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谢星澜看着这笑容,总觉得有些凉凉的,好像下一刻,他就会将刀送进自己的心口。
这个冷漠疯执的家伙,似乎,只有在提及那位温仪长公主的时候,才像是一个人。
谢星澜总是很乐意看他吃瘪的。
是以,他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十分的好。
谢星澜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一双清亮的猫儿眼眨巴眨巴,望向容凤笙。
“娶,娶我?”
容凤笙脸色纷呈,忍不住打量起了这少年。谢家这些晚辈,不知是怎么养的,都生得极好。谢星澜生得是与遗奴不一样的漂亮。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气度,年纪小还没长开,可那过于纤细的身量,还有肖似女孩儿的五官,以及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小辫子……
容凤笙掩口,轻轻地咳了一声,眼里透出一些温柔的笑意来。
“世子莫不是在说笑?”
谢星澜却是脸都不红,声音清亮道,
“公主可是嫌星澜年纪小?没关系,待过几年,星澜就会长成像陛下那样的大英雄,”
他笑起来露出虎牙,朝气蓬勃得紧,看得人心生喜欢。
“星澜从小就立下誓言,要娶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为妻,不过,星澜见了许多女子,觉得能称得上是美人的,实在是太少啦,直到今日,遇到了长公主殿下,方知道人间绝色,原来不是一句空话!”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夸奖。迎着那双漂亮的猫儿眼,容凤笙竟是忍俊不禁,这孩子也难怪旁人都那样宠他,就这一张甜嘴,哪能不讨人喜欢呢?
“小堂兄也记得的,星澜说过要娶世上最美的女子做世子妃,是也不是?”
说着他负起手来,歪头看向了谢玉京。
“咔嚓,”太监眼睁睁看着,他们太子殿下将杯盏捏得粉碎。
话说到这里,众人都知道,这世子说要娶妻,到底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容凤笙亦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今日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她并不惧成为焦点,但这般招摇,总是不好。
谢絮轻咳一声,“好了,闹够了就给朕退下。”
谢星澜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方才陛下不是应允小臣的吗,怎么竟是不作数了呢?小臣可是认真的。”
忽然,一声“放肆”,打断了谢星澜的侃侃而谈。
出声之人乃是一位大臣,他先是冲着上首的谢絮拱手,以示尊敬,方才冷声说道,“世子可知,温仪长公主是何人?她曾经嫁入南阳侯府,是为陛下正妻,岂容世子在此,大放厥词?”
谢星澜眨眨眼,“那你们为何还称呼她为公主殿下?我都问过了,她现在不是宫里的娘娘,既然如此,公主正当芳龄,而我年华恰好,岂不是门当户对?”
那老臣看上去像是要昏厥过去了,“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恨不得一口唾沫喷到谢星澜的脸上。
“门什么当户什么对?温仪公主年长您十岁有余,况且还是前朝——”却是戛然而止,这是一个忌讳,陛下不会想听到那两个字,大臣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谢星澜连连摆手,
“这有什么嘛,小臣不嫌弃不嫌弃。公主这般的美人便是到了七老八十,亦是位绝代风华的美人!”
容凤笙这下是彻底绷不住,“噗嗤”笑了。
谢絮循声,皱眉看来一眼,而谢玉京抬眸望来的视线,亦是森凉,容凤笙将脸一侧,手里的团扇略略挡住了表情,哀叹,这世子真是要没完没了了。
“温仪,你怎么想呢?”
谢絮几乎是从牙齿缝中逼出这句话。
这局面,也是只有自己出面才能解决了,容凤笙清清嗓子,“温仪戴罪之身,怎配得到世子的垂爱,”她手心暗暗掐紧,泫然欲泣道,
“若是世子非要相逼,温仪恐怕唯有……”
“落发为尼了。”
她说着便以袖拭泪。
谢星澜顿时垮了脸。
他也知道剃度出家,可是十分严重的事情,
“当真不愿意吗,”
他沉吟片刻,忽地捏紧了拳头,执着道,“那仙子姐姐,你不做世子妃,做我姐姐可以吗?”
容凤笙一怔,假哭的姿势也凝固了。
一边的芝芝,忽地拍手附和起来,
“好呀好呀!公主也做芝芝的姐姐吧!”
又连忙被云妃制止。
容凤笙莞尔,福了福身,“世子抬爱,温仪自然是荣幸之至,”
“够了,”谢絮冷道,“虽说今日是寻常家宴,但到底是在宫中,自有宫里的规矩,不是在你梁王的封地,你还是收敛一些,否则休怪朕宣梁王进京来好好问问,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世子的。”
“芝芝还有你,不懂规矩。”教训女儿的谢絮声明显音放轻了一些,可神色依旧很是吓人。
云妃立刻低头请罪,叹口气,小声哄起了怀里扁着嘴要哭的女儿。
容凤笙亦是叹气。她就知道谢絮肯定要不高兴,不过,她现在无暇顾及谢絮是什么心情,因为她感到了一股更加不友好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不用看也知道是谢玉京,她忍不住想要掩面,再次感到了那股熟悉的窒息感。
她现在,很想抓着个人告诫,务必远离谢家之人,他们谢氏中人或多或少,脑子都有点问题……
忽地,有人匆匆走进,“启禀陛下,郗大人求见!”
郗大人,什么郗大人?
容凤笙心中猛地冒出一个名字,钦天监,郗鉴雪!
谢絮亦是有些疑虑,这钦天监不在司天台待着,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
“宣。”
容凤笙直觉有了一股不妙的预感,郗鉴雪……如果她想的没错,就是这位大人最先提出,将容氏嫡系血脉祭神,以平天怒。
他此刻求见,怕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登时,有些局促地向着进场之处看去。
只见不多时,一抹纯白缓缓踏入,像是从冰天雪地中走来,让整个室内都霎时一亮。
一身雪白冠服,袍服上绣着游鱼,腰间双鲤莲花纹的玉佩轻摇,环佩瑽琤,琳琅似玉。
这位郗大人,竟是将朝服都穿戴得齐整,显得与宴上众人格格不入。
走到近前,容凤笙却眼尖地发现,他鬓角垂落的发丝,竟是隐隐地泛着银芒。可是这位郗大人分明瞧着,不过是个弱冠的年轻人,怎么会生出花发?
难道,是少年白?
可他戴着官帽,其余的发丝都隐藏在官帽之下,却是不好分辨。
“微臣郗鉴雪,拜见陛下。”
他的声音,宛如来自世外的莲池梵唱,佛陀座下的呢喃低语,回荡在众人耳边,竟让不少人都露出了迷惘之色。只因为此人的嗓音,实在是太空灵了,不像是属于这个尘世的声音。
再看他这副仙风道骨的装扮,
竟让人怀疑,莫不是当真见到了神仙。
“不知爱卿如此前来,是为何事啊?”待这位颇有些神异的郗大人,谢絮倒是客气和蔼得很。
郗鉴雪嗓音空灵,“陛下,臣夜观天象,见太白星起,紫微式弱,是大凶之象。”
他顿了顿,“这是臣,第三次劝诫于陛下,此次过后,臣便不会再劝。成二代而亡,遗祸之故,而所谓遗祸,便是一人,此人就在宫中,将成气候。”
“陛下,请立即处死妖孽,否则,大成气数将尽。”
话音落地,便惹得谢絮紧握住了扶手,容凤笙亦是有些诧异,随即抿紧了唇瓣,俯视着这堂下雪白的身影。
她登时就明白了过来。
不知道是席间何人,去找来了这位郗大人,让他在太子的选妃宴上,众目睽睽之下,请求皇帝处死自己。
不过,太子选妃,不仅是皇族的家事更是国事。
郗鉴雪,当真不害怕谢絮一怒之下,以扰乱国事的罪名,将之治罪吗?
可谁知道,郗鉴雪话一出口,好几位臣子纷纷露出了赞同之色,还有一位,直接从席间走出,直挺挺地跪在了谢絮的面前。
“微臣恳求陛下,立即处死妖孽!”
他朗声道,“自从温仪公主存活以来,不仅祭神台被毁,后又是宫妃遇害。再者便是菩提寺大火,种种不详的迹象,早已坐实了此女妖孽之名!”
方才郗鉴雪,并未将那妖孽之名诉诸于口,而此人的这一番话,却是直接将矛头直直地对准了容凤笙!
看清那出言之人的脸,容凤笙心里冷笑一声,是老熟人了,刑部尚书!
“更何况,方才更是引得了世子相争,岂不是更加证实了,此女蛊惑人心之力?”
谢星澜指了指自己,一脸无辜,他也没想到,不过是心血来潮,竟会被这位大人拿来大作文章。
刑部尚书说完,好几位大臣都从席间走出,纷纷跪倒在地,异口同声,“请求陛下处死妖孽!”
明显,早有预谋。
“各位爱卿,此处可并非议政大殿,诸位如此,是意欲何为啊?”太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动,唇边噙着笑意,眸色却是冷冽如冰,
“孤的选妃宴,岂容尔等视为儿戏?”
一位御史却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事关国本,不可不加以重视!若是今天,陛下不能给我等一个说法,臣便一头撞死在这,以证清除妖孽之决心!我大成江山,决不能毁在一妖妇的手中!”
“郗大人好大的威风,当真是,一呼百应啊。”容凤笙倏地轻叹。
“臣不过是按照天命行事。”
郗鉴雪道。
他的眼眸无情无欲,如同蛇般冷血,他是修行之人,一切都严格地遵守天命进行,绝不会因为人力而更改,
他的身上有种天人般的冷酷与残忍,手里拿着的罗盘亦是坚硬冰冷,一如他的心。
过了许久,谢絮才铁青着脸道,
“诸位稍安,此事容后再——”
忽然,“妖孽不除,后患无穷啊——!”
那御史痛呼一声,便站起身,直直地冲着一旁的柱子撞了过去。眼看就要血溅三尺,容凤笙瞳孔骤缩,云妃亦是紧紧地捂住了芝芝的眼睛。
谁知,那御史的肩膀,忽地被一只手给拎住了。
谢玉京淡淡的声音响起,
“大人要死,也莫死在孤的东宫。”他眸底漆黑,却藏着一抹厌恶与浓烈的杀意,看得那御史莫名骇然。
是以呆愣住了。
“哐当”一声,谢玉京却转头扔了一把剑到他脚边,轻声细语道,
“大人真想自证,且出了这殿,到外头抹了脖子去吧。”
这下,御史却傻眼了。
他做出触柱的举动,亦是激愤之下,才能一鼓作气豁出去的,是效仿那些清正廉洁的谏臣,留的身后清名。何况,这都是那位大人的授意,只消这一下,他家中父母妻儿,才能得以保全啊。
但人,都是惜命的,被谢玉京这一阻止,是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再死一次的冲动了。
那御史两股战战,剑就在地上,捡也不敢捡,重重跪在了地上,深深叩首。
如此一来,谢絮也明白了今日这一出,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冷哼一声,就要斥责郗鉴雪。
云妃却是款款走出道,“陛下,可否听臣妾说一句,温仪长公主未曾身死,本就说明了,这是天意。臣妾听说当时,祭神台上,大火已然燃起,公主却能全身而退,这不正表明了,是天意令公主存活的吗?况且,之后妙妃遇刺一事,亦是那胆大包天的刺客所为,与公主没有关系。后来的大火更是一场意外,怎么可以将这些种种,全部归咎在一位弱女子的身上呢?”
云妃说完便默默垂眸,只愿容凤笙看在她为她出言的份上,今后,可以庇佑于她们母女二人。
这时,亦有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
“陛下,臣有话要问问郗大人。”
顾泽芳桃花眸半眯,身姿俊朗,冲着白衣人拱手道,
“敢问大人,卦象中所说的遗祸,可有指名道姓是何人?”
郗鉴雪一怔,雪睫微颤,“并未”
“不过,臣根据卦象得知,未来的君王已经成了气候,目前就在陛下的宫中,”
顾泽芳打断道,“那便说明,也有可能不是温仪长公主。若说遗祸,是指前朝之人,那么,大兴之臣皆是遗祸,敢问在座诸位,有谁不是曾为大兴效力?难道也要陛下,将尔等都屠杀殆尽吗?如此一来,岂不是陷陛下于不仁不义?
敢问郗大人,你用意何在?”
他字字铿锵,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郗鉴雪毫无畏惧,淡淡道,“天意难违,预言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顾泽芳摇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果陛下执意要杀光那些所谓的遗祸,也许就会出现新的王者,大肆屠戮谢氏皇族,夺走谢家的江山。”
登时,方才还满脸愤恨之色的臣子们都面露了犹疑。
有人弱弱道,
“可她确然罪孽深重!”但声音,明显比方才小多了。
落到如此局面,只能看,君心更加偏向于何人了。
谢絮嘴唇紧抿,始终一言不发。
就在谢玉京按紧癯仙剑,就要一声令下之时,忽听男人冷冷道,
“传朕旨意,温仪长公主禁足于公主府内,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私自出入。任何人,更不得私自探望,违令者,立斩不赦!”
说罢,拂袖而去。
皇帝一走,众人亦是纷纷离席。容凤笙也被几个羽林卫“请”回了公主府。好好一场宴会,就这样毁于一旦,众人神色各异。
谢玉京走过郗鉴雪身边,忽地被他叫住,脚步一顿。
“太子殿下,”郗鉴雪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情,淡漠如雪,
“臣有十二字,要送给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