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情感易位?”
魏宣烨皱了下眉,“用通俗的话来讲,便是情感会发生转移,也就是说,娘娘会将陛下与某个人混淆。”
谢玉京眸光一闪,
“意思是,她可能会不认得朕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这种事微臣也说不准。”魏宣烨一顿,“即便是这样的风险,陛下也愿意承受么。”
谢玉京垂眸,他的手指轻抚过女子闭合的唇瓣,眸底几番诡谲云涌,最终定格成了坚定,“……若是她疯了,朕便陪她一起疯。”
魏宣烨隔了很久声音才响起,“好,那请陛下移步等待,微臣要施针了。”
……
天色已暗,荆幸知缓缓踏入了含露殿。
“微臣参见陛下。”
他的视线先在殿内巡视了一圈,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却是一无所获,不由得微微蹙紧了眉。
“大人在找什么?”谢玉京长身玉立,转过身来,对上他的视线,嘴角噙笑。
荆幸知立刻跪在了地上。
“微臣不敢。”
“荆大人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呢?”谢玉京的手点了点鼻梁,年轻帝君的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就连在宫里安插眼线之事都做得出来,大人又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
他声音骤然低沉下去。
荆幸知当即是磕头,肩膀微微颤动。
“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举!”
“那方才,大人是在找什么呢?让朕猜猜,莫非是那只鹦鹉?”
一句话,便令荆幸知蓦地一震。
谢玉京抚掌而笑,“你想知道那只畜.生,是死是活。若是死了,你便不胜快意吧?因为,这就代表着,朕打算抹去此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当然此举不是为了保下你,而是因为朕,不想让皇后回忆起旧事,皇后想不起旧事,大人的乌纱帽,便能稳稳地戴在头上,丞相是这么想的对吧?”
他眸底骤然腾起阴冷,“若是还活着……想必,丞相就要不安了,因为朕已动了废丞相之心。”
是以,不知生死,更令荆幸知心中恐惧。
送来那只鹦鹉,荆幸知的目的,当然是为揣摩君心,试探谢玉京对他的态度。
他安插在宫中的人透露,这位皇后似乎对他颇有微词,还想令姓顾的取代于他!所以,那只鹦鹉便是他投出以探路的石子。
可谁知道,他的心思,在这位年轻天子的跟前,竟像是透明的。
荆幸知蓦地低笑,“陛下英明。”
可惜,再英明又如何,这位皇帝有私心,只要生了私心,他就不会动自己。
至少,现在不会。
谢玉京不会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将手轻轻按在了荆幸知的肩膀上,轻声道,
“荆大人就这么按捺不住吗?”
明明,这新君比他的年纪轻了不知多少,荆幸知却感觉到一股可怖的气场向他碾压了下来,那只按在肩膀上的掌心蕴了内力,用力往下按压,肩胛骨传来剧痛。
“微臣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荆幸知脸色有些发白,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还往里看了一眼,眼眸亦是诚恳无比,“微臣听闻皇后娘娘晕倒了,如今情况可还好?”
谢玉京冷哼一声,抽回手去。
“还轮不到荆大人来关心。”
荆幸知微微一笑。
“陛下,微臣不过是想自保,这也有错么?”
谢玉京蓦地拂袖,一股罡风劈到他面上,发丝拂落几根,“你错就错在,不该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荆幸知卷翘的睫毛一颤,低低道,“是微臣冒进了,微臣改日便向娘娘赔罪。”
看上去诚恳得不得了。
“朕不是谢絮,你最好将那些心思都收起来。”
谢玉京却忽地蹲在他面前,温和道,
“谢絮将你当成狗,肆意地磋磨,可他到死都没有想到,会被自己养出来的狗反咬一口。你觉得朕比谢絮如何,荆大人会不会也有一日,咬朕一口?”
他眼底已透出几分杀意。
“但是微臣现在这只狗,于陛下而言还有用不是吗?”
荆幸知毫不愤怒,反正还阴沉沉地笑了一下,嘴角扬起的弧度堪称完美。这般心性,倒是令人颇感佩服,也难怪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屹立不倒了。
谢玉京起身,牙白色的袖袍拂过地面,“朕这次可以不问你的罪,但有了一次,就不该有第二次,你知道朕的手段。”
荆幸知用起来确实很趁手,他早是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刀,快而锋利,可以用来做很多,不方便自己亲自去做的事。
只是谢玉京可不会忘记,这把刀上,也沾了两任主人的血。
“微臣谨记。”
谢玉京眸色晦暗,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好一会儿,忽然展颜而笑,看上去儒雅随和得不得了,“丞相大人在地上跪了这么久,想必也有些累了吧?”
“来人,给荆大人看座。”
“谢陛下。”荆幸知松了口气,半点也不抗拒,甚至还露出一抹笑意,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二人开始互相寒暄,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无踪,俨然一派君臣和乐的景象。
“皇后娘娘还没有醒来呢?”
荆幸知又往殿内望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
谢玉京眸色一沉。
“遗奴?”
倏地,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
第63章 063 二合一
064
容凤笙缓步走出,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中衣,外面披着一件绣着凤凰的绛红色外袍。
一头乌发浓墨般直垂落腰际,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倦怠, 脚步极轻,整个人纤弱得像是一缕轻烟,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她身后跟着魏宣烨,衣领上的青莲栩栩如生, 衬得他下颌洁白、神色冷清。随着容凤笙的出现,君臣二人的目光,便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谢玉京疾步走来, 修长的身影笼罩而下, 微微挡住了灯光,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双手,满是担忧:
“怎么出来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因着外人在,容凤笙有些羞赧,却没将手抽开,只垂着头低低道,“还好。”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荆幸知忽然出声, 他眼底噙着笑意, 彬彬有礼地欠身,容凤笙一怔。
她听着声音只觉得耳熟, 越过谢玉京的肩膀, 与那人对上视线,触及这人的面容,她微微蹙起眉头。
荆幸知生得不错,皮肤有几分苍白,五官极为周正, 那眼睛像是吸饱了墨水般,有股子阴沉的感觉挥之不去,若说,谢玉京是锋利如冰的癯仙剑,他则是一副留白的水墨画,看似三笔两画,内里却藏了很深的东西。
她与此人交集不深,但这次看见他,却令她感到不舒服,很不舒服。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几乎吞噬了周遭的一切感受,连谢玉京抓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都没有感觉到。
被她盯着看了有些久,荆幸知避开了她的视线,微微垂着头,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可是微臣有哪里不妥。”
他声音还如先前那般恭敬有礼,尾音有些扬起。
“并没有,丞相大人多虑了。”容凤笙笑了一下,没再看他,而后将目光放在了谢玉京的面上。
“遗奴,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谈话了?”
遗奴。
恢复了以往对他亲密无间的称呼,她甚至,都不再唤他陛下,这种身份隔阂被彻底消除的感觉,骤然拉进了二人的距离,谢玉京的心脏一阵猛跳,又渐渐地沉稳下来。
他握住她的指尖,莞尔一笑,“没有。”
看了看四周,谢玉京冷淡道,“都退下吧。”哪怕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此刻皇帝对这位佳人的热切。
是以很快,众人纷纷退去。
廊下,荆幸知与魏宣烨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
“魏大人的医术果真出神入化。”
荆幸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丞相大人过誉了。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若是某早日结交大人这般人才,不知,该了却平生多少憾事。”荆幸知似有感叹。
空气顿了顿,清雅幽凉的声音响起。
“有得必有失。”
魏宣烨意有所指,他提着药箱,倏地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世上想要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绝没有,平白便能到手的东西。”
荆幸知回身看去,这位太医令眸底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落梅纷坠,落在二位男子的肩头。
荆幸知蓦地低笑,“某受教了。”
谢玉京扶着她走进内殿。
容凤笙任由他搀扶着。她走路有点小心翼翼的,只是这过程中,时不时悄然投来一眼,又在他摆头看来的时候,飞快低下头去,像是怕被他发现了。
谢玉京不动声色。
他掐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难得用这么语重心长的语气劝诫,“你现在身子不好,需要好好休息,不要随便起来走动。没两日就是封后大典了,你要养足精神,知道了么?”
容凤笙点点头,忽然道,“我晕过去前,好像听见了什么。但是现在想不起来了。”
她看过来,“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玉京微微一顿,莞尔道,“没有什么,你只是最近气血亏损,突发晕厥。还好没事了,只是虚惊一场。”
他忽然俯身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容凤笙一抬眼就对上了他黑沉得能将人吸进去的视线。
明明以往也常常被他这么盯着看的,习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容凤笙现在竟有一股止不住的羞涩,被他看得口干舌燥,心脏砰砰乱跳着,手脚僵硬。她眨了眨眼,将脸偏到一旁,去看地上的毡毯。
她心里忽地咯噔一声,难道说,晕了一场,对遗奴的爱意压抑不住,就这么,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了?
就像刚刚,她是怎么看他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怜爱,甚至……很想上手去摸两把。
容凤笙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弄错了,于是她一咬牙,又向着谢玉京看去,结果鬼使神差地,她果真上手去摸了。
就像是摸狗狗那样,从滑溜的长发一直摸到耳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然夹住了那片白润的耳垂。
轰的一声,像是点燃了引线,她眼前烟花四溅,手颤抖着要放开。
却猛地被他一把攥住。
“为什么轻薄我?”他长腿跨进,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压在了墙上,低哑的嗓音抵着耳廓,“嗯?”
“那什么,不是轻薄……”她扭不开,脑袋要缩到肩膀里去,手腕却还被他紧紧地攥着,谢玉京偏要不依不饶,逼近来问,“那是什么?”
“我就是忍不住,我,我,我做了个梦。”
她根本不敢正眼看他,磕磕巴巴地说,生硬地将话题拐开。
他似笑非笑,“哦?看来阿笙最近总是做梦,这次又做了个什么梦?”
“不要靠这么近说话,”她有点喘不过气来,谢玉京低笑一声,一把搂过她的腰,转了个身,坐在榻上,宽大的袖袍铺开。
“好了你现在说罢。”
他的腿很是结实坚硬,坐起来稳稳当当,容凤笙有些僵硬,闷闷地说,“我又梦见了以前。”
咦她为什么要说又?
容凤笙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揪着他的衣襟,忽然抬眸问他,带着点执拗的意味,
“你现在看得清,我是什么颜色的吗?”
这个问题,把谢玉京问得懵了,他忍不住将身前女子抱近了些,伏低身体,抵着她的额头,直直看进她眼底,猛地捏住了纤薄的双肩,骨节有点泛白。
魏宣烨说,她醒来之后,很可能,会将他跟某个人混淆,难道,她将他跟十岁的谢遗奴……混淆了?
谢玉京的脸色有些青。
“问你,如今是几年。”
“你傻子啦?”容凤笙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捏起自己的发丝,“我就是确认一下,你看我是什么颜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是黑的。”他无奈地回答。
“那这里呢?这里呢?”容凤笙点点自己嘴唇,又扯扯自己衣袖,她倒是喜欢与他这般,有种一起分享回忆的感觉。而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令她感到他是鲜活的,是存在于她身边的,是……需要她的。
“我的眼疾早就好了。”
他拉下她的手,眉宇间满是无奈,是愈发搞不懂了,她到底想做什么?
就听见一道有些轻的声音响起。
“遗奴如今,不再需要我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谢玉京有些惊讶,她却半撇开脸,侧脸线条精致,咬着嘴唇,嗓音淡得像烟尘,“因为以前,你都很乖很听话的,”
谢玉京忍俊不禁,“我现在哪里不乖,哪里不听话了。”
“你不在我身边,我醒来都没有看见你。”
她一本正经地说,竟变得有几分幼稚。
容凤笙不禁想起,自己从那个,长长长长的梦境中醒来,睁眼却是无尽的黑暗,空旷的室内,没有一个人的声息,她想要出声,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像,整个世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那种排山倒海的空虚感,转瞬将她淹没,那一刻,她无比渴望有人在她身边。她用尽全力,转身摸索,摸到了一抹温暖的手背,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
她抬眼看去。
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