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判道:“不知名字,只知姓吴。这女鬼可了不得,要告十王殿陆判偷她头颅,呀,可真是不怕啊……”
他都忍不住感叹这位女鬼的胆大,需知在判官界,陆判也是个响当当的鬼神,乃四大判官之一。前任城隍老爷尚且不敢得罪他,这位新来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倒想看看这件事会怎么了结。
寒光原本在想这女鬼是不是芳娘,又听到陆判的名字,愣了愣。难道是聊斋里那位给朱尔旦换心,给朱夫人换头的陆判吗?
那这位女鬼,就是原作里一提而过,被偷了头的吴御守之女?
说起来这位连名字也没有被提到的吴女也是够惨的,两次订婚而丧夫,夜游十王殿被人觊觎,然后淫贼翻墙入室想要侵犯她,吴女坚决反抗,却被砍了头。紧接着头颅不翼而飞,直到吴家人看到了朱夫人,才发觉异常。
原作里,陆判让她托梦父母,说明真相。之后吴御守将朱夫人认作女儿,将朱尔旦认作女婿,这个操作很令人迷惑……
寒光很想去看看这位吴女,于是对朱判道:“既然宋老爷新官上任,我也随你前去拜贺拜贺。”
朱判无所谓地答应了。
.
前往金华城的路上,寒光随口问:“新来的宋老爷,是什么来头呀。”
“哎,没啥来头,原本是个读书人,被拘来考试,就考上了城隍。”在宋城隍上任前,朱判早将新老爷的来头打听的一清二楚了,侃侃道:“听说老爷原本是位廪生,考中城隍后,因母亲无人奉养而还阳九年。上头很看重他,于是头一遭任期,便是到了我们金华。”
寒光:“……”
如果她没记错,这位老爷应该叫做宋焘。
俩人边聊边走,不觉就到了金华城隍庙。寒光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处,抬头看庙宇庄严古朴,高楼层叠,巍峨壮阔。
城隍庙里香火旺盛,寒光忍不住想,以后她的道观里也有这么多人就好了。
空中凭空出现一道辕门,朱判做了个‘请’的手势,寒光迈入门去,繁华的人群瞬间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人间衙门的公堂,两侧的鬼神,皆是城隍庙里供奉的泥像化身。
吴女一身白衣,跪在堂上,朱判快步上前,拱手道:“老爷,那人已经捉拿到了!此外,黑山褚观主求见。”
宋焘不知褚观主是何方神圣,他刚刚当官,谁也不敢轻视,与寒光互相见礼。寒光笑了一笑,立在一侧。
鬼差将周源按了下来,宋焘一拍惊堂木,呵斥道:“你是何人,为何追杀吴女?”
.
周源张口道:“我……”
他好歹也当了多年的土地爷,对官场上的那一套,还是有所了解的。眼看着局势失控,只有咬牙将陆判爷搬出来了。
他稳定心神,道:“我奉陆判大人之命,来请吴小姐回青阳。”
宋焘的神色不变,周源偷偷一瞥,小心道:“所谓追杀,实在是误会。只因吴小姐去世后,陆判大人借了她的头,给一位夫人装上,导致人家平白糟了命案。陆判大人想请小姐告知父母真相,仅此而已。”
他说一句,吴女在旁边哼一声,绝美的姿容配上不屑的神情,让人不难明白,为何陆判偏偏要她的头颅。
等周源说完,吴女道:“大人!民女有话要说。”
宋焘颔首。
吴女挺直了身子,神情严肃,不卑不亢:“民女有三问,要问问这位陆判。
第一问,民女在十王殿被人跟踪,不肯屈服而被杀,陆判身为惩恶扬善、平反昭雪之神灵,为何弃民女的阴间状词于不顾?
第二问,民女的头颅,陆判不问而取,是为盗也?!
第三问,事发之后,陆判让民女入梦告知父母真相,这倒是好笑了,民女能否沉冤得雪,全在陆判爷的一念之间?”
吴女慷慨陈词,望向宋焘:“最后,民女还想问一问大人:民女深深厌恶朱尔旦,不愿将头颅给他夫人,何错之有!民女有、错、吗?”
第016章 :
满堂沉默。
然而吴女这番言词,却让寒光对她刮目相看。说得好!在古代,偷窃尸体是大罪,陆判身为秉持公正的神灵,就能随意妄为了吗?
半响后,宋焘回过神来。他看着吴女,道:“你已经死去了,如今有机会沉冤得雪,难道你还要计较这么多吗?”
周源见城隍如此说,大喜过望,趁机道:“吴小姐,你不如趁陆判爷高兴,赶紧去投个好胎,你死都死了,还管这么多作甚。”
“我?我计较吗?”吴女仰天笑了一声,悲愤道:“我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吴小姐,你此言差矣。”周源虚情假意地劝道:“你父母垂垂老矣,因为思念你,夜不能寐。若是他们看到了朱夫人,就恍如见到你一般,这不是成全你的孝道吗?你若是要死缠到底,反倒是不孝。”
“呸!”吴女啐了他一口,对周源怒目而视:“你也是个死人了,我拿你的命根子去喂垂死的野狗,也算是行善积德吗?”
周源:“……”他还没见过这么泼辣、不顾脸面的女鬼。
整个城隍庙的鬼神都被吴女吓了一跳,朱判最随和,赶紧出来打圆场,笑着道:“小姐别动怒,老爷啊,也是为你好,你莫要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到底是官场上的人,三言两语,就赢得了宋焘对他的好感。
公堂之上,几乎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劝吴女,别和陆判爷计较,见好就收得了。寒光听得耳边聒噪,她立在一侧,冷声道:“够了!”
一时之间,众鬼神住了嘴,齐刷刷看着她,仿佛她才是城隍爷。
宋焘第一次当官,也压不住寒光的气势。她快步走到公堂中央,看着众鬼神,道:“明明是盗窃尸首,欺凌弱女,强买强卖,却被你们说成好事一桩,天理昭彰,公正何在?就凭他是陆判吗!”
众鬼神顾忌她砍死了槐树精,不敢说话。寒光没忘这一茬,冷笑道:“一群神灵,纵容黑山老妖与兰若寺姥姥祸乱金华近百年,不敢支吾;如今枉受百姓香火,尸位素餐,难怪后人不祭拜你们。”
她转身看向宋焘,一身英气凛然,道:“宋老爷受理此案吗?”
宋焘初次上任就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惊呆了,下意识望向朱判。他迟疑了很久,寒光不耐烦了,道:“你既然不敢,我为吴小姐做主。”
她俯身扶起吴女,握住她冰凉的手。周源跪在一旁,瑟瑟看着寒光。
寒光勾起一抹冰凉嘲讽的笑容,她指着周源,对宋焘道:“此人乃淄川的一个土地,身犯命案,宋老爷可不要放走了他。”
周源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瞠目结舌,指着她浑身发抖。
寒光携吴女的手,施施然朝城隍庙外走去,一青一白,如两道虚影,即将从宋焘的眼前消失。忽然间,寒光回首,看着他。
她轻声却有力道:“宋老爷,莫忘初心!”
.
吴女到了黑山道观后,小倩看她虚弱,照例给她吃了一些香烛。
客堂外,米步云蹲在地上,跟燕赤霞抱怨:“再这样下去,咱们改名叫黑山鬼观得了,这接的还是活人的活吗?”
吴女虽在公堂上泼辣,到了道观,却异样地安静沉默。她听到了米步云的话,抬眸看了他一眼。
米步云正巧也在看她,双目对视,忽然老脸一红,不自觉道:“好美……”
“美貌不是她的罪过,却成了她的罪过。”他身后扬起寒光幽幽的声音,一回首,果见寒光背着两把剑,朝这边走来。
燕赤霞一直抱手站着,见她来了,忙道:“观主,你要去陵阳吗?我跟你一起。”
“别。”寒光摆手,走到他们身边,低声道:“芳娘跑了,我寻思她可能会来寻仇。老米回头算一卦,燕兄你还要留着保卫我的财产呢。”
米步云有些不爽了:“观主,我可不是你的财产。”
寒光笑容一顿,皱眉道:“你是负资产。”
最近道观没什么收益,每天都在啃老本。再有十多日就过年了,希望道观能早日营业吧。
她走入客堂,吴女听到了这一番对话,低头想了想,起身道:“观主……其实我家也很有钱,这次不管成不成功,我愿意给道观捐了我的所有东西。”
寒光听了浑身舒畅,虽然她不是为了钱才帮助吴女伸冤的。吴女又叹了一声,道:“其实我真的是不孝的。”
“哦?”
“我承蒙两次未嫁而丧夫,在家里已是不详。”吴女苦笑道:“后来我因为容貌而连遭两罪,不仅破坏了家族的名誉,还让父母为我担忧。”
……
寒光默然片刻,对她道:“错的不是你,是这个世道。”
小倩带领诸人送寒光和吴女至山门外,忽见宋焘带着朱判还有两个鬼差,押着周源,对寒光行了一礼。
他抬起头,肃然道:“观主说得对,宋某人实在不该,忘记初心!”
.
一行人、神、鬼,御风而行,傍晚时便到了九华山下的陵阳。
他们声势浩大,十王殿的众鬼神不可能不知道。才到陵阳,便有童子来迎接,说是陆判大人有请。
寒光戴着墨镜,对童子一笑,道:“听说阎王在晚上审理案件,那么今晚子时,十王殿上见吧!”
十王殿不止有陆判,还有十大阎王,以及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以及众多知名判官。只不过,陵阳这座十王殿似乎只有陆判才显灵。
她派人打听了一下,听说朱尔旦在牢房里关着,朱夫人每日去十王殿磕头。末了,她对吴女道:“你去见一见你的父母吧。”
吴女吃了些香烛,功力大涨,能够在人前现形。宋焘派了一个鬼差保护她,他与寒光,继续商谈状词。
.
阴森可怖的十王殿里,朱夫人哭得花容失色,一声声磕着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她的身前,木头雕成的陆判神像,一手持着判官笔,一手翻阅生死薄。他威风凛凛,又悲悯地望着众生。
陆判在后殿,已经听说童子吃了闭门羹,而且周源也被抓了,气得连声冷笑。他伸手在生死薄上翻了几页,不耐烦道:“那人是叫,褚寒光?”
生死薄的书页刷刷翻动,一刻钟后,最后一页书也阖上了。
竟然查无此人。
陆判难以置信,天下人命运皆写在生死薄上,怎么会有这样跳出轮回、不在名册上的人?就连石头里蹦出的孙猴子也被记在生死薄里面呀!
此人名字不在生死薄,换句话说,就连阎王也拿她没有办法。
陆判原本觉得动用权力,给朱尔旦换心,给朱夫人换头只是件小事,没想到现在闹到这样的地步。原来一个羸弱的女鬼,竟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敢违背神灵的命令。
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死都死了,还计较个头做什么。
就算闹到阎王面前,为了兄弟的义气,他也要替朱尔旦鸣不平。
想想他放下心来,不觉就到了午夜子时。十王殿殿门打开,阴风阵阵,他的神魂附于木像上,望着殿门外走进来的几个人。
为首者是个年轻女子,身着青衣,背负双剑,姿容绝丽又一身英气。
她身后并排走着两人,一位是身着城隍官服的中年人,一位白衣胜雪,是那吴家女鬼。
后面跟着俩鬼差,押着垂头丧气的周源。
最后,两位互相扶持的老人,颤颤悠悠迈入了十王殿。
第017章 :
清冷的月光透过隔扇投入殿内,在十大阎王的神像前,吴女跪了下去。
余人依次跪了下去,唯有寒光立着不动。她从怀中取出状词,又搬来一个火盆,用火折子点燃,摆在吴女的身前。
火焰熊熊燃烧,冬夜冰凉彻骨。吴女叩首再三,拜泣道:“阎王爷在上,民女要状告陆判,偷窃民女头颅,今日在此向您呈上状词!”
宋焘点燃了请神香,吴女亲手将状纸搁在火盆上,目送火焰将纸吞噬。状词的最后一个字也化成了灰烬,十王殿里,只有陆判的神像上,微微闪烁着蓝色的幽光。
没有别的神灵驾临。
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寒光抚剑一笑。她立于殿上,扬声道:“诸位大人,都不愿管这民间之事吗?我看你们都是木像,也不配这凡间香火,今日就让我烧了这座殿堂吧。”
她从鬼差的身后抽出一没有点燃的火把,引燃了顶端,大步朝阎王的神像走去。眼看火焰就要触碰到神像上了,十王殿里,一阵阴风袭来,忽然起了骤变。
恍如通了电一般,十王殿这一排的神灵木像,忽然齐刷刷闪现出蓝色的幽光,隐隐有虚影在木像上现身,各自露出奇异的神情。
寒光举着的火把,正好离那位阎王的鼻子只有一指的距离。
阎王的虚影盯着她,寒光一笑,朝后走去。那位阎王将手指向火盆,好似一阵风吹过,状纸的灰烬朝上飞去,聚拢在一起,渐渐拼成原先的形状,又抖射出万丈金光。
一字一句,尽书陆判的罪行。
为首的阎王读过,状纸在空中飘悠悠飞着,让其余的九位也看看。末了,阎王的声音,好似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悠长且空灵:“陆之道何在?”
红衣陆判从神像上飘了下来,立在殿中:“臣在。”
“状词中所说,可否属实?”
吴女所递的状词,如今悬挂在十王殿的虚空中,抬眼便可看到。吴女状告陆判,罪行有三。
第一,不理会吴女的冤屈,使其无处伸冤;第二,偷窃头颅,私自赠送他人;第三,事发之后,赶尽杀绝。
陆判看完之后,脸涨得更红了,跪下道:“王上!请您听臣辩说。首先,吴女命该有此劫难,她死后,不肯随无常去地府,反而在青阳徘徊告状,她本不该由臣审判;其次,头颅一事,臣一直想跟她商量,只不过,她油盐不进,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何来追杀之说!”