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余下,一股清淡的旃檀香气。
*
容凤笙将今日早晨,被顾泽芳拒之门外的事情,都说与了顾仙菱。
那位大人清高的很,她又不能现出真容,只怕被顾泽芳避如蛇蝎。
看样子,他是轻易不会与她私底下见面的。
虽然方才金殿外的那一面,算是意外收获,可当时还有外人在,更遑论,她陷入那样糟糕的情绪,哪里还能与顾泽芳说正事。
顾仙菱双眼微微黯然,却道无事。
容凤笙有些不忍,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以前在闺中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擅长的乐器。”
“我听他的书童说,顾大人今晚亥时,会有空暇,我可以再去寻他一次,引他来见你。”
顾仙菱摇头道,“会不会太晚了,此事如果让……谢絮知道,你的性命堪忧。阿姊,你不要冒险。”
“我不想你为我冒险。”
容凤笙想了想,道,“你就当我是为了念衣,你开心了释怀了,念衣才能健康平安,不是吗?”
顾仙菱哑然。
容凤笙叹了口气,轻声道,“仙菱,你离开后,若是遇上了良人,不必顾忌,给念衣找个父亲吧,”
她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实在是辛苦,正如你不愿看我冒险,我亦是不愿,看你受苦受累的。你做皇后的时候,我们容家没有好好待你,是我们亏欠了你。”
她起身,将包袱里面的所有金银细软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地,交到了顾仙菱的手上。
在启程去往大菩提寺之前,她就让迢迢收拾了这些金银首饰。迢迢一边抹泪,一边告别,以为她就要这么走了,离开这里,去往云寰。
惹得容凤笙啼笑皆非,捏着她的圆脸,安慰了好久,保证自己还会回来的,就算要走,也会带着她家迢迢的呀。
迢迢这才擦干眼泪,催着她赶紧出发。
*
亥时三刻。
顾泽芳放下书卷。
他适才刚刚沐浴过,屋子里全是清香,乌浓的发披散在肩侧,更加衬得那张脸庞清俊冷峻。
他支起了窗子,长身玉立,看着窗外,浓夜如墨,万籁俱寂,时而有风卷过男子那双沉寂的双眼。
也许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石阶上,一声声滴落到天明。
想来是要这样等待着的了,以往都是这样过来的,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凄清孤寂,总觉得,这是对心的试炼。
只是今日,却无端生出了一些寂寥凄然,微微抱住双臂,感到有些冷了。
想是今日撞见的那女客,被她身上那股浓重的情感,所感染了吧。
他拢住衣衫,轻叹了口气。
第33章 033 二合一
033
也不知她是遭遇了什么, 为何会那样伤感。
思及此,顾泽芳难免联系到自身。
顾家子弟众多,女孩却少。
他是家中最长, 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一个顾仙菱一个顾仙韵,都小他许多岁。
顾仙菱则是他最疼爱的一个。
顾家家主沉迷寻仙问道,顾泽芳年少掌家, 他妹妹顾仙菱几乎都是顾泽芳在操心,便连及笄礼,终身大事, 顾泽芳也都为之细细地筹划。
可谁知道, 顾仙菱偏偏就选择了那样的一条路。
想起与妹妹的最后一面,顾泽芳便满心惆怅。
他们当时争执的那么凶,他第一次同她说了重话,道若是她进宫,以后都不要来见他,就当没有他这个兄长。
谁知顾仙菱执迷不悟,顾泽芳一气之下, 便自请到寺里修撰国史。
后来顾皇后思念兄长, 多次递帖让他入宫,他也拒而不见。
最后……便是听闻皇后死讯。
他连训斥一两句, 都会感到心中难受的妹妹, 就这么死在了荒郊野外,尸骨无存。
顾泽芳越想,心中就越是难受,神色间笼罩下一层深深的阴翳。
同时,对温仪公主四个字, 愈发感到怨恨。
他当然知道传闻多有不实。
可人总要为自己的情绪寻求一个发泄口。
好像只要知道害死妹妹的凶手,是这个温仪公主,心里的难受与愧疚,就可以少一点。
顾泽芳按下心口翻涌,转身便要将油灯吹熄。
叮——这时,一声琴弦拨动的声音传来。
像是往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顾泽芳一怔,以为是出现了幻听。
随即袖袍一甩,大步走到窗前。
窗外,依旧是夜色模糊,浓稠的化不开。翠竹密密地连成一片,风吹叶动,不时传来簌簌声响。乌云游烟一般,四处飘散。天边一轮月,亦是轮廓模糊。
在视线不甚清楚的情况之下,这琴弦的乐声,便是格外清晰。
他轻阖双眼,修长的指节在窗台之上轻轻扣动。
是他分外熟悉的曲子。
顾家书香世家,顾泽芳精通音律,家中姊妹的诗书礼乐,几乎都是受他教导。
这首琴曲,是他教与顾仙菱的一首曲子,许多年都未曾听人弹起过了。
究竟……是何人?
他薄唇微张,对着四合的暮色,低低地喊了一声,
“菱儿?”
盼能得到回应,哪怕只是一句阿兄,也心满意足了。
可他心知肚明,不过是妄念。就连这琴声,也很可能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曾经委托友人,带兵去山崖之下搜查,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唯有散落的一些朱钗,都是顾仙菱生前最喜欢的。
他便都埋葬起来,立了一个衣冠冢。
顾泽芳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那琴声却没有消散的征兆,忽地急转直下,变得分外凄厉,仿若孤鹤断翅——
顾泽芳终是按捺不住,推门走了出去。
他手里擎着一盏孤灯,循着琴声走去。灯光清冷,照出他的双眼,眼角微微发红,似乎盈然有泪。
这使得这位疏离若世外孤仙的顾大人,终是有了一丝人情味。
他脸色有些紧绷,鼻梁上隐隐地渗出了汗来,
片刻后,顾泽芳终于定住了脚步。
三步外,在他立下衣冠冢的那棵菩提树下,有人席地而坐,手下一张木琴。
乌发,白裙,戴着一顶幂篱。
枝叶郁蓊,如同倒扣的佛龛。
月光带露,细碎地点缀在她的衣裙,一袭卷到膝盖处的乌发,浓黑如瀑。
她手里捧着一袭素绢,一边细看一边弹奏,幂篱上的白纱随风而动,莲花纹路在月光之下,绽放出流水般澄澈的光华。
她的身旁,亦是放了一盏小灯,灯光盈盈,照出一只精雕细琢的手,在琴弦上轻轻地抚过,发出一阵流水般的琴音。
不是。
顾泽芳大失所望。
他早该听出来,这根本就不是顾仙菱能够奏出的琴乐。菱儿虽然擅琴,却没有这样沉稳的心性。
况且此人技艺极为纯熟,挑不出一点毛病,必定师承大家。
女子发现了伫立在不远处的他。
她似乎是有些惊讶地站立起来,
顺便弯身,抱起了那木琴。
她站立之时,身姿纤细,腰肢盈盈一握,衣带当风,自是无限风流。
只一眼,顾泽芳便更加失望,他到底在期盼什么。
“大人。”她却忽地开口。
容凤笙话音一落,见他竟是转身就走,也呆愣住了。
她好不容易才引得他前来,怎么能就这么放他离去?
连忙上前一步,再唤。
“顾大人,请留步。”
顾泽芳这才脚步一顿,定在了那里。
容凤笙抱着琴,缓步走到男子的身边,他身量极高,宛如一株高大的菩提树。
不敢多看他脸上冷峻的神色,她低着头道,
“不知道大人可还记得我?我便是今日早晨,来竹林居找过你的。”
“姑娘,这于礼不合。”半晌,他方才回应。不知是否情绪被扰乱的缘故,顾泽芳的声音有些低哑。
她为什么会这首曲子?
她不应该会这首曲子,她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容凤笙抢白道,“大人是觉得,这首曲子耳熟么?其实,大人所思念的故人,细说起来,我与之,也有过数面之缘分。”
“你是宫里的人?”
顾泽芳终于肯侧目看来,目光带着打量。
宫里何时有了这样的人?
容凤笙顿了顿,轻声道,“正是,我……我是哀帝身边侍候的宫人,顾皇后曾经与我有恩。”
“宫变之后,我为一位老爷所救,现在住在宫外,偶然有机会,入得寺庙,得知顾大人就在此间,这才千方百计求见大人,便是惦记着皇后所托之事。”
“顾皇后托我,将一物转交到大人的手上。”
她伸出手,细白的掌心之中,却正是一只平安符,边角绣着一个小小的菱字。
顾泽芳接过,上面还残留着温度。他只看了一眼,便珍重地收进了袖子里,对容凤笙略略颔首。
“多谢姑娘,顾某感激不尽。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便就此别过吧。
如此深夜,你我二人独处,于姑娘清誉有损。”
到底是惦念着男女大防,顾泽芳转身就要离去。
却是再一次,被她柔声叫住。
顾泽芳皱眉,有些不明地看着她。
容凤笙手心微汗,也感到有些尴尬,不过很快便想开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顾大人,我们今日见过的,大人忘记了?”
说着,她抽出手,将一直与琴抱在一起的那把青伞,递了出去,“大人免我受雨淋湿,若不酬谢一二,实在是过意不去。”
见男子脸色愈发冷峻,容凤笙倏地,低叹一声,“大人误会了,”
隔着幂篱,似乎感觉到她在笑,不知为何,顾泽芳竟是微怔,莫名想起今日,她那悲伤的姿态,不知为何,心中就有些松动。
容凤笙眼眸在他面上虚虚掠过,“素来听闻大人风华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感念大人今日的借伞之恩,我准备了一些茶点,还请大人移步品尝。”
“大人请随我来,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不知为何,顾泽芳便跟在了她的身后。
不多时,一间小院子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微弱的光亮传来,夤夜中,幽幽地点着两盏灯,就挂在那篱笆墙上。
忽然一股大风卷过,灯影破碎,幂篱的白纱也被风吹起。
容凤笙抬手。她细白的手指按住边缘,防止幂篱掉落,可顾泽芳还是看见了那姣好的侧颜。
宛如绝世的画作,被轻轻掀开一角,叫人窥见底下的潋滟多情。
顾泽芳默不作声,只是稍微落后了一步。
身边的人,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容凤笙推开篱笆门,却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卷佛经。
被风吹得哗啦翻动,蝇头小字落在扉页之上。
容凤笙很是自然地弯身,帮他捡起,“大人的东西掉了。”
指尖相触的时候,他明显是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迟疑。
容凤笙心里,忽然有了个可笑的猜测。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女鬼吧?
也不外乎,顾泽芳会有这样的顾虑。
她这打扮,确实是很像那些在寺里,专门勾搭书生的狐妖鬼怪。
白衣,月夜,还是这样百般邀请。正常人都会起疑心的吧,是以,才用佛经来试探?
容凤笙暗暗摇头,待她目光落在卷页之上的时候,却是忽地一怔,脱口而出。
“大人可以将它给我看看吗?”
顾泽芳一愣,随即抿唇,将那卷佛经递了过来。
容凤笙扫了一眼。看到了经文旁边的注释,那字迹颇有风骨,笔走龙蛇,漂亮锋利得,就像他这个人般。
这字迹……分明就是!
容凤笙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看向顾泽芳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清声公子,
她握紧佛经,难以压抑心里的欢喜。
竟然是他……顾泽芳便是那位,与她互通过书信的清声公子!
没有想到,这天地竟是如此地小,她现在才完全地明白了,为何谢絮一定要将这人招揽回朝堂。
这样的人才,确实不该被埋没在这里。
容凤笙也动过将清声举荐给繁衣的心思,去信试探,却被清声给婉言谢绝。
清声的回复是,他不过是寺庙中一介老僧,行将就木,平日里不过是坐坐禅,诵诵经,实在是无能,也不愿再涉朝堂中事,怕是只能拒绝她的一番美意了。
若清声就是顾泽芳……
他那个时候,刚刚游学归来,正准备大展身手。却发现皇室积弱,而内忧外患,几乎将这个王朝压垮。
他一人之力,终究是无力回天。
于是为了保住家族,他选择置身事外。
谢絮登基之后,明里暗里,可是将那些死忠于容氏的臣子,都给宰杀尽了。
所谓善待,也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
本来,通往权利路上,都是血腥至极的。
所以,顾泽芳选择隐居大菩提寺,亦是聪明人自保的手段。
见她翻阅的有些久,顾泽芳轻轻咳嗽了一声。
“公子还信佛?”
容凤笙这才将佛经归还,随口问道,
顾泽芳却感觉,这位女郎待自己的态度,前后突然变得很不一样,隐隐有了几丝亲昵。
他当下心中是警铃大作。
便刻意地保持了一点距离,道,
“偶尔看一些,静静心罢了。”
容凤笙倒没在意他这避之不及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