眼,似乎能够向他传递出某种情绪。一种刻骨的悲伤,好像失去了一切那般。像是游丝般脆弱,没有人可以抓到手里。
顾泽芳本身,是一个情绪极为稳定的人,一时间被这样巨大的情感所冲击,竟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立在了那里。
“瞧着是要落雨了,这位施主未带侍从,想来,也是没有雨具的罢?”
一旁的僧人开了口。
他原本是带顾泽芳去归还佛经的,谁知路上便撞见了这位女香客,站在宝仪金殿外,驻足徘徊了许久,眼下瞧着身子都在微微地颤动,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
见她擦身要走,而檐外,雨滴已经砸了下来,不免好心提醒道。
“我们正好有多的伞具。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如用在下的伞吧。”顾泽芳的声线有些冷淡,顿了顿,道,“在下与小师父共用一把就好。”
骨节分明的手递出了一把油纸伞,是很素净的青色,便是伞柄都是竹子磨制,分外细腻光滑,上面人工痕迹很重,镌刻着一个清瘦的顾字。
面前的女子,微微有些怔,好久才抬起袖子,从中伸出一只素净的腕,竟是比她身上的裙裾,还要雪白。皓腕凝霜雪,大抵是如此,顾泽芳瞧了一眼,别开了视线。
她将伞抱在怀中,幂篱的白纱笼下,看不清神色。
“等等。”
“虽然,不知姑娘遭遇了什么……但还请,凡事宽心。”
顾泽芳声音清冷。
他想起女子那股悲伤姿态,心下微微不忍,想了想,还是逾越礼制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条白绢,予她拭泪。
男子的掌心处,赫然躺着一席白绢,竟然就是之前,她在藏经阁遗失的那条。
容凤笙微惊,好久没有接,直到顾泽芳轻咳一声,她方才伸手,将那白绢攥在掌心。
她低低一福,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没有那么低哑,“多谢公子。”
这声音……他刚刚觉得熟悉,斯人已去。
但见一处雪白的裙角,如同云彩一般散去,转入拐角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