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柔的嗓音徐徐响起。
“遗奴,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你是我人世最契合、最烂漫的因果。”
……
事实证明,人不能,在不做好御寒措施的情况之下,随便外出,容凤笙用自己的身体践行了这一真理。
不过是白日去了趟御花园,摘了点梅花,
夜里,便高热不退。
谢玉京整夜守在一侧。
天微微亮时,他才从她榻边离开,轻手轻脚的,就怕惊扰了她。
过了许久,谢玉京出声问道。
“是不是与施针有关,她变得容易生病了。”
魏宣烨皱眉,“也许,是有一定影响的。微臣先前也说过,人的承载能力,是有限度的。娘娘需要时间,缓解那些情感对她的冲击。”
“朕……是不是错了?”
魏宣烨还是头一次听见,皇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一时沉默了。
只是眨眼间,面前的青年又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缓缓走向药炉,波澜不惊道,
“药给朕,朕亲自煎。”
魏宣烨闻言一怔。
说了注意事项之后,便让药童将药包给了皇帝。
果见,这位帝王拿着扇子,蹲在药炉子边,眉眼低垂,轻轻扇了起来,他一身锦衣华服做这种事,很是有些违和,魏宣烨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随父一起,到过很多娘娘宫中看诊,那位老皇帝风流成性,宠妃生病时,也会搂着温声安慰,可就算再心疼,也不会蹲在地上,灰头土脸的,给一个女人煎药。
因为帝王心里,装的东西太多。
将女人放在首位,那是昏君才会干的事,即便谢絮活着,他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但……魏宣烨再度看了那青年一眼,或许,他跟那位躺在榻上的女子,二人的关系更像是寻常夫妻。
他们根本没有皇帝与后妃的屏障,亦没有主仆的名分。
……
自从容凤笙生病后,所有事情,都是谢玉京亲力亲为。
正是非常时期,他变得疑神疑鬼,极为缺乏安全感,含露殿的人手,都被他加强了一倍,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甚至上朝也不去了,止喜来催,他立在她榻前好半晌,忽然俯身来抱她,竟是动了带她去上朝的念头,容凤笙觉察到这点,立刻哭笑不得地制止了。
容凤笙拍掉他伸过来的手,力气很小,不痛不痒的,她喉咙一痒,轻轻咳了一会儿,才说,“像是什么话?臣子们在底下瞧着,怕是要在心里骂你了。”
谢玉京却固执地抓着她的手,眼里的意味很执着,容凤笙心里又酸又软,便半支起身,靠近他,轻轻含住了他的嘴唇。
他喉结一滚,轻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动,虔诚得像是在感受神明的光芒那样。
勾着她的手指,也慢慢地收紧。
亲了好久,才亲得他终于歇了那心思,她长舒一口气,靠坐在床头,握住他的手,轻柔安慰。
“陛下宽心,我会好起来的。”她的脸色,因为生病显得苍白,说话还带着重重的鼻音。
“阿笙。”
这种时候的他,显得好脆弱,像是一只怕被抛弃的大狗狗,漆黑的眼眸湿漉漉的,
“你要快点好起来,我真的很担心你。”
“风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陛下不用太担心,快去处理政务吧。”看向不远处堆积成山的奏折,容凤笙微微叹气,推了他一把。
见他不动,手下不禁用了力气,眉间微蹙,“国家之事刻不容缓,怎能因私废公。快去吧,乖。”
谢玉京瞧了她半晌,这才起身。
一旁的止喜连忙上去磨墨,顺便抹了把泪,谁说他们这位皇后是妖后的?
这才刚醒,便催着皇帝去处理奏折,分明是贤后,大大的贤后好吗?!
夜间,容凤笙倏地惊醒。
感觉到身上压着沉重,有人柔软的唇瓣,在脸颊不住游移,从鼻尖,一直吻到嘴角,一下一下,淡淡寒梅香气钻进肌肤,手腕也被人摩挲着,继而十指相扣。
“倘若有一天,我做错了一件事,”
“你会怪我吗?”他低哑的声音传来。
“错的?”
容凤笙想了想,“你为什么会做错的事?”
为了什么呢……
“不想我的公主背负那么多,不想你还惦念着别人。”
我的公主,容凤笙心里笑他肉麻,还有,什么别人,她心里除了他,哪里来的别人。无奈身体没什么力气,又被他亲的浑身发软,感觉到他湿润的唇瓣,一点一点啄吻着耳垂,痒痒的。
他说,“一切,我都会处理好,所以只需要相信我就够了,”
“好,”她困意浓重,嘟囔不清,微微收了收十指,就好像主动与他十指相扣那般,“我相信你。”
夤夜,地牢。
哗啦,隐约有锁链拉动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各种混杂的气味,腥臭潮湿,令人作呕。
一人绑在刑架上,凹凸有致的身躯,彰显出这是个女子。她披头散发,身上血迹斑斑,鞭痕交错着极为可怖。
房门咔的一声响,有人缓缓行近,寒梅香气冲散了那股恶臭。
罪犯微微抬眼。
一抹牙白色,纯洁干净得,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谢清莺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难道因为她要死了,所以才见到了——
“陛下?”
来的果然是陛下,却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陛下。
很快,有人摆好了椅子,铺上了一块锦缎。
来人优雅坐下,额心一点朱砂鲜红,“朕以为,姑姑见到朕的第一面会求饶。”
谢清莺嘴里都是血沫,她呸出一口,蓦地嗤笑。
“真的挺没意思的。”
“谢遗奴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鬼,转眼间就长得这么大了,还知道勾引你继母,诱她与你厮混……仅如此,你命人追杀你恩师,还杀了你的亲爹,啧啧,真是无恶不作。现在呢,又要弄死你姑姑?”
被人当面数落这种种罪过,谢玉京也没有动怒,他双手交叉在膝前,身子微微后仰,莞尔一笑。
“姑姑有什么遗言,可以说说看。”
谢清莺蓦地沉默,脸色有些阴沉,死死盯着这个肤色白净、宛若玉菩萨般的青年。
“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个她,自然是指容凤笙。
她怎么可能甘心,留在谢玉京的后宫呢,容家与谢家不共戴天。
难道,她忘记了容繁衣的死吗,
难道,她都忘记了吗?是了、是了,一定是这个人耍的手段,定是他,让温仪公主忘记了那一切……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谢清莺嘶声追问。
谢玉京淡淡道,
“朕想,没有必要回答姑姑的这个问题。”
谢清莺盯他半晌,蓦地低叹,“你果然,比谢絮还要冷漠、还要残忍,不愧是他的种。”
“说完了吗,说完,就可以谢恩了。”
谢玉京起身,轻柔微笑,牙白色的衣袍拂过地面。
谢清莺蓦地大笑:
“你要我死,还要我谢恩啊?”
谢玉京的眼眸骤然阴沉,
他不发一语,转身就要离去。
却听见,那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纸包不住火,终有一日,她会想起来的。你能瞒她一时,难道还能瞒她一世?!容繁衣是她毕生的执念,她甚至可以为了容繁衣,驱逐你、抛弃你、做下那大逆不道之事!你以为,她不会为了容繁衣,杀了你吗?”
“谢琼,你这样骗她、瞒她、辱她,等她想起一切的那一天,她一定会为了容繁衣,亲手杀了你!”
“不会有那一天。”
他快步走了出去,牢房轰然关上。只有女子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夜空,可怖又凄厉。
狱卒不敢吭气儿,皇帝骤然冷厉的气息让人恐惧,他点头哈腰,直到将人送走,小腿还在打战。
谢清莺的声音如诅咒般,不住地在脑海中盘旋,谢玉京一路眉头深锁,回宫之后,便往含露殿去。
却发现,殿中空空如也。
“皇后呢。”
皇帝声线沉怒,宫人跪了一地,惨白着脸,俱都摇头道不知。
眼见着皇帝要暴怒,一抹身影缓步上前,她叫沫喜,素日里与松香走得比较近,恭声道:
“回陛下,娘娘应当在东亭。”
近日是寒食节,皇帝在东亭设宴,举办诗会,顾泽芳等臣子进宫赴宴。
只,谢玉京去了刑部大牢,暂时搁下了此事,他皱了皱眉,想到容凤笙很有可能与那些臣子在一处,莫名有点烦躁,扬手道,
“把娘娘找回来。”
沫喜正要领命,还没起身,又听皇帝清润的声音响起,“罢了,朕亲自去寻。”
……
容凤笙确实身在东亭。
她拥着一件狐裘,端庄静坐,怔怔看向湖面,无数碎琼飞雪悠然飘落。
女子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眉如远山青黛,目如秋水横波,一点绛红唇珠,鲜艳欲滴。
她装扮得很是素雅,唯独鬓边一支步摇,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华贵非凡。
要说这梁王世子,果然是个混不吝的,哪怕被皇帝封了个将军,亦是拈花惹草、不改纨绔本性。此刻,谢星澜正拉着松香,喋喋不休,不知在说些什么,惹得松香连连求救地望向容凤笙。
而方才,亦是谢星澜招呼,非要她们来参加这诗会。
谢星澜年纪小,脸蛋嫩生生的,一双猫儿眼乱眨,星子在里面晃荡,直叫人不忍拒绝。
容凤笙望了望,见亭中一众臣子,多是皇帝内臣,礼部尚书顾泽芳亦是在场,又听谢星澜说皇帝不久亦会至,她想了想,便随着谢星澜进去了。
谁知一进场,几个臣子的脸色,便有些古怪。
容凤笙知晓自个儿名声不好,怕是惹得人家嫌弃了,她淡淡一笑,坦然入座。
一个女子在此,还是皇帝的女人,这些人多少有些拘谨,不复方才的放浪形骸、俊才飞扬。
有个正在吟诗的后生,随意瞟了那静坐的女子一眼,忽然连连卡壳,半天都接不上思绪。
幸而有谢星澜在一边逗趣,场子才没有彻底冷下去。
容凤笙倒是心平气和得很,美目流转,打量着场上众人。
能得皇帝青眼,在座之人的才学、家世乃至相貌,俱都是上佳的。
而其中当属顾泽芳,最是出挑。
此时,这位尚书大人正与人对弈,全然沉浸在棋局之中,一双天生含情桃花眼,便是看着那黑白棋子,亦是情意绵绵。
只周身气质冷峻,很有些生人勿进的气场,饶是如此,光这家世品貌,就不知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梦中人。
还有好几个,应当是东宫的内臣,很是面熟。
这时,有一道声音传来。
“小臣斗胆,可否请皇后娘娘题字?”
容凤笙一看,原来,是方才吟诗卡壳了的后生。
他容貌清秀,有些斯文书生气,神情必恭必敬,脸却有些红。他早就听闻过,温仪公主的书画一绝,早就想一睹风采,只是迟迟找不到机会。
容凤笙看向他双手呈上的画卷,是一幅雪中红梅,走笔极为精妙。
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傲然凌霜的血梅风骨。
她看得莞尔,便点头应了。
提袖沉吟一二,原本,想用最拿手的簪花小楷,只为迎合这意境,便选用了篆书。仔细题好诗句,一看整体效果,倒是颇合意境,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后生探头看来,却是一怔。
“这字迹,”他满脸藏不住的惊讶,声音亦是有些拔高,“难道娘娘——”
他欲言又止,弄得容凤笙一头雾水。
却听他吐出二字,“怡文?”那后生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眼底狂热,“娘娘莫非……就是怡文小师父?”
容凤笙吃了一惊。
随着他这一声落下,好几个臣子听得怡文二字,都静了一静,或起身,或侧目,视线混杂着好奇,震惊,乃至,不可置信。
这……怡文之事,分明只有顾泽芳知晓,怎么。
容凤笙大为困惑。
不由地将眸光移向,那同样放下手中棋子,怔然看来的青衣男子。
那后生却是将画卷直接亮到顾泽芳面前。
“泽芳你快看看,这与那本怡文小记的字迹,是不是一模一样?”
顾泽芳桃花眼轻眯,似乎是在辨认,半晌点头,“确是……出自一人之手。”
顾泽芳都这么说,那定是没有假了,众人顿时围了上来,宛如发现了新大陆。
容凤笙并不知道,怡文这个名字,在这些文人圈中,已经小有名气了,其实,这也是一个意外,是顾泽芳的恩师,一位当世大儒,在作客顾府时,发现了顾泽芳珍藏的一些佛经,上面就有她的手记。
那位大儒看过之后,先是盛赞这书法之美,又觉其中字句,极富禅机,妙不可言,一时十分推崇。
并极力支持顾泽芳,将这位“怡文师父”的言论或收集、或临摹出来,流传于世。
可谁都没有想到,这位传闻中,早已脱离红尘、四处云游的怡文师父,竟然……是当今皇后?!
场上,不乏读过怡文小记,对著作者十分喜爱之人,顿时傻了眼……
没想到,他们日夜研读小记、狂热追捧的怡文本人,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顿时,窃窃私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